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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回顾|熙凤这个女人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coraly
熙凤是个女人。
熙凤是《红楼梦》里为数不多的女人之一。
首先澄清一下这里讨论的女人的概念。要不然《红楼梦》里几百女子,说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岂不贻笑大方?
女人不是女孩。书中的大多数女孩们,不论小姐还是丫鬟,都还没长大成人,一时还用不着面对诸多委屈烦难。生活也尚未以成人的标准去要求她们。在逐渐退化为鱼眼睛之前,她们还有短暂的时光可以如鲜花一般在春风中尽情招展。
女人也不是鱼眼珠。与其说鱼眼珠是沾染了男人气味,不如说生活把她们逼得唯有放弃逐渐自己的性别特质才能活得下去。做一个女人在那个时代太过艰难。莫说下层仆妇们,即便如李纨王夫人这等顶级贵妇,也唯有韬光隐晦,吃斋念佛,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也曾如林间的鸟儿一般叽叽呱呱,尽情欢笑。只有偶尔在刘姥姥的回忆里,或者几年难得一次的收拾年轻时鲜艳衣裳的时节,她们才能短暂地想起自己和黛玉湘云一般大小时候的光景吧。
不过在说本文的主角熙凤之前,我想先说说宝钗。宝钗不属于这两类中的任何一种。她虽尚待字闺中,但那双眼却似早已看透世事,甚至比自己的母亲姨母等人还更加明白;她虽然过去、现在和今后言行都不会逾矩一步,但她仍然可以在别人给她划定的小小世界里自得其乐,而且尚有余热温暖身边的人。与其说她是女人,倒更像传统意义上的君子——自然,传统文化里这类人基本都是男性。他们翩然如鹤,傲然如松,温润如玉。如果说人是介于兽和神之间的过度状态,那宝钗基本上已经是人类中最像神仙的那一小群了。她不像女人,倒像女神——或者说干脆超越了性别,用山中高士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
而与宝钗正好相对地,熙凤就是女人中更偏兽的那一端。话也许不够中听,但我的本意百分之百是赞美。在这里暂且先借用大脸师太的一段话来形容我对她的感觉:
敏敏总是那么性感!!!有时候,性感不仅仅是丰乳肥臀和湿哒哒的厚嘴唇,性感更是一种态度。赵敏就像在草原上跳跃、奔跑的小野兽,矫健多姿、旁若无人。当她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回过头,身上的汗珠在阳光下发出健康的金色光芒。她望着你咯咯地笑,仿佛一朵玫瑰忽然怒放……
是的,首先,熙凤很性感。《红楼梦》写了那么多女子,称得上性感二字的却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这一方面当然是因为那时的社会环境不允许女性性感。但也正因如此,这少数几位做到了性感的女性都是各位地动人心魄。
在林黛玉进贾府的一段文字里,对熙凤一个人的外貌描写超过了除宝黛之外的所有人的总和。而这大量的文字里,熙凤本身的身材容貌倒在其次,更多而且更先交代的反倒是她的衣裳首饰。作为一个年轻媳妇,打扮得鲜艳些本没有错,但真华丽到熙凤这个程度,对许多人——尤其是女人——来说,只怕就不够安全了。比如宝钗,本应打扮得艳丽可爱的,但她却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只穿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屋子更是如雪洞一般。这与其说是她真心喜欢如此,不如说为了省却他人口舌是非——性感本身无错,但别人动不动歪脑筋却不是女性自己能够掌控的。
与熙凤同时代的女子大多只愿被赞美勤劳能干——甚至连这也不必,只被赞美贤良淑德就是最大的肯定,比如活得如槁木死灰,并以此为荣的李纨。反之,被赞美外貌则多半不是好事,重则招惹是非,轻则惹人口舌——毕竟开明如贾母的长辈能有几人呢?在21世纪,仍有无数人主张女人被强奸一定是因为穿着太暴露,举止太风骚,更不要说在《红楼梦》成书那个年代了。
不光男子,就连妯娌们对于熙凤也多有不忿:大家都是女子,凭什么只有她能这样招摇?为了杜绝异性的淫心和同性的羡慕嫉妒恨,在外表上,当时的绝大多数女子虽没有宝钗的彻底决绝,但大多也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虽然心里也都愿意别人觉得自己美丽,但在装点自己这件事上,只能适可而止。
可熙凤偏不要这样。借用一句话,她就是“偏要打扮的出色”——我这么美,为什么不给人看?
