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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头|草坪和草的区别

南音
2018-06-03 12: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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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人问lawn和grass的区别,我后来真去想过。在字面上,这种区别很明显,但园艺学的核心分歧仍然是在社会观念和行为层面。在中式园林里,草除了被种植在小乔木或灌木下以免暴露泥土之外,就是用来修饰石径、台阶。它们只是附属和点缀性的存在。和草相连的修饰词,最常见的是杂草,充分反映了农业文明对品种秩序的强烈偏好。

用文化传统来解释人的行为,有时会陷入本质主义,好像文化和基因一样,是固定不变的东西。其实基因也会变化,而文化甚至没办法在显微镜下做微观分析,向来只是一种笼而统之的说法,很可能是许多因素机缘巧合凑在一起,用佛教的说法,是名文化,实非文化。但不同社会在观念和行为上的偏好不同,的确又是明显的现象。这种偏好很难改变,所以在旁人或后人看来,有时候人们拘泥传统的做法,竟然倒了无视事实的地步。好在这些讨论不涉及lawn和grass之别。

在中式园林里,草也需要人工种植和维护,其形态是精心挑选过的,但作为缩微自然的一部分,它们的功能主要落在象征层面。中式园林的理想,是在一个封闭空间里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尽管主导这种重建的审美趣味属于不事生产的文人阶层,但他们的观念仍然反映了农业社会对品种秩序的偏好。一些植物被看做善与美的象征,另一些植物正相反,象征着丑恶和人的堕落。而这些作为符号的植物,只有置身在文化语境里,才能产生意义。

有些草本植物,如中国温带地区常见的蕙兰,因为叶片狭长,错落有致,开花后香气淡而悠长,被看做理想人格的象征,大多移栽到盆里,放在案头或木几上赏玩。与之相似但简单一点的,还有一类桌面盆景,通常是在一块浸在水里的石头上,蓄养着苔藓类植物,取其湿润和碧绿之意。在这种偏好里,草的最高价值是不被看做草,而是被当作能触发文化想象的媒介,就像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一样。

中国传统山水画也有摹写自然的一面,但并不强调人在自然中的身体经验,也没有固定的透视视点。和一盆滋长青苔的石头、一盆叶片飘拂的兰花,或是一座由花木、池水、奇石和檐廊和弯弯曲曲的石子路构成的园林一样,山水画只是精神世界的入口,主要功能是唤起观者对完美自然的想象。在这个完美的自然里,所有事物都有恰当的比例,一草一木位于合适的位置,其中唯一的尺度是人——也可以说是文人。把文人这个词倒过来就是人文,一个与自然相对的概念,也即人所创造并通过符号表达出来的意义世界。

一场业余足球赛结束后,穿着浴袍的球员带着孩子在草地上玩耍。在人口密度高和运动场地不足的上海市中心,极少能看到成片的天然草地。运动场上则铺上了所谓人工草坪。 南音 摄

创建现代植物园的理念,和经营中式园林看似很不相同。现代植物园的知识基础是博物学,所以选择种植的植物品种不会依据它们在道德象征体系里的位置,而是为了把植物分类学可视化。要容纳尽可能多种类的植物,不能限于植物园本地的气候和土壤条件,所以引进温室和喷淋等技术,以便营造不同植物生长所需的光热条件。

像伦敦的邱园,本来只是普通皇家园林,在18世纪初的博物学潮流中,在皇家学会的植物分类学家的建议下,逐渐变成植物学研究和教育机构。此后200年里,皇室不断捐赠土地,贵族出身的业余学者和平民出身的专业人士则贡献他们在世界各地寻访的植物和标本,使得保存在邱园里的植物数量和质量,足以与19世纪英帝国的规模和影响力相称。据邱园的官网介绍,仅草的种类就超过9000种。

但邱园不只是植物园。它著名的(和古怪的)异域情调——比如中国塔、云南杜鹃、热带睡莲和日本木屋之类,还反映了帝国扩张时期英国上流社会的文化想象。皇室和贵族对植物学的爱好,显然推动了园艺学在英国的流行,也把这类文化想象,或者说是世界眼光,带给了当时的普通英国人。这个以拘谨著称的民族,竟然产生了那么多了不起的探险家,不能不说其中有这个原因。帝国解体之后,邱园仍然能够维系世界各地植物学爱好者的兴趣,学术研究也仍然是邱园的机构责任之一。但因为历史上那种把植物世界缩微成一个植物园的冲动,说邱园是一处文化遗址,大概也不算过分。

把世界各地的植物集中在一个花园里,尽管有科学上的理由,但在符号学的意义上,和今天有些地方集中复制世界著名景点的做法,大概也没有太大的区别。搞文化研究的人当然可以批评前者有殖民心态,或者批评后者是肤浅的暴发户行为。

批判性的文化研究是很严肃的,世界上几乎没什么能逃出其锋芒。凡是带有异域情调的事物,尤其容易遭到痛斥,因为它们总是夹杂大量沾沾自喜的幻想,带有简易色彩,既没有广度,也没有深度,典型就如世界博览会。但我可能有点偏爱这类有点可笑兼无害的事物。身为人类,有点俗气和孩子气,大约不算重大缺陷。

邱园里有很多草坪。草坪也是欧洲园林的主要特征。历史上是游牧的地方,变作修剪整齐的草坪,最能体现人的存在。通过提前收割,人能够改变植物的生长周期;通过储存牧草,可以帮助牲畜度过寒冷的冬天。和农耕文明收割和储藏谷物一样,一旦人类开始对植物营养在季节中的自然分配状态加以管理,就能更有效地抵御饥饿对种群数量的调节,然后建立起更复杂的社会形态,进而发展出更复杂的畜牧业和农业。

这样说来,草坪不光是躺在上面晒太阳的地方,而是游牧文化的纪念碑。法式园林里经常在草坪边缘修出各种造型的灌木带,大概是篱笆的变体。就是靠着篱笆,人类社会才和荒野区分开来。

草坪就算有篱笆,一般也是可以通行的。似乎只有中国是几乎所有草坪都严格限制通行,大约这些草坪看上去太像是没有收割的稻田或者麦地了。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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