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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拾身边 | 王伯玮:必然的迷失,艰难的回归
原创 王伯玮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收录于合集#重拾身边 25 个 #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 123 个 #我们的时代 97 个 #时代记忆 18 个
必然的迷失,艰难的回归
作者 | 王伯玮
W在上大学后,好像丧失了快乐的能力。他不仅对自己的前路感到迷茫,对当下的现世生活也一样找不到感觉。
W是从河南考到北大的。河南考生这一身份,在闲谈的语境中似乎是一种光环,毕竟是高考百万军中杀出的佼佼者。他自己也开玩笑说:“要珍惜你们的河南同学,能见到你们是很不容易的。”的确,与其他在河南被人群淹没的考生相比,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在河南省的人们眼里,他显然是十分幸运、幸福的:考进中国第一学府,学习就业稳定的临床医学,未来的社会地位和收入皆很可观。旁人的积极评价确实给他带来了一些快乐,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地带着一点笑容。不过这种他人认可带来的快乐总是脆弱的,在上大学后“秋月春风等闲度”的平淡生活下很快就被磨损殆尽。
W现在总是抱怨不快乐。他说,小学和初中最快乐了,周末只需要上完补习班就可以打游戏了,有两天的周末,到了高中一周就只有半天假期,太累了。虽然打游戏这样的“低级快乐”并不值得宣扬和过度追求,但是对于一个抽象思维还并不健全的孩子来讲,这样的快乐确是真实的、可感的,不得不承认它确实有意义。现在上了大学,他拥有更多的课余时间,也没有家长和老师的管束,理论上应该可以更加彻底地贯彻他曾经渴求的快乐了,但却快乐不起来了。“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幸福,但是……它就是不幸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暂且不论他把“快乐”和“幸福”混为一谈是否正确,他现在两者皆无。
相对的幸福
W聊起过去时,总说:“我觉得我的童年还是幸福的。”
W曾说过,小学和初中周末上完补习班就可以打游戏了,很快乐。在他自己看来,这再正常不过。W小学时由于父母的工作地离家远,不能正常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就住在学校的宿舍,初中也是如此。平日的课下,他没有电子设备,便只能写作业、看书、刷题。
由于河南的升学压力巨大,补习班几乎成为每个学生的标配,且从小学就开始上。W也不例外,他每个周末或者小长假都要上至少半天的补习班,然后便是报复性的娱乐,打上一个周末的游戏。“没有补习班的周末是不完整的”,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的“暴论”,并无开玩笑之意。
W的高中,是市里生源最好的高中,从高一开始就是一周只有周日下午的半天假,每年的寒暑假也不超过半个月,再加上如山的作业,几乎是三年无休。W每天都要写作业写到十二点以后,第二天早晨六点五十分又要到教室,一周七天。
W就这样按部就班,随波逐流,度过了人生的前十八年。这样的生活或许无趣,辛苦,但安逸,稳定。W虽然没有明确地追求这种安逸,但现在回忆起这种安逸时,他的评价是,还算幸福。
绝对的不幸
鸡汤文里总会说,幸福不是比出来的,不论一个人的经历、现状如何,总能找到幸福,关键要看自己对于幸福的定义。但是,生活在人群中的人,想要不用比较的眼光审视自己与他人,着实是一件很难的事情。W也难以免俗,在无意间与同学比较的时候,突然窥见了自己的不幸。
他曾一厢情愿地认为,补习班、熬夜、无休乃至整个三点一线的生活,是所有中小学生都无法幸免的。因此,虽然辛苦,但“所有人都一样”的想法安慰着他,他便没什么怨言。不过,他的臆想终究只是臆想,在遇见真正的现实后,无可避免地破碎了。
W住的四人宿舍里,其他三位室友都不是高考大省的考生。他们聊起过去时,分享着他们认为再正常不过的生活:双休,长假,为了睡觉翘了早读晚自习,电影,旅行……听到这些字眼时,W先是感到一种震惊,接着,是颠覆。“与他们那种轻松,丰富,嗯……反正听起来很快乐的生活相比,我突然发现我以前过的日子简直,就像屎。”W的幸福感在比较之下消失殆尽。他明知纠结于已经过去的事并无意义,但就是甩不掉这种突然抑郁的情绪。
“后悔出生在河南了,我太不幸了。”自此以后,“后悔”二字几乎成了W的口头禅。他总是在回忆他经历过的所有大大小小的不幸和错误选择,并为之后悔。但是,他没有察觉到,“不幸的河南考生生活”带给他的晦暗,远不止劳累和无趣。
W真正的不幸,是浸泡在三点一线的忙碌生活中,脱离了家庭与社会。他除了在教师的引领下通过教材和题目来接触这个世界以外,别无他法。长期悬于真空之中,W既无生活常识,遇事亦无主见,生活在需要运行的一切都借助他人来推动。