熙凤是不怕人看她的。用贾琏的话说:
“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
这固然是因为熙凤天性爽朗大方,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愿意被人称赞的意思在里头。她喜欢各方面都完美的自己,而外表的完美只是其中最基本的一方面。她乐见别人明确直白地肯定她的完美,并不扭扭捏捏,藏着掖着。
说得好听,这叫自信自尊。说得不好听,这叫自恋虚荣。实际上凤姐也没少吃这种脾气的亏。大家都以为凤姐爱财,但从她当了自己的金自鸣钟给贾府做周转资金来看,只怕她更爱名——宁愿损失财物,也不愿教人说当家无方;而但凡对她稍有了解的人,从净虚老尼到后辈贾芸,大约都看出来了:只要会给王熙凤抬轿子,自己想办的事便会顺遂许多。
虽然这样一味好面子的做派不足为法,但每每看到熙凤理直气壮地天天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林妹妹初次见到的,不过是她的日常装束),就差直接在头上插个牌子写“夸我”的时候,作为现代人的我还是忍不住心生羡慕——山谷里的野百合都知道要在春天尽情地绽放,我们却囿于别人的眼光,往往只敢做最安全得体的装扮——困扰那个时代女子的不成文规矩,直到现在仍在影响我们。
说了性感,那就难免还要提及熙凤的两性关系。用“两性关系”这个词似乎有些大,毕竟熙凤的配偶自始至终只有贾琏。但在人们的闲谈中,她却又总是难免牵扯上两桩公案:她和贾蓉是否有染?她没有直截了当地拒绝贾瑞,到底又是什么心思?
从同是女性的视角来看,我觉得这简直不能叫做问题。熙凤和贾蓉的那番对话,单拎出来看,连暧昧都说不上。只是最后一句“晚饭后你再来”,勾起人无限遐思。可是天地良心,就不说庭院深深,大门二门;也不说丫鬟仆妇,里里外外,就只说当时贾琏可是还在家呢!晚饭后又能如何?要是这样都能偷情,那全书上下包括贾母邢王二夫人在内,大约是没有清白人了。
能单独针对熙凤问出这样问题的人,大约就是因为她每每给人的感觉太性感了,于是估摸着她和贾琏一样,独寝两夜就十分难熬,便要生事;又觉得女人对男人言语和善一些,便是暗示明示,便是欲求不满,便是夜不能寐,便是无时无刻不想着那档子事儿了。一见短袖子便想到私生子,无过如此。
在这里不想长篇大论地掰扯男女爱情心理生理的差异,我只说一个我的结论——熙凤这样的女人,若要她发自心底地爱上谁,爱到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去偷情,那也该是处处强过她,能让她心甘情愿付抛家舍业出的人;或者至少也该是和她水平相当,能够与她互相欣赏,知音难求的人。贾蓉和贾瑞,谁像这样?
但这不妨碍熙凤享受来自他们的恭维。如前所述,熙凤喜欢被人赞美。而来自异性的奉承,一般来说总是更加赏心悦耳的。虽然放到当时的环境里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微妙心思,甚至哪怕在今天也不方便明说,可私下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要不咋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呢?
