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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城市策略︱墓地与家园
用沙漏表示地球上每年出生的、死亡的、正在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人口。每年有1.4亿人出生,0.57亿人死亡;现在地球生活着大约70亿人;地球上曾经生活、现今已经死去的人口估计为1080亿。(图片来自微信公众号“城读”)
2022年是历经波折的一年。此时此刻,中国人民正在奥密克戎感染的冲击之下。无论战争,还是瘟疫,无论干旱山火,还是高温热浪,它们都被称为“不可抗拒力”。原本岁尾年初,应该写一篇如何过好新一年的文章。但在不可抗拒力之下,这样的文章是写不出来的。然而,岁尾总有思考。此时此刻的思考,并非雄心勃勃花样繁复的外向目标,而是本质意义上的个人生活。所以,本文的选题是,“墓地与家园”。
墓地并不阴森。如题图所示,地球是所有人的家园,地球也是所有人的墓地;传统来看,人的聚居之地,也是人的安葬之所。
中国地大物博,风土各异。按照北方传统,各家族墓地远离村庄成簇布设,在清明节寒衣节等约定俗成的日子里祭扫,家族中的男人们也会在每年除夕集体去墓地,郑而重之把祖先接回家过年。墓地远离日常生活空间,逝者与后辈遥遥相望,人们因而对墓地心生敬畏。
西南地区则大不同。在重庆的乡村,坟墓在房前屋后、在堰塘边竹林里随处可见。逝者生前生活之所,也是长眠之地。墓地与亲人和乡邻的生产生活空间交叠。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坟墓都不是阴沉黯淡的所在。相反,它们在平日里平平无奇,只在清明节、春节,披挂上鲜艳闪亮的花环花朵,堆着新燃的香烛纸钱,格外热烈醒目。
重庆乡间,还有一个独特的丧葬习俗——偷菜。八九十岁的老人寿终正寝,下葬之后入土为安,后辈们就在坟墓周围正大光明地偷一棵菜回家。无论摘下一棵大白菜,还是拔出一根大萝卜,看中就可以下手,气氛一下子就由葬礼的沉重变为轻快。生老病死,顺其自然,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是每个人的“不可抗拒力”。
西安半坡遗址模型,村庄为一圈壕沟环绕保护,墓地则位于围沟之外。(图片来自网络)
古今中外,每个人的生活回归其本质,无非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即便已进入城市化时代(2022年9月,中国城市化率为64.7%),但无论城乡,满足每位居民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之需,都是本分所在。
每个人的梦想之城千差万别,可现实中,什么样的城市算是“好”城市?站在超然的视角,也就是说,无论穷人富人,还是不同肤色性别的人,在眼中无任何差别。那么,今时今日的城市,特别是百万千万人口规模的大都市,若要被称为“好”城市,必须得保证人们尽可能都体面劳动,能够劳有所得,养家糊口;城市居所虽有豪宅和公寓之分,却至少要想方设法朝向让人人有栖身之处努力。此外,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生老病死,养儿育女,容易吗?城市又为每个人提供何种支持?这关乎居民生活品质。“好”城市从来不会放弃在这个领域的努力。
在伦敦总规2021中,公墓是重要的社会基础设施
伦敦居民的生老病死怎么办?2021年发布的伦敦新总规的社会基础设施篇给出了答案。伦敦总规与纽约总规风格迥异,特点在于字多无图,但条理清晰,表述充分明确。
社会基础设施篇中,首先列明伦敦发展社会基础设施的指导原则和努力方向;随后,依次是医疗、教育、休闲游憩、体育锻炼、公共厕所和公墓。
是的,看到公共厕所,您可能哑然失笑;看到公墓,会略觉惊奇。毕竟这两类设施的一席之地,在“上海2035”中没看到,在“纽约2050”中也没看到。公共厕所部分特别提及了无性别厕所、家庭厕所、为女性和残障人士分别多加考虑的厕所。这几方面不久前曾为中国媒体热议。而公墓部分,援引了1857年伦敦的某项法律,表达了对“重新利用陈旧公墓”的支持;延续了19世纪伦敦墓地公园化运动的传统,推动公共花园与墓葬空间的结合。“生活细节见真章”,无论伦敦的可负担性如何,至少,在这本厚厚的伦敦新总规里,这些琐碎却和每个人息息相关的地方,都有所考虑。
若干条款举例如下:
条款5.7.3 墓地再利用可以提供一些额外的容量,2007年“地方政府法”第74条和1857年“丧葬法”第25条都允许在某些情况重新使用旧墓地,并且鼓励各行政区积极探索研究重新使用墓地的潜力。在墓地再利用的同时,应考虑墓地的特殊文物和考古性质。
条款5.7.6 各行政区应继续提供传统的丧葬服务,但可能也需要采取创新方法来提供社区丧葬空间,特别是在伦敦市中心。这些措施可以包括建造公共花园,利用其中的空地、公园和棕地埋葬骨灰,这样的花园还可以提供更广泛的社区设施,改善便民设施和环境。
