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毁灭人类 | 黑特·史德耶尔

原创 Hito Steyerl 影艺家 收录于合集#影艺家2022年译介计划 95 个 #黑特·史德耶尔 3 个

黑特·史德耶尔（Hito Steyerl，1966年—）是著名当代艺术家、批评家、艺术家、电影制作人，德国柏林艺术大学实验电影与视频艺术专业教授、柏林艺术大学代理政治研究中心联合创始人，她的研究聚焦当代社会语境中媒体、技术和图像的传播及背后的政治权力象征。

《免税艺术：行星内战时代的艺术》（Duty Free Art: Art in the Age of Planetary Civil War ）是史德耶尔于2019年出版的文集，收录了15篇文章。处在行星内战、日益不平等与专有数字技术的时代，我们如何思考艺术机构？又如何思考艺术、艺术创作？当军火商赞助博物馆、世界上最有价值的艺术品被用作货币时，我们能做些什么？我们如何区分信息、假新闻和轰炸日常生活的数字白噪音？

在此书中，史德耶尔探索了多种主题，如视频游戏、维基解密文件、自由港的扩散和政治行动，她揭露了全球化、政治经济、视觉文化和艺术生产现状中的悖论。

如何毁灭人类：设计之难

文 | 黑特·史德耶尔

译 | 吴雪红

我预见过未来，空空荡荡。干净的石板，平整光滑、设计精心。

设计师乔治·尼尔森（George Nelson）在其1963年电影《如何毁灭人类》（How to Kill People）中论证，毁灭人类是一个仅次于时尚与家政的设计问题。他认为，设计对于改进武器的形式和功能至关重要，运用美学能改进极具破坏力的技术。

一个加速版的杀戮设计正在这座城市进行试验。老城区被摧毁、征用，部分地区已被完全拆除。当地年轻人声称拥有自治权发动叛乱，反被大规模的国家暴力镇压，夺走建筑物，摧毁社区，扼杀运动和对权利转移、现世主义与平等的希望。其他城市的情况更为糟糕。无数人死亡。而在其他地方，活动仍然继续。并不是说这座城市位于叙利亚，或是伊拉克。暂且称其为老城区吧，此地发现的文物可以追溯至石器时代。

未来的杀戮设计早已在此付诸实施。

它是结合软件和硬件设施的加速论者，兼备紧急任务、程序、表格和模板。坦克与数据库相协调，化学品与挖掘机进行合作，社交媒体接洽催泪瓦斯、语言、特种部队和管理的透明度。

孩子们正在街上玩一个被扔到废弃物上的电脑键盘。键盘上写着几个红色大字：“欢乐城市”。计算机技术和控制领域中的一位重要前辈曾居住在这座老城市中，设计了许多自动机和尖端工程的学者加扎里（Al-Jazari）。他最为人惊奇的设计之一是一群漂浮在湖面船上的机器人，为客人提供饮料。他的另一设备被视为是对可编程机器设计的一个猜想。他撰写了所谓的“精巧机械设备的知识之书”，介绍了水电、医学、工程、计时、音乐和娱乐等领域的数十项发明。如今，制作这些设计的区域正在被摧毁。

战争、建设和破坏实际上发生在屏幕之后，它们被掩蔽了，需要规划和设置，设计蓝图，歪曲和篡改法律。媒体对固定紧急事件的密切关注使得群众麻木又备受鼓动。杀戮的设计协调了军事、住房和宗教支持的人口政策，在紧急措施、土地登记、拉皮条以及策划的日常骚扰和暴力行为等方面进行转换，部署发挑衅帖子的人、信托人、突发新闻和祈祷电话。人们轮流进出土地，根据对当前霸权的亲近感进行排名。杀戮设计平稳而具有参与性，进步又有侵略性，并由非正规军和临时武装提供支持。它强大而傲慢，纯粹而危险，快速改组了盟友和敌人，消除了异类和异议。它在不对称、多维度、压倒性的空中优势位置获得统治地位。

战斗结束后，宵禁继续进行。大片白色塑料布覆盖了该地区的所有入口，以阻挡任何前战斗区的视线。一队推土机被运进来。建筑在某一方面成了战争的延续。远道而来的工人运走被毁坏的建筑物瓦砾，传言部分倾倒到河里，部分储存在远离市中心的戒备森严的垃圾填埋场。据说有父母偷偷地挖掘自己失踪孩子的尸体，他们参加了起义，下落不明。尸体的气味浸透了街上还残留着的一些路障。

特种部队四处游荡，逮捕任何似乎在拍照的人。“你无法抹去它们，”其中一个说，“一旦你拍下它们，它们就会被直接上传到云端。”

重建计划的3D渲染视频在该地区仍处于宵禁状态时发布。渲染的幽灵巡逻是一种有条理的游戏场景，根据传统风格建造，但忽略了自古以来居住在城市中的不同文化和宗教的标志。数字渲染的快乐操场和豪斯曼式人行道，通过错位擦除，替换了被破坏建筑物的图像。