在与异性打交道这件事上,熙凤似乎也并不刻意回避自己的先天本能。事实上她的表现颇似沙龙舞会上交际花——一会儿与这个调情,一会儿和那个撒娇,一会儿同这个山盟海誓,一会儿对那个笑靥如花。这里头也许有谋取利益的考量,也许有肉体关系的铺垫,但无法否认的是这个过程本身就是十分令人愉悦的。
贾瑞初见熙凤时,她对他假意含笑。有人说这是为了暂时稳住局面,但我觉得更像是她素日口吻便是如此。能让贾琏吃醋的所谓和小叔子侄儿的说说笑笑,想必也是有一丝暧昧轻佻在里头。
在这件事上,熙凤与书中另一个以性感风流见称的女人尤三姐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们都喜欢在与异性的互动中获取快乐。不同的是,尤三姐的身份地位注定了她的这种行为只能是苦中作乐,但熙凤却完全没有这层局限。她可以在社会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尽情享受这一乐趣——所谓社会规则允许,便是她说笑的对象仅限于本族亲眷男子,这些都是她可以合理合法接触的异性,并不越雷池半步;而对话的内容也都是公事公办,没有任何不足与外人道的地方。
只是呢,熙凤可能在谈话的过程中加上了一点点吐气如兰,一点点媚眼如丝。光是幻想一下他们回去后会怎么翻来覆去地揣摩自己那若有若无的好感,就能让熙凤嘴角上扬了。做个深闺贵妇实在是无趣得紧,得学会给自己找找乐子才行。
但归根结底,不管熙凤这样做是本能使然还是有意为之,她是不会从这里再往前走半步的了。她也许比同时代的女子更大胆,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享有的种种特权完全是来自于自己的社会地位。她不会做任何一点不符合自己贵妇身份的傻事。最了解她的平儿说:
“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
熙凤行得正走得正,一方面是规矩使然,另一方面,这些人又有哪个能入得了她的眼呢?为了贾蓉贾瑞这样的人去冒险偷情?别开玩笑了好吗?即便是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的贾琏,很大程度也只是因为社会规则对他更宽容罢了。要是他偷情被撞破的结果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琏二爷想必也不是现在这么个潇洒光景了。
虽然熙凤是清白的,但多少清白得有些寂寞。虽然她成天和许多异性欢声笑语,但熙凤自己也知道这只是因为那些人都以各种方式有求于她。熙凤自认为方方面面都完美的人设,在他们眼里却只剩下美貌性感和精明强干,再就是她手里所掌握的资源了。这对于熙凤来说,不能不说是十分遗憾的。
要说熙凤最自鸣得意的其他特质,我觉得该是她的幽默。都说幽默感是智商的体现,而熙凤对自己的智商和幽默都可以说是很自信了。她其实很怕没人懂得欣赏她的这项特长,正如害怕没人欣赏她的美貌,因此一遇到言语机锋上能和自己棋逢对手你来我往的人物,便忍不住兴致昂扬,超常发挥。
贾母可说是这样一个人物。她和熙凤的对手戏每每妙语如珠。而刘姥姥是另一个——熙凤原本对这老太太颇为不屑的,对她的施舍完全只是例行公事。直到刘姥姥二进荣国府,逛完大观园后,熙凤才真正在这浑身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老太太身上见识到了什么叫大巧若拙,从此便对她敬重有加——在熙凤心里,刘姥姥应该已经是作为一种知己而存在了。
但无论贾母也好,刘姥姥也好,她们都不是能够一辈子与熙凤风雨同舟的人。熙凤多想有一个不但各方面与自己合拍,又能耳鬓厮磨,长相厮守的伴侣呢?在那个年代,爱情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奢望,但对于熙凤来说,完美的她难道不是正配拥有完美的爱情与婚姻吗?
不过尽管熙凤在各方面行事风格都比较张扬,但也还没到惊世骇俗地自由恋爱,自择夫婿的地步。和那个年代99%的人一样,她的终身伴侣,她唯一可以合理合法去爱的人,是被指定好了的。
熙凤曾说过“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这样的话。想来熙凤小时候,作为王夫人的侄女,也曾经常来贾府玩耍,正如现时的史湘云一般。而她既然和宁府的贾珍都彼此相熟,和荣府的贾琏应该更是不在话下。再加上彼此年龄相近,他俩即便不是宝玉黛玉这般的精神知己,也该如宝玉湘云这般青梅竹马,这门亲事想必也是彼此都愿意的。从这层意义上来说,熙凤已经比同时代的许多人都要幸运了。
但熙凤所要的爱情显然比这更多——如果你不能让我仰视,那请你至少和我彼此欣赏。
可惜,贾琏并非此等良人。
那也没关系。熙凤也知道想找到一个各方面都与自己契合的夫婿有多困难——毕竟自己这么优秀,而选择的范围又那么有限。
那么,你只要知道如何爱我欣赏我,也可以了!在熙凤看来,自己的这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我这么美,这么能干,这么有趣,我都恨不得嫁给我自己!最关键的是,我对你那么好——不但照顾好你家上下老小,在你远行时又那么牵肠挂肚,你又怎么可能不感动呢?
你婚前的情史我也不追究了,毕竟大家公子哪个不是如此呢?更关键的是那时我还不是你的妻子,没法充分让你感受到我的好。但婚后我一定让你迷恋我不能自拔!当然,在这一过程中,随手清理掉几个不重要的竞争对手也是必须的。好了,现在世界清静了,让我们来一起营造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童话般的爱情,好吗?
