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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来到美术馆”请来彝族诗人阿库乌雾:用母语跟世界对话

蒋蓝
2018-05-17 09:16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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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5月26日,彝族诗人阿库乌雾将来到“诗歌来到美术馆第五十期”,说起阿库乌雾,最为人熟知的是他朗诵那声震屋瓦的《招魂》,就像一根熊熊燃烧的彝族诗歌火把。本文摘自诗人蒋蓝对阿库乌雾的采访,原发表于“诗歌来到美术馆”微信公众号。

说起阿库乌雾,说起罗庆春,文学界人士最熟悉的,是他朗诵那声震屋瓦的《招魂》。那不但是一扫沉闷会议氛围的高音部,也是一根熊熊燃烧的彝族诗歌的火把。我至少聆听过不下十次他用彝语朗诵《招魂》,印象里较为深刻的一次,是在江阴市举办的“三月三刘半农诗会”上,我与数百名听众在他火焰跳荡的声音里,感受到了大凉山的巨风与冷气,他们坐不住了,一起站起来跟着他呐喊:哦哇——哦哇——哦哇……

在他心目中,诗歌不仅仅站在纸上,而是活在声音中。他的每一次朗诵因为气场、状态的不同,往往会造成一种陌生感;因而每一次朗诵,就是一次发表。这正如一位音乐家聆听了他的朗诵后的感叹:“这才是真正的音乐啊!”

2006年,他在美国出版彝族文学史上第一部彝英对照版诗集《Tiger Traces》。2009年,在美国华盛顿州立大学音乐厅内,身着彝族传统服饰的阿库乌雾拿着话筒,双目微闭,用一腔深情朗诵着诗歌《招魂》。台下,是有着不同肤色、使用不同语言的师生。当他最后动情高呼“Ola!Ola!”(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时,全场掌声雷动,人人情绪高涨。每个人内心都有流泪的理由,他的招魂之音拨动了人们的心弦。正因为声音穿越了语言屏障,一位黑人姑娘放声痛哭:“我听不懂你的彝语,但你的声音,让我看到了父亲的墓碑!”一位美国大学教授跑上台去紧握诗人的手,激动地说:“阿库,你不仅是彝人之子,你更是世界之子!”

何谓“母语,消逝中的坚守?”他说:“在全球化时代,多民族族群文化要想实现与世界文化平等的交流与对话,最重要的文化立场和精神抉择就是对本族群文化差异性的坚守,要创造性地恪守本族群文化独立的精神品质,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本族群母语文明和母语文化的尊严。”置身第一母语彝语与第二母语汉语之间,置身阿库乌雾与罗庆春之间,置身于大凉山与成都平原、置身于中国与世界之间,这个雅砻江之子,还要告诉世人的,是和而不同的个性与特质。

诗歌让我找到自己

蒋蓝(以下简称蒋):你的名字“阿库乌雾”与“罗庆春”之间有关系吗?

阿库乌雾(以下简称阿):两者没有字义上的任何关系。在彝语里,“阿库”是姓,“乌雾”是绿色的意思。1964年秋,我出生在四川凉山冕宁县境内一个叫“普龙拉达”的彝家山寨。那里封闭而宁静,与世隔绝。普龙拉达的人都用彝语交流,这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通、自然的事,也是我感悟生命存在的最直接、最准确的道路。小学一年级时,一批知识分子响应国家号召从北京协和医院来当地“三下乡”,我姐姐是本村唯一懂汉语的人,找到一位教授,请他为我取个汉名,对方命之为“罗庆春”。我至今不知道那位教授的姓名,但这个普通的汉语名字却启迪了我终身接受彝汉双语教育、踏上双语人生的生命旅程。

蒋:你中学阶段就开始写作吗?

