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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鹿:望向星空时,王维的诗句如同回声遥遥汇合|此刻夜读
原创 栗鹿 文学报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如同回声遥遥汇合
“外公说,我们家的棕榈树可以不停生长,只要爬到顶上,就能跟它一起长到月亮上去。”
“我向虚空发出无数次疑问、探寻,它却永远保持着沉默。”
今晚夜读,我们一起走进青年作家栗鹿的童年回忆,以及有关观星的那些记忆。
文丨栗鹿
01
王维的《鹿柴》中写到这样的景象: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当我望向星空的时候,常会想到这些句子,我对宇宙的好奇,也起源于一片难解的林子。
小时候在外公外婆家过暑假,那里是一个村庄,离我居住的小镇很近。我在村庄里度过了一段珍贵、难忘,但又无聊的童年时光。总的来说就是一个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孩子,被困在一个漫长无止境的时空中。
村子里的时间仿佛是不流逝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没有新鲜的事物。家门前有一条肮脏的小河,小河的那边是一片竹林。外公用竹子给我做了弓箭,我就对着小河射箭,模仿圣斗士星矢,但是箭怎么都无法射过小河。到了更深更静的夜晚,竹林里常响起一阵可怖的怪叫,像鬼。我害怕,外公说,别怕,是刚狗。外公只会说崇明话,所以我想象不出“刚狗”的具体形状,便猜是什么未知的小动物。
外公又讲起月亮,试图用想象帮我对抗恐惧。他讲,月亮上有一个桂花树,桂花树上有只篮子,装着我能想到的所有宝物。
“那我要到月亮上去。”
外公说,我们家的棕榈树可以不停生长,只要爬到顶上,就能跟它一起长到月亮上去。
我又问:“月亮是从哪里来的呢?”
外公说,月亮是从仓房的墙根下长出来的,那个荒凉的仓房被比人还高的荒草覆盖住。棕榈树皮像豪猪的鬃毛一样割手,根本无法攀爬。但我却真的看到月亮从荒草之底升起,奇大无比,几乎覆盖整个地平线,荒草浸泡在月光的河流里,徜徉、漂浮起来。我高兴得蹦起来,大叫、大笑,过了很久才想到拨开荒草,去找月亮。月亮咫尺之遥,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月亮光晕之下冰凉的皮肤,但月亮并不在那里,很快月亮升到了树顶,到遥远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02
有一年夏天非常热,小河被晒干,那些竹箭也和河底的垃圾一起重见天日,已经熏臭腐烂了。从此之后,我就很少再回老宅长住。
时间之箭终于被射了出去,有去无回。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我梦到过老宅,在宅子里我找到了很多小时候丢失的东西,水彩笔、塑料手镯、洋娃娃,我就在那宅子里找啊找啊,想把它们全都带回来。梦醒后,无比失落。
我似乎把这个梦这当做了一种召唤,想要去重启过去的那个空间,于是对星空的好奇又复活了。
几年前,我开始用望远镜观测星空。我用一台小型天文望远镜细读月面,一如从前生物课上在显微镜下观察孢子。月亮是离我们最近的天体,人类命名了它的山脉、坑洞、月海和月沟,从望远镜里观察,几乎和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如出一辙。那里空无一人,没有桂花树,也没有装满宝物的篮子。但我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观察月亮,用望远镜瞄准那颗星球,晨昏线上若隐若现的陨击、偶尔凌月的人造卫星,都是我拥有月亮的每一个时刻。
当技术有所提升时,我更换了器材,决定向太阳系更深远处探索。巨大的气态行星,木星,是第二个打卡点。每年的木星冲日都是观测木星的最佳时期,也就是说太阳、地球、木星排成一条直线,此时木星与地球的距离最近。