熙凤以为贾琏说了“好”,毕竟当自己赶走他房里人的时候他似乎也并不十分在意。然而当新婚燕尔的激情退去,熙凤慢慢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的魅力似乎也没那么大,至少在贾琏眼里没有。是,贾琏允许你赶走了他的姬妾,但那也许只是因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换句话说,也许熙凤在他眼里的价值和那些姬妾没有本质区别——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诚然这个女人会管家,会讨好长辈,会迎来送往,会辗转腾挪——但那也只是处于她位置上的女人应该做的罢了。
贾琏打理完林如海丧事回到家中时,适逢元春封妃。在熙凤和他的一番对话里,这种矛盾表现得颇为典型:
熙凤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想必熙凤也是为这几句话花了点儿心思,想在贾琏远别归家之际,逗他会心一笑的。那贾琏听了这话作何反应呢?贾琏说:“呵呵。”
好吧,琏二爷说的不是呵呵,但也差不多,反正就是不用过脑子的场面话。好吧,他累了,熙凤想。于是她无视了这敷衍,又自顾自热热闹闹地说上了一大篇关于贾琏不在家时自己如何辛苦操持的话,虽然处处自谦,却又处处透出得意来。熙凤在这里难得直白地露出了小儿女情态,只盼丈夫配合着说几句“老婆大人辛苦了!老婆大人聪明贤惠,天下无双!你办事,我放心!”之类的甜话。然而贾琏似乎对此也并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直到平儿撒谎说香菱来过了,他才一下子来了精神。
贾琏不知道的是,熙凤要的其实只是他一句发自肺腑的赞美罢了。世界上夸我的人那么多,可我最在乎你觉得我好不好。当然,你要是也能如贾母刘姥姥那般和我一捧一逗,妇唱夫随,也算是贫嘴烂舌版的高山流水遇知音。即便你不好这一口,只要你打从心底里认可我为你家的付出,给我一句笨笨的但是真诚的感谢,也胜过千言万语。
接下来的文字虽然没有明说熙凤细微的内心活动,但想必她是很有些失落的。也许她潜意识里并不愿意承认的一点是,她自鸣得意的那些好处,可能在贾琏眼里并算不得什么;她为逗他一笑所花的心思,他并不放在心上。
平心而论,贾琏这人实在说不上坏,也并不蠢,只是和熙凤一比,便真如山鸡见凤凰,一下子显得庸了起来。他既不幽默,对夸老婆这件事也并没有什么兴趣。相反,琏二爷并非口舌机辩之人。后文熙凤拿“外人内人”的玩笑话逗他,他也只憋出“胡说”俩字。熙凤的伶牙俐齿只会给他更多压力,熙凤的聪明能干只会把他比得退了一射之地,让他压力山大。既如此,他又哪来的心思感谢这位咄咄逼人的贤妻呢?他贾琏也是根正苗红的贵公子,也是一路被人捧着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样处处矮人一头的委屈?算了算了,不如回头去找鲍二家的。那女人虽然也胡说八道,但大抵还算温柔顺从。
从本质上讲,贾琏和熙凤根本就是两种人,喜好不同,水平也不同,唯一相同的可能也就是他们的家世了。这注定了二人不但没法有宝黛那种心意互通,彼此欣赏的爱情,更是没法夫唱妇随,配合无间——门当户对的背景让他们都一样地不甘人下。家庭中的主导地位不但是一个面子问题,是明着自恋的熙凤和看似潇洒的贾琏都绝不能输掉的一场战争,更是王家和贾家两个家族暗地里的较劲。
相比较而言,贾琏的对抗比较消极。毕竟他是男人,天生就有法理上的优势。而法理上不占优势的熙凤则希望通过自身的实力来赢得婆家上下的喜爱与支持,并且通过让丈夫彻底爱上自己来避免他的抗议。前一半熙凤做得很成功,可后一半却是彻头彻尾惨败——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这么好,贾琏却偏偏不爱她。你不爱我也就算了,你居然去爱那些脏的臭的除了长得好点儿啥都不会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一腔的不甘转化成了一腔妒意。大家都说熙凤善妒,而她也从不隐藏自己的醋意,正如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美貌。有人说,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因为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没有足够的机会创造财富,只能争夺资源的分配。你多了便是我少了,你好了便是我坏了,这样又怎么可能没有相应的内心情绪来对应这种损失呢?不论这话有道理与否,总之在男权社会,一个好女人是不可以嫉妒的——不论你是真不嫉妒还是装不嫉妒。或者说,小妒怡情,大妒伤身。如林妹妹或晴雯那样吃吃飞醋是不要紧的,反而是尤物方如此——反正醋完大家该干啥还干啥,无非多给几句好话听听,也便混过去了,下次再说下次的。