阿:我有2个姐姐和1个哥哥。2岁时父亲就病故了,我进入冕宁中学读高中,姐姐们发誓要把我“盘”出来。我也很发奋,那时在学校接触了很多文学名著。但那时我太喜欢音乐了,我每天跑到供销社的柜台前,一直注视着那把魂牵梦绕的口琴。我从菲薄的伙食费里慢慢扣,终于凑够了3元多钱,买下了口琴,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开销了。我的口琴吹得不错,后来大学成为了我的舞台。但渐渐的我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学音乐太花钱了。我那时的想法就是,一张纸、一支笔就可以从事文学创作,那就热爱文学吧。

1982年9月我考入西南民大后,因为买不起书,图书馆成为了我的文学“道场”。1984年《凉山文艺》发表我的第一首彝语诗《老师》,到1994年,我已经发表了300多首彝语诗歌。这一阶段,彝族先后涌现吴淇拉达、阿鲁斯基、吉狄马加、马德清、倮伍拉且、阿蕾、巴莫曲布嫫等作家。但我国民族文学的创作的实情是:绝大多数的少数民族作家都是用汉语来创作的,包括有突出成绩的少数民族作家。那些使用本民族语言进行创作的作家,很难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可,原因恰恰在于他们的语言只能在很小的圈子里,不翻译别人无法洞悉其灿烂的文化底蕴。

我在一篇论文里指出:作为中国境内多民族文化人,我必须通过多方的努力,真正意义上进入到这个时代的文化语境中,塑造并展示一个自觉知识分子应有的精神形象和生命姿态。同时,在多元文化大撞击、大整合、大汇流的时代大潮下,我深深感到我所拥有的纯朴、厚蕴的彝族母语文化正在遭遇空前的震荡与损毁,随着我的汉语思维与汉语叙事能力的不断提高,我身体内的母语语感、母语思维、母语智慧日渐削弱乃至萎遁。为此,我时刻承受着来自内心世界莫名的悸动与恐慌……

真文学是母语文学

蒋:你一直自觉认同自身多民族的文化身份,发挥得天独厚的文化参照、文化比较、文化批判的精神机缘与人格品质,着力于多民族汉语文学现象与本质、观念与形态、价值与意义、理论与方法的探索,提出并论证了一系列多民族文学所特有的诗学、文艺学命题与范畴……

阿:我提出过“第二母语渴望”情结,指“诗人通过汉语写作,努力提高对汉语的理解、掌握和出色的驾驭能力的真切愿望。”这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对“第二母语”(指汉语)的掌握能力的渴望,其二是对“第二母语”的表现能力的渴望。同时还涉及表现“第一母语文化”与“第二母语文化”碰撞产生的思想火花和时代精神要求的问题,这是一种“对撞生成”。这两个问题实际上也成为当代多民族作家诗人文学行为的潜在指令和终极使命。

蒋:你在双语中转换,古老的彝语如何面对日新月异的时代?

阿:对于新起的物品、术语,彝语里是音译加意译来处理;另外必须多学习、领悟本民族的经典文献,用彝语来展示这个分工细密、信息繁多的时代是没有问题的。所以,针对多民族作家,我提出过从“文化混血”到“文学混血”的趋势,这是不可抗拒的时代历史潮流。我还提出“第二汉语”的主张,即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汉语,或者说不再是汉文化意义上的汉语,而是一种经过了彝族汉语诗人们全面变构后用以表述和承载彝民族文化发展体系的新的汉语,对建构多民族一体多元的富有中国特色的中国文学理论做出贡献。我注定将以终身母语写作的方式来保护母语。但我认为,彝族的汉语文学创作成就,并未超越彝族母语的文学创作。

做一个“世界之子”

蒋:你多次在国外讲学,进行过多次跨文化的对话,请详细谈谈感受。

阿:2005年以后,我几乎每年都有文化交流任务,在加拿大、美国、韩国、日本等国家的大学进行过多种交流。2012年我们在日本早稻田大学,举办过“彝族文化与日本文化对话”的大型学术活动,几个日本著名学者分别向我展示一种独有文化:从日语语法看日本人的国民性、从温泉看待日本文化、从饮食看待身体文化等等,我也讲述了彝族的文化构成与风俗、文学,引起他们的浓厚兴趣。美国的一所大学正组织专家将我的彝语诗歌翻译为英语出版。我私下问过几位学者,就文学品质而言,你们到底认为如何?他们说:“哦,是一流文本。”