该视频使用擦出功能，将场景转换成另一种状态，从现在过渡到未来，从民选市政当局过渡到紧急状态，从工人阶级社区过渡到顶级房地产。擦除作为一种电影手段是一种强有力的政治象征。通过擦除或更准确地说，用替换来显示消灭。他们清除图像的方式主要通过将旧图像推离视线，并挤入另一个图像。他们从视觉上抹去最初的人口、建筑、民选代表和私有财产，以便“清理”空间，用更省事的人口、更文化同质的城市景观、更一致的政府和屋主来填充空间。根据这一模式，老城区的空地会因为昂贵的新建筑重复使用过去的模板而加剧，使城市成为消费、侵占和征服的场所。这类设计的对象最终是人，正如布莱希特（Brecht）所说，他们的祛除（或处置）。擦除就是在这部电影的等价物。杀戮的设计是一场永久性的政变，它针对的是不顺从的人、顽强抵抗的人类系统和经济。

这座古老的城镇位于何处？它其实在土耳其：迪亚巴克尔，库尔德人聚居区的非官方首都。整片地区的情况都十分糟糕。有意思的并不是这些事情的发生、不断的发生，而是大多数人已对一切习以为常。疏离感是整个设计结构中的一部分，也是一种对一切感到难以理解、太具体而无法解开的感觉中的一部分。然这个地方似乎被设计成了一个非同一般的案例，只遵循自己的规则[如果有的话]。它不在人类共同的视野之中；它被设计成怪异的、具有小规模奇点的一个案例。

因此，让我们后退几步，得出更一般的结论。这一杀戮设计的具体实例对整个设计理念意味着什么？

我们可以想到马丁·海德格尔关于死亡存在的概念[向死而生（Dasein zum Tode）]，即死亡在生命中的嵌入性。类似地，我们可以在本例中讨论“向死而生”，或者一种设计类型。在这种设计中，死亡是一种包容的视界，建立了一种严格的等级和暴力的意义结构。

还有些东西通过电影镜头变得显而易见。想象一下，一辆推土机正在做如录像中记录的工作，推翻建筑物，碾得粉碎。现在，想象一下视频倒放。它将展示一些非常奇特的事情，即一辆推土机建造了一座建筑物。你会看到灰尘和碎片会猛烈地收缩成建筑材料。这座建筑物就像被某种狂野的真空吸尘器从稀薄的空气中吸出来一样神奇地出现。事实上，你在这个想象的视频中看到的过程与我描述的非常相似；这是一种对各种创造性破坏的原始想象。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不久，社会学家沃纳·桑巴特（Werner Sombart）在其著作《战争与资本主义》中创造了“创造性破坏”一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地利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将创造性破坏称为“资本主义的基本事实”。熊彼特借鉴了卡尔·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描述，即资本主义有能力解构各种看似稳固的架构，并迫使它们从内部和外部不断升级和更新。马克思强调，“创造性破坏”仍然是一个破坏的过程。然而，这个词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中作为一种必要的内部清理过程流行起来，以保持当代加速主义，两者都庆祝某种程度的生产力和效率的提高。它的破坏主义在未来主义和强制性灾难中产生影响。

如今，“创造性颠覆”一词似乎已取代了创造性破坏。蓝领和白领劳动力的自动化、人工智能、机器学习、自动化控制系统或“自主”电器是当前所谓创造性颠覆的例子，对现有的社会、市场和技术造成猛烈冲击。在这里，我们回到创造性颠覆的前辈——加扎里的机械机器人。哪些类型的设计与这些技术相关[如果有的话]？什么是颠覆性的社会技术？推特机器人、发挑衅帖子的人、泄密和互联网的全面停运是如何加速专制统治的？现代机器人、网络化商品、半自动机器是如何导致失业的？那么，广泛存在的人为愚蠢行为、功能失调的系统、无数的悲惨经历热线又是如何呢？那超大的现代（Hyundai）、小松（Komatsu）起重机和推土机在被摧毁的城市中翻地，表演荒谬的芭蕾舞剧《机械舞蹈》，它们冲破废墟，打破社会结构，抹去生活中的礼物，急切地营造一片炽热的空寂。

颠覆性创新通过大量裁员、大规模监控和算法混乱导致社会两级分化。它通过制造反社会的技术垄断，传播怨恨、改变城市、扩大阴影，并最大限度地增加低薪自由职业者的工作岗位，促进了社会的分裂。这些社会和技术破坏的影响包括民族主义、有时是本土主义、法西斯或极端宗教的群众运动。由自动化和控制论控制和推动的颠覆性破坏，与政治分裂的时代并行。极端资本的力量在部落和原教旨主义仇恨的推动下，在金融系统内部重组并过滤泡沫。