但如熙凤的嫉妒可是回回要人命——先是间接逼死了鲍二家的,后又直接欺负死了尤二姐。也因此熙凤也先被老祖宗数落,又被贾琏心中记恨——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谁也骗不过去。只因为酸味实在太浓,怎么都是盖不住的。
熙凤不知道嫉妒会让她逐渐失宠,最终哭向金陵事更哀吗?想必多少是明白的。但若因此就让她心平气和地看着贾琏左拥右抱,正如无数处于类似位置的女人一样,她做不到。这只怕比杀了她更难受。别的女人也许可以隐忍一世,但熙凤连一时也忍不了——她顶多只能用稍微掩耳盗铃一点的方法发泄自己的怒气。
这时候,这场婚姻越发成了一个逃一个追。最初的浓情蜜意早已淡去,贾琏之于熙凤,已经逐渐成了一个目标,一个成就,一座待攻克的城池——一个逼得老公不得不偷偷在外面养外室生儿子的女人,不管她别的方面做得再好,在别人眼里也只是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所以,我必须爱你,因为你是我唯一被允许爱的人。而你也必须爱我才行。为了让你爱我,我会更加用力地爱你,用力到两个人都觉得痛。
在一次次明争暗斗,牵连了许多无辜或不无辜的人之后,终于有一天,熙凤也觉得精疲力竭,兴味索然了。于是她和贾琏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又一对名存实亡的夫妻,就像之前多少对夫妻一样,就好像他们早就该进入的状态一样——如果不是奢求那所谓的“爱情”,事情不是早该如此吗?不知道王熙凤若是到了贾母的年纪,回顾这段经历,对自己年轻时对此的执着又该作何感想。
性感,虚荣,多情,善妒。不管你喜欢不喜欢,这些标签已经很大程度成为了人们对于女人的刻板印象。而有幸拥有了所有这些标签的凤姐,用现代的眼光看来,可说是个很女人的女人了。
然而也许我们不该给这些特质区分男女,因为它们更像是全体人类共有的特点。有些人称之为劣根性,需要通过道德加以约束,但我却不打算对此多加褒贬。之所以它们会成为传统意义上女性专属的标签,我觉得更多还是因为在严格的男权社会里,女性的出路实在有限,她们反抗社会对她们改造的能力也十分有限,只能更多地诉诸情绪化的表达,于是这些特质在她们身上显得更为典型。然而因为客观局限,她们的这种表达往往也没有更多实际效果,于是只是成了毫无意义地破坏社会秩序的无理取闹。
就好比男人未必就不嫉妒,但在那个时代那个阶层,他们实在是极少有机会因为妻妾另寻新欢而吃醋。他们即便有嫉妒的对象也往往是在事业上有竞争关系的同性,而这样的情况我们往往称之为不服输和进取心,因为他们有“化嫉妒为能量”这一同时代女性难以企及的机会。
如果我们可以将嫉妒转化为进取,同理也可以将虚荣联系到自爱——不能否认这些都是非常有利于个体和社会发展的的积极特性。而性感和多情本身就是保障人类繁衍所必须的本能,只是我们已经将它们压抑得太久。
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如此喜爱熙凤这个不信阴司报应,坏事做尽的女人。和书中其他角色比起来,她显得如此鲜活,如此充满原始的生命力。熙凤就像草原上的一头可爱的小野兽。她漂亮、机灵又矫健,让人明知道可能会被咬一口,还是忍不住想要去伸手触摸。
当这头小野兽生活在人类社会里的时候,她又总能机敏地意识到社会对她的要求是什么样子的,虽然她总是有办法在规则的外衣下兴致盎然地做自己。因为这种狡猾的动物本能,很多困扰“人类”的问题对她来说都不算是问题。比如探春曾感叹自己但凡是个男人,必要立一番事业。但对于熙凤来说,性别从不曾对她造成很大困扰——她甚至还很喜欢做女人。女人不但有漂亮的衣服首饰,可以和孩子母慈子孝不必整天板起面孔训人,遇到事了可以喊着“琏二爷要杀我”往老祖宗怀里躲,还可以痛痛快快地大闹宁国府然后再悲悲戚戚地说自己吓昏了头——熙凤总是能充分利用这个身份的所带来的一切好处。