出自《伦敦:朝圣》的一幅版画,19世纪的伦敦,版画呈现出当时贫民窟的真实场景。正处于工业革命时期,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者穷困潦倒,住在拥挤廉价的街区,被贫穷和疾病笼罩。(图片来自网络)
如条款5.7.6中所列,墓地与公共花园的融合,伦敦早有传统。在工业化和城市化快速膨胀的19世纪,伦敦面临绿地严重匮乏、公共卫生状况堪忧的严峻挑战。“一个是节假日公众因交通不便难以轻易地抵达绿色空间,另一个是社会下层的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缺乏用于休闲的绿色空间,这使社会改革者努力推动的绿色空间建设运动陷入了无效的窘境……开始把目光投向散布在伦敦城中被废弃的墓地之上。”“19世纪以降,伦敦出现了一场持续的以公园建设、公地保护、墓地公园化为核心的绿色空间建设运动。其中,墓地公园化是最具特色的组成部分。1875-1900年,伦敦的近百个废弃墓地被转化为供公众呼吸新鲜空气与休闲的绿色空间”——严玉芳曾撰写伦敦墓地公园化运动的文章,对此详尽阐述。
伦敦万灵公墓,是伦敦市民和外来者乐于探访的历史地点。官方描述如下,“公墓位于伦敦西北摄政运河北部,地势比较平坦。在这里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敬畏与短暂,墓碑由多到少,由新到旧,表达的不仅是时间的流逝,也是象征着生命的短暂脆弱。”访客一则点评如下,“我最后参观了万灵公墓,改变了我对哈罗德·品特的看法,我是偶然发现了他的坟墓,我当时正看着另一个坟墓,然后绊倒在他的墓上,没有墓碑,没有很明显的证据表明这是一个新的坟墓,显然他是不自负的人。(备注:哈罗德·品特是英国剧作家,200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08年逝世)”(图片来自网络)
巴黎的地下墓穴:“尸骨可以这样不计尊严地堆放,却又被堆放得如此有尊严”
现代巴黎城的下面,是一个由废弃采石场、下水道和地铁线路组成的庞大网络。早在罗马时期,为了挖出建造神圣建筑物所需的高质量石灰岩,人们在此开始地下采石活动。巴黎地下墓穴正是曾经的地下采石场。
在14世纪到15世纪期间,可怕的“黑死病”和“天花”在欧洲大地肆虐,先后带走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就巴黎而言,最严重的时候,坟场6周内要掩埋50000具尸体,墓地早已不够用,无奈之下,巴黎市在地上挖出一个巨大的坑,把所有尸体裹上白布一起埋进去。18世纪末,无论这样的大坑,还是巴黎城区的墓地,远远无法承载迅速膨胀的城市人口之需。恰逢1786年,巴黎爆发瘟疫,“堆尸成山”。为了能够快速处理堆积如山的尸体,巴黎人只能在墓地中挖出前人的骨骸,再将新尸体埋进去。当时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决定,将平民公墓内的骨骸全部迁到一个新地方。但那时的巴黎,人口密集程度比笼子里的鸽子还挤,怎么可能有地方建公墓?地下墓穴是快速解决之道。为应对墓地不足和公众卫生危机的问题,埋在市区所有公墓中的尸骨都被转移至此。许多个夜晚,人们推着柩车、伴着牧师的经文,将这些无处安放的尸骨运往地下,一直持续到1860年。地下墓穴长达320公里,堆放着600万具巴黎人的遗骸。
巴黎地下墓穴深居地下20米处,一部分已开辟为博物馆。地下墓穴入口的一处令人难忘的铭文写道:“请止步,此处是死亡帝国!”(Arrête,c‘est ici l‘empire de la mort!’)。地下墓穴通道两边墙上整齐排列了各种尸骨,标识出来自哪个公墓及其下葬日期。不少法国名人长眠于此,其中包括讽刺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诗人拉封丹、大革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以及莫扎特的母亲和路易十五的情人蓬帕杜等等,但所有的骨骼都已无法辨清身份。值得称道的是,虔诚刻苦的教士负担如此繁重沉闷的工作,却仍花费心思把如此之多的巴黎人遗骨整洁优雅地拼成一幅幅图案。一位到访者的点评格外精准——“人间富裕等级消失,人骨可以这样不计尊严地堆放,却又被堆放得如此有尊严”。
今时今日,巴黎人死后能够安葬在巴黎吗?情况并不乐观。2018年法新社曾经报道,随着时光流逝,巴黎的公共墓园蕴含名人故事,充满古迹,变成游客和民众散步的场所。由于欠缺位子,埋价昂贵,巴黎的公墓已远离其最初的任务,不再埋葬巴黎市民,迫使家属把亲人埋葬在首都以外的地方。可见做个巴黎人容易,当个巴黎鬼却很难。
巴黎地下墓穴中排列成爱心的尸骨。图来自美篇作者“卿”,她在探访之后点评,“人间富裕等级消失,人骨可以这样不计尊严地堆放,却又被堆放得如此有尊严”。
低碳环保的丧葬: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死亡仍会对环境造成负面影响。而绿色葬礼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流行方式。绿色葬礼的拥护者认为,传统葬礼是对资源的浪费:每年墓地都会埋下数不尽的木材、钢铁、铜和混凝土,以及防腐液,其中含有甲醛,这是一种已知的致癌物。