W的室友曾谈到,初次听说W从小学就开始住校时,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自理能力很强的集体生活“专家”,但是后来发现W的生活能力甚至比不上第一次住集体宿舍的其他室友。“我觉得能考到这所学校的人,学习能力都不会差,学会基本的生活技能应该是小菜一碟,但是看到W连浴室都找不到后,我发现我想错了。”W的室友说起W的“事迹”时,像是一种吐槽,也好像在替他尴尬。“我有时候甚至有点可怜他,但想想又觉得‘可怜’这种态度像是在俯视,不太公平,就干脆视而不见了。”
在生活中遇到各种各样的抉择时,W也总是陷入犹豫与不决。“要不要买瓶饮料喝呢,好想喝,可是又会长胖。”“这讲座到底要不要报名呢,有学时可以拿,但是我又想睡懒觉。”“作业要选啥题目啊。”他的室友总是能听到这些带着询问语气的话,可是当想要循着对话的本能回答他时,又觉得这些问题应该由他自己来回答。他的室友无奈又略有烦躁地说,“我既不是他的老师,更不是他爸,只是他的同学而已,这些问题是他自己的私事,凭什么要我来指导他呢。可是不回答他,气氛又会陷入尴尬。后来干脆不管他问什么,就给一个肯定的回答,这样他估计也能听出我只是在敷衍,‘选择’这个烫手的东西又被扔回了他自己手里。”
W以前遇到的几乎一切问题,都有人替他做了决定。学校的老师决定了他生活的细节与节奏,父母决定了他生活的方向与领域。包括来到这所学校,这个专业,也是他的父母决定的。他无意中说起这件事,“我根本就不想学医,而且我还晕血,可能根本学不下去。我妈非说学医就业稳定,死都要让我来。”他被问起为什么不根据自己的意愿报志愿时,支支吾吾的回答彻底揭示了他在抉择上的无能与软弱。
“我就是个做题家。”W每次说出这句话时,并不是以哀叹的语气感恨自己生活能力的缺失,而是仿佛用“做题家”的身份作为免死金牌,昭示着自己无能的理所应当。但他并不是一个毫不自知的人。他每次本能的说出这个借口后,又好像意识到了这种说辞的极度消极性,想要做点什么来补偿自己的无理。
久之,W彻底意识到了自己真正的不幸。显然,相比于物质生活享受的缺失,这样的不幸对他的打击没有那么沉痛,却缓慢地侵蚀着他的心态和情绪。他感到了一种下降,不算快速,但无力阻止。
艰难的回归
高光闪耀过后,立刻陷入至暗,难免让W无所适从。本就缺乏自律能力和行动力的他,揣着复杂又迷茫的心情立于大学的空地,仿佛置身幽谷。但既已跌至谷底,也就只剩下向上的方向。
W认为,想要改掉自己的“习惯性摆烂”要先从精神上下手,就决定参加每个周二和周四的夜奔,锻炼自己的毅力,让自己在精神上变得勤快,也顺便减掉自己高三积攒下的肥肉。在他作出决定后的第一个周二晚上,他却坐在宿舍桌前打了一晚上的游戏。他的室友问,“你不是要去‘奔’吗?”他愣了一下,尴尬地回答:“周四‘奔’吧,今天摆烂了。”室友有些无奈,毕竟是W自己的事,也不好追问他到底是忘记了还是摆烂了。
W在作出决定的第二周周四,终于在晚上九点准时踏上了五四操场,完成了他在心中蓄势已久的第一次夜奔。他坚信,这是他“不摆烂”生活的开端。他的室友也认为,看到他汗湿的衣服后觉得他应该会向上走了。
不过,这个月结束了,W也没有完成第二次夜奔。“想要坚持跑步真的好难。每到夜奔的时间,支撑我去的理由只有一个抽象的‘锻炼精神’,但不去的理由却有千千万万。等我完成思想斗争后,赢得斗争的总是不去的想法,而且十分顺理成章……”,他这样作着解释,但谁都知解释无用,包括他自己。
直到期末季,W也没有完成理想中的改变。真正撼动他的‘摆烂’之顽固的,是每个应试教育制度下长大的孩子都无比敏感的东西——分数。应试的中国下,这样的俗套故事随处可见,但对W自己来说,还是人生中的第一次。很显然,W的成绩不会好。惊于自己绩点之低后,W似乎真的开始改变了。W平时的微信步数只与去教学楼的次数挂钩,但期末后的假期,他的室友却发现W的微信步数有规律地出现五位数了。
下一个学期开学后,他的室友评价道,“感觉W问的无聊问题变少了,做事有了一点点主见。对生活问题的态度好像也不全是伸手求助了,多了点学着做的感觉,不知道他寒假经历了什么。不过他还是会间歇性地摆烂,做‘DDL战士’。”
“学习还可以”“除了考试啥都不会”“不够自律”“没有规划”“没有主见”“缺乏生活常识”“人品还可以”“情商低”“像个老好人”……这些或褒或贬的标签,以很高的频率贴在像W这样的考生身上。考生,本应是一个暂时身份,却成为了他们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身份。“做题家”这个极具贬义、讽刺意味的称号当然也十分贴切。这个群体,以他们庞大的数量显示着存在。而他们也一定会经历个体上的回归,回归的故事可能很长、可能很难,但一定会完结。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2年《光影中的百年中国》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原标题:《重拾身边 | 王伯玮:必然的迷失,艰难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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