而一旦遇到种种针对女人的限制,她又总能依靠野兽般的狡诈找到各种漏洞绕过去,从未将其放在眼里。不可以嫉妒是吗?那我把尤二姐接进府来你总没话说了吧?要妻妾和睦是吗?那我自然不能不让秋桐说话对吧?我有时候在想,如果真让熙凤亲手抽鲍二家的几鞭子赶到庄子上,如果真让她赶走尤二姐拆了小花枝巷,是不是那两人便不用死了?但事情没有如果。熙凤心里的这头野兽不会轻易接受人类社会对她的驯化,她只会掩饰隐藏,然后伺机而动,最终总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然而,禽兽之变诈几何哉?日子久了,她那点心思终于还是骗不过任何人。连宝黛这样不问世事的谪仙都知道暗暗为二姐担心,何况别人呢?一个人再怎么聪明能干,也没法和整个社会规则对抗。熙凤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困兽犹斗,看起来占尽上风,然而不知道哪天就忽然被暗流吞没,死得无声无息——虽然如此,也许她临死前也并不后悔和这世界较量了一番。
熙凤这样的性子,究竟是怎样生成的呢?在红楼一众女儿里,她实在是太独特了。独特到虽然你无法认可她的所作所为,但还是忍不住时常为她喝彩。
于是我又想到尤三姐。熙凤和尤三姐,其实是很像的两个人。虽然她们的出身有云泥之别,但她们都像是藏在人类世界里的美丽小兽,从未因外界的限制和他人眼光而改变内心的自己。
尤三姐短暂的人生可以想见十分坎坷,但可能也因此她的童年很少受到礼教束缚,得以按天性自由发展。
而熙凤据说是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但她和同样是自幼被父亲假充养子的林黛玉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另一方面,武荫之家,不教女子四书五经倒不奇怪,但一样是王家的女孩,王夫人和薛姨妈也并非如王熙凤一样张扬。
但若综合起来看,拿王家的男孩做比,倒或许真能看出端倪。王熙凤的兄长在前八十回几无着墨,倒是可以拿另一人聊做对比。谁呢?薛蟠。
薛蟠虽是薛家人,但父亲早逝,他的大部分教育是由母亲薛姨妈负责的。而薛姨妈的教育方式想必和薛家传统相去甚远,更类似幼时在娘家所见的长辈管教兄弟的方式也未可知。从薛蟠身上,我们多少可以窥见王家管教男孩的方式——基本可以认为就是没有管教。如果王熙凤打小也是被这样放养长大,那她发展出和尤三姐一样不愿为规则所缚的脾气,倒也不足为奇了。再加上有整个王家做她的坚实后盾,在坚持自我这件事上,熙凤有着十足的底气。
但熙凤毕竟是女孩,再加上本就聪明过人,再怎么放养,也不可能真如薛蟠一般成了个呆霸王。但这样的她势必也很难如宝钗李纨一般打从心底认同当时社会赋予女性的角色。她只是学会了伪装,但甚至连装她都要装出个性来,绝不肯做那唯唯诺诺,言语无味的贤妻良母。
其实熙凤性格里还真有类似薛蟠的一面:弄性尚气,视社会规则如无物;但遇到自己认可的人,却又倾心相托,诚恳真挚。
无拘无束的童年给了熙凤自信、聪慧,以及由内而外焕发的野性魅力,令人心醉神迷。但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没有学会尊重社会规则,不管是合理还是不合理的规则。这种格格不入最终害了她,也害了许多她身边的人。
熙凤这个女人,是如此的生动、复杂而又真实,以至于任何想对她一言以蔽之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然而,除去童话中的公主,活生生的女人哪个不是如此呢?我一直认为她是《红楼梦》里塑造得最好的形象,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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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锦绣回顾|熙凤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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