一次,我在目镜中发现木星表面似乎有一个不寻常的小黑点,像一颗凸起的雀斑。我马上用行星相机录了一段视频,合成一张照片,雀斑清晰可见,忽然想到这个黑点会不会是卫星呢?之前好像有爱好者拍到类似天文现象,于是马上打开电脑重新查看素材,木星周围的四颗伽利略卫星果然少了一颗。兴奋之余,也不敢妄加定论,便用虚拟天象仪软件回溯卫星运行轨迹。我输入了拍摄那张照片的时间段:七月十二日22:11分,页面上的木星也回到了彼时彼刻的状态,木卫一Lo运行至木星表面位置,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确定了黑点就是卫星的投影后,我又去找了两张朱诺号拍摄的Lo凌木照片。如果我们站在木卫一的影子里,就能看到诸如地球上的日全食,这个阴影的直径大约3600公里,与木卫一的直径大致相当。因为木星有很多大卫星,日全食其实经常发生。
虚拟天象仪软件不仅能回溯各种天体运动,还能预看天象。抱着好奇的心态,我把时间调快了一万倍,星空页面瞬间回到了1948年,斗转星移,整个页面都在忽明忽暗中变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有点恐惧,直接关掉了页面。
慢慢地,我在望远镜中看到了更多的天体,也逐渐同木星云带、火星上的南极冰盖、土星光环的卡西尼缝隙、天王星的色彩,甚至是河外星系熟悉起来。
观星对设备和环境以及观测技术都有一定的要求。所以我总是很珍惜每一个可以看星星的日子,只要身处暗夜,望向遥远深空,星子咫尺之遥,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捞那些星星,就像在冰冷透明的海水中捕捞反光的珍珠。我开始对一件事深信不疑:除了眼前的世界,一定也有别的世界存在,不是一颗行星或者一个恒星系统那样的世界,而是另一个可以容纳无数薄雾般银河的世界。
古人曾见证蟹状星云爆发的过程,其亮度超过了太白金星,他们在史书中称其为“客星”。那星云是恒星爆炸后正在扩散的残骸,残存的外圈物质可扩散八光年宽,距离我们5000光年,如果我们用望远镜指向蟹状星云区域,就能看到爆发还在继续。但在望远镜中,只不过是一块模糊的光斑,像油污一样不易察觉,用手指便可轻易抹去。在目镜中偶尔投下剪影的臭虫,对这块光斑来说简直是宇宙巨物般的存在。在一个目镜的范围内,竟有如此吊诡的体积互换。我们的心灵似乎可以轻易翻转这样的微小与浩瀚。
恒星爆炸必将抛出高能物质,但在观测时,却寂静无声。我只能通过想象去聆听恒星赴死之前的嚣叫。想象它如何舔出火舌,吞噬周遭玻璃珠子般脆弱的行星,及可能存在的所有文明。即便把一百万个太阳被摁进葡萄一样的黑洞里,我们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该如何理解宇宙的沉默呢?
《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写到了1812年的大彗星,这颗无声的天体拖着明亮的尾巴出现在天际,被当时的人们视作灾星,但男主人公皮埃尔却因看到了它而满含泪光。如果说安德烈看到的老橡树是他精神的化身,那么这一颗彗星,对皮埃尔来说同样有着启示和象征作用,与他金子般的心灵所经历的心路历程是完全吻合的。
03
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值得一说的事,秋天时朋友来崇明东滩观鸟,我便和他提到了多年前的“刚狗”,形容了这种声音。朋友懂鸟,猜测是东方角鸮,我马上去网上听东方角鸮的叫声,确实和当年的刚狗一模一样。原来是刚狗,不是狗也不是妖,而一种猫头鹰。
梭罗也是迷恋猫头鹰的,他认为猫头鹰叫声之间夹杂着一种空旷的、未经开垦的自然,而人类还没能充分理解。但我却逐渐开始理解刚狗、东方角鸮和月亮之间的关系。梭罗沉醉的是空隙间的宁静。我们头顶的星空,写着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所有秘密,一切包含其中。
在如此这般的夜晚,我向虚空发出无数次疑问、探寻,它却永远保持着沉默。这颗星球上所有的爱与死相加,都不会激起它的任何回响。宇宙关心我们的生活和幸福吗?不得而知。但当我一次次望向月亮,这面永远朝向我们的钙化镜子就复活了,外公的月亮和无数次凝望过的月亮重合在一起。当我以为这一切只是徒劳时,虚空早已将问候回弹,回声遥遥汇合,又被我听见。理解星空,就是理解我们自己。
原标题:《栗鹿:望向星空时,王维的诗句如同回声遥遥汇合|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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