在现代主义科幻小说里，最糟糕的那种政府通常被想象成一个单一的人工智能，远程控制着社会。然而今天真正存在的原法西斯主义与准法西斯主义依托于分散化的人为的愚蠢。机器人军队，像养殖场和复制魔法一样，形成政治情绪的大脑，制造出了一场被视为大众激情的混乱。技术官僚法西斯统治的理念——被认为是超脱的、无所不知和复杂的——通过大量愚蠢的推特得以实现。取而代之的是手机暴徒捕捉人们的活动、运动和生命活力。但与现代主义的反乌托邦相反，当前的专制并不依赖于这些制度的完善，而相当依赖于永久性的崩溃、机能失调和所谓的“预测”能力造成的破坏。

时间似乎特别受到颠覆性的影响。回想一下倒放的推土机视频：创造性破坏的印象只是因为时间被逆转，而前后颠倒。1989年后，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戏剧性地宣布时间“脱节”，基本上是在胡作非为。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作家认为历史不知何故已经消失了。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将当前描述为一系列爆炸式的冲击，之后就没有再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同时，物流业重组了全球生产链，试图拼接不同的时间片段，以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和利润。与拼贴美学相呼应的是，由此产生的零碎时间对人们造成了大规模的灾难，他们不得不围绕着越来越不可能、支离破碎、常常是无偿的工作时间和时间表来安排自己的生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类不能访问的时间维度，而只能访问网络化的会导致破产和高频交易欺诈的所谓控制系统。金融化带来了一系列进一步的复杂因素：现在的经济生存能力是由债务支撑的，也就是说，未来的收入是在现在索取、消费或花费的。因此，未来在一方面被耗尽，现在在另一方面不稳定。简言之，现在像是由清空未来来维持一个并未存在过的过去的循环版本构成的。这意味着，至少在这条轨迹的某一部分，时间确实从一个空虚的未来倒退到一个停滞的想象的过去。

颠覆性表现在老城区3D渲染中，未对齐擦除中的抖动。现在和未来之间的过渡生硬，而且实际上是不均匀的：框架看起来好像被地震震动了。在用经过净化的数字投影，来取代当前以强大的社会纽带为特征的城市现实中，颠覆性的设计展示了悲伤和被剥夺，薄薄地覆盖上了一层机会主义的像素。

老城区的战争绝不是无关紧要的、边缘化的或外围的，因为它展示了一种破颠覆性设计的独特形式，一种特定的杀戮设计，一种被破坏的先进的时序性的特殊形式。不是通过消费未来的收入以加速未来，而是通过让未来的死亡发生在当下；债务机制对军事控制、占领和征用机制的一种应用。

当梦想着一个技术奇点将一劳永逸地使人类变得多余时，颠覆作为社会、审美和军事化过程的创造了无数的小奇点，这些实体被困在独裁者所宣称的自己的历史、身份、文化、意识形态、种族或宗教的视野中；每个人都有与自己不相容的规则，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缺乏与自己相容的规则。创造性颠覆”不仅仅是通过破坏建筑物和城市区域来实现的。它指的是破坏共识的地平线，取而代之的是狭隘、平行、自上而下、修饰和漂白过的人工历史。

如果你住在其他地方，这正是颠覆过程对你的影响。并不是说你一定会被没收财产、流离失所或者更糟。这可能会发生，也可能不会，这取决于你在哪里[和你是谁]。但你也可能被困在你自己的未来地狱里，重复着虚构的过去，一部分人不顾一切想摆脱另一部分人。人们会从远处窥视，得出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结论，并继续看小猫咪的视频。

如何应对这些？与之相反的设计是什么，一种协助多种形式、水平生命形式的创造，可以理解为人性共同的一部分？与膨胀、加速、净化、破坏和均质过程相反的是什么；据说是卓越的产品的过程，将人类设计成统一的、洁净的、一个由净化过灵魂的超级人类？

相反，这不会是一个通过破坏而增长的过程，而是非常实际地建设性地去增长。这种类型的建设不会造成通货膨胀，而是权力转移。不会集中竞争，而是自主合作。不会分裂时间和分裂人民，而是减少扩张、通货膨胀、消费、债务、破坏、占领和死亡；这样的人性才是完美的。

在宵禁期间，一名妇女独自呆在老城，照顾住在后面马厩里的母牛。她的女儿们每周都要爬上罗马时代城墙上的瀑布，为她提供基本生活必需品。她们不断遭到士兵的射击。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星期。当我们和她谈话时，母牛刚刚生了一个孩子。我们其中一名队员是兽医。

女儿：我们的小牛病了。请过来看看。

兽医：发生了什么事？刚出生吗？它喝到了它妈妈的第一口奶吗？

妈妈：没有，没有初乳。没有牛奶。分泌很困难，它开始了五次，又停止了。

女儿：另一头小牛先到了，把牛奶都喝光了，我们没有意识到。

女儿：妈妈，小牛在哪里？

妈妈：[对着马厩喊道]它在哪里？我的小开心果，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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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如何毁灭人类 | 黑特·史德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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