2005年,我在美国俄亥俄州访问,不但结识了印第安的诗人、作家,还去了黑人生活区。在神性的天空下,神性是觉悟之力,一旦失去了这个背景,就失去了诗性。其间我写了70多首诗,成为了“诗歌日记”,这就是诗集《密西西比河的倾诉》,由彝语、汉语、英语三语构成的“跨文明写作”。

蒋:你的诗歌朗诵自然是这些会议的最大亮色……

阿:我喜欢朗诵绝非是炫耀。因为能够发表彝语文学的报刊太少了。所以,朗诵成为我发表作品的方式,其实这恰是古老的母语文学的传播方式:口口相传。而声情并茂的朗诵,恰恰又能突破语言障碍。因为我也意识到,如今的汉语中,诗与歌是完全脱节的,我渴望在“纸上”与“声音”中的双重创作与发表。

蒋:你朗诵《招魂》时,情景让我想起仪式中的大毕摩……

阿:我向大毕摩学习,他们的发音、他们的表情、身姿,还有民间艺人说唱的语调。我正在制作我的第一张彝语诗朗诵CD,很快将出版发行。记得在美国一所大学朗诵时,也许受到我的声音震撼,一位彬彬有礼的协学者发问:“罗先生,难道你不知道我们只有几十个人吗?”他的意思是人不多,用不着这么大的声音。我立即回答:“我一旦进入诗歌,我就目中无人!”此话一出,全场轰动。美国《夏威夷》杂志曾经评论我的母语写作:我们都应该像阿库乌雾那样,成为本民族文化的“看家狗”。“看家狗”这个词是我诗歌里的专用词,绝非贬义。

蒋:说说你在国外访问期间难忘的事情。

阿:我多次在美国访问,曾经向他们提出,我希望访问印第安部落。后来每次去美国,我可以如愿去印第安部落进行深入的文化交流。记得是2008年我出访俄勒冈州,我们来到当地印第安保护区,我对俄勒冈的山脉大感惊讶,因为环境地貌与大凉山颇有几分相似,就像回家一样。当地部落女首领隆重接待了我,在高度自治的印第安保护区,首领的权力就类似于一个总统。她得知我来自中国四川的大凉山彝区后,她竟然把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的胸牌取下来,挂在我脖子上。这块缀满各种宝石的金属胸牌,不但是部落首领的标志,而且是家族传承的珍贵纪念物。她称我为“弟弟”,惭愧得很,我只带了几把彝族的梳子送给她。

蒋:这块珍贵的胸牌是印第安民族与彝族情谊的见证。

阿:是的。印第安民族十分善良、慷慨,其实古老民族有很多心性是相通的。处在欲望膨胀的时代,这种感情又是不堪一击的。1620年,著名的“五月花”号船满载不堪忍受英国国内宗教迫害的清教徒102人到达美洲。1620年和1621年之交的冬天,他们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处在饥寒交迫之中,活下来的移民只有50来人。心地善良的印第安人给移民送来了生活必需品,还特地派人教他们怎样狩猎、捕鱼和种植玉米、南瓜。在印第安人的帮助下,移民们获得了丰收,邀请印第安人参加“感恩节”。但杀戮接踵而至,印第安人把感恩节称为“悼殇日”。这也是触及我反思多民族文化与世界生存关系的一个根源。

我由于接受的礼物太多,我竟然把另外几件礼物遗忘在宾馆了。回国后我总在想,礼物太多,我的家神在责备我。因为这种事一旦处理不好,两边都要责备你。这提醒我在未来接触不同文化时,必须要有收敛、谦逊之心。这样,世界才会在多元、多彩中发展。这些情感、反思,我写入了诗集《哥伦比亚河的召唤》中。

诗歌来到美术馆第五十期:阿库乌雾诗歌朗读交流会

诗人:阿库乌雾

策划:王寅

主持:胡续冬

时间:2018年5月26日 周六 14:30-16:30

地点:上海民生现代美术馆5楼多功能厅(世博大道1929号,从塘子泾路口入)

交通:13号线世博大道站4号口出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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