在世界许多地区,绿色葬礼已悄然成为传统葬礼的替代品。绿色葬礼避免使用化学防腐剂、传统的重金属和木制棺材,被宣传为一种低成本、高度个性化的替代传统埋葬方式。未经防腐处理的遗体被直接埋在地下,或由布包裹,或放置于由纸板、柳条和松树等可生物降解材料制成的棺材中。不使用地下墓穴,这样也无需使用钢筋混凝土等加固物。绿色葬礼通常会在旨在保护自然景观的墓地举办,其原则在于遵循生命的自然循环,让身体回归地球,拥抱 “土归土,尘归尘”的哲学。南卡罗来纳州西北部的拉姆西·克里克保护区是美国第一个绿色公墓,下葬时不需要棺材,只需用尸布或毯子包裹遗体。那里的大多数坟墓是手工挖掘,以保护植物,并尽量减少对周围土地的影响。
绿色葬礼的 埋葬地(https://www.agreenerfuneral.org/burial/)
当然,还有许多其他“绿色”方案,比如,将逝者的骨灰融入水彩,绘成“永恒的你”(Eternally Yours)纪念画。将逝者的骨灰制作成首饰,留存给亲人永远佩戴纪念。爱达荷州的“纪念森林”(Celebration Forest ),通过种植和养护一棵纪念树,并将骨灰撒在树的四周来完成葬礼。热爱海洋的人则可以选择人工珊瑚礁。2019年,美国西部的华盛顿州成为美国第一个为希望死去后能融于自然的人提供“遗体堆肥葬礼”服务的州。
谁死后长久留存?谁却要让位于人?
美国那些历史悠久的黑人墓地,长期以来一直是搬迁和彻底破坏的对象。美国提出一项“非裔美国人墓地网络法案”(African American Burial Grounds Network Act),拟创建全美各地的黑人墓地网络和黑人历史墓地的正式数据库,并为研究和修复墓地提供赠款。该法案希望挽回历史墓地的损失,把致力于保护历史墓地的志愿者和后代们组织成网络汇集起来,并将他们的故事公之于众。
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黑人公墓曾被搬迁两次,为迁入新郊区的白人居民腾地方。即使在今天,马里兰州的一个高速公路扩建项目仍有可能导致1890年代的数十处墓地搬迁。如果没有机构保护也没有资金支持,历史悠久的黑人墓地必将消失,美国历史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也将随之消失。
志愿者在布鲁克林公墓开展 修复活动。(http://www.brooklyncemetery.org/volunteer.html)
2009年,琳达·戴维斯(Linda Davis)接任了佐治亚州雅典市布鲁克林公墓(Brooklyn Cemetery)的托管总裁。布鲁克林公墓该市最早的非裔美国人公墓之一。该墓地建于1882年,一些墓碑已倒下,上面爬满藤蔓,其他坟墓完全没有标记。人们想知道这些人是谁,也想知道长眠于此的人今时今日可能带来什么样的故事。可惜的是,墓地中至少两个地块早被出售用于开发。十多年来,戴维斯和一群志愿者用手工工具修复了墓地,仔细保存了石头、玻璃片、混凝土板和墓地植物等历史标记。通过志愿者主导的广泛家谱研究,布鲁克林公墓已对埋葬者进行了编目,通过照片和GPS坐标精确定位了1100多座墓地。
戴维斯希望鼓励长眠于此的逝者的后代们前往布鲁克林公墓,寻找他们的亲人。小时候,她会陪母亲来这里看望她的祖父母。墓地只有临时标记,随着时间推移,这些临时标记也丢失了,现在她无法辨认自己祖父母安葬的准确位置。“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历史,也不知道我们来自哪里,”戴维斯谈到她的保护工作时说道。“为了服务于我的社区,为了给我的儿孙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我希望他们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并能够说出这些名字。”
如果拟议的立法获得通过,可能会在美国建立起一个由被忽视的墓地组成的国家公园网络(该项目将归国家公园管理局管辖),并对历史悠久的黑人墓地提供长期保护。但目前而言,这些墓地的保护,主要取决于社区。在联邦政府接管黑人纪念空间的保护之前,社区有责任保护黑人纪念空间免受开发和忽视。
岁尾的一个月,奥密克戎冲击之下,讣告屡屡见诸报端,四面八方也传来不好的消息。最让人动容的,是各地火葬场和殡仪馆超负荷运行的情景。愿逝者安息。艰难之时,会发觉生活如同迷宫,必须找到几个锚定点才行。这些锚定点,是寄托每个人安全和盼望的所在。它们帮助每个人熬过每一次难关。即便再有韧性的人,总会有内在和外显的惊涛骇浪。每一次惊涛骇浪中,给你力量的,正是那些锚定点。希望人人都有,稳妥可靠,珍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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