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R. 肖特：城市与自然正在重新连接

城市的诞生离不开水。但纵观海内外城市与水互动的历史便可得知，城市与水的关系绝非只是这样单向的依赖关系。不论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古代城市，还是北京、伦敦、纽约等现代城市，流淌其中的水都具有现实与精神两个层面的意义。它既是生存所需，又是心灵的寄托。同时，城市中的人类活动也会引起江河湖泊等自然水系的变化。如何处理城市与水的关系？历史早已给出了答案。

就历史上城市与水的关系问题，澎湃新闻·澎湃研究所近期采访了美国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公共政策学院教授约翰·R. 肖特（John R. Short）。肖特教授是人文地理和公共政策领域的专家，师从英国著名的城市学家皮特·霍尔（Peter Hall）。其著作《城市秩序：城市、文化与权力》（The Urban Order: An Introduction to Cities, Culture, and Power）于2011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引进翻译，并于2015年再版。《城市与自然》（Cities and Nature）则由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于2017年翻译为中文出版。

在专访中，肖特教授谈及水在古代城市、工业城市和当下城市中的作用，解释了水与城市相融共生的关系，水的充沛与干涸决定着城市兴衰，城市的工业化给水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而人工干预后的城市滨水岸线可能造成自然灾害。在访谈的最后，肖特教授指出，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发展，城市与自然、历史正在重新连接，河流被重新发明与再发现。

古代城市对水严重依赖

澎湃新闻：您是如何理解江河湖泊等自然水系在古代城市起源方面的作用？

肖特：水是生命之源。显而易见，江河湖泊等自然水系在城市的起源和可持续发展方面举足轻重。在早期城市社会中，自然水系主要有三种作用。第一，为城市提供安全、稳定的水源。当人类定居后，寻找固定的水源成为当务之急。早期城市无一例外都傍水而建，泉水、河流等水系使得用水相对便利。第二，灌溉农田，增加农产品的产量。农业是城市文明不可或缺的基石。大量稳定的水源将集约化农业变为现实。许多早期城市都是水利帝国（hydraulic empires）的一部分，他们依靠灌溉农田，保障必需的粮食供应，以支撑城市的扩张和人口的增长。第三，城市革命、农业革命与供水用水相辅相成。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一些著名的早期城市社会建立在密集且高产的灌溉农业的基础上。我们可以看到，等级制社会与水利文明之间的共生关系。复杂的水利工程需要大量劳动力，这有助于形成等级森严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苦力，只有少数人享受特权。从采集渔猎文明到城市社会文明的转变导致供水用水方式的变化。与此同时，以控制水为基础的城市-农业革命既是以家族为单位的小规模社会发展为有组织的大规模社会的因，也是它的果。

早期城市对水的严重依赖也使得它们极易受到气候变化的影响。长期干旱会造成缺水，进而导致农业崩溃。城市文明的终结往往是粮食减产的结果。古代帝国的瓦解是因为长期干旱、水源枯竭和农业停摆。水源的干涸是各种城市社会开始走向衰败的标志，从美索不达米亚的早期城邦到中美洲的玛雅文明均是如此。

还有一些城市和城镇建立在美丽且具有宗教意义或治疗意义的自然水系旁边。这些城市往往在泉水等水源附近，这些水源在当地人眼中通常是美丽、健康或者带有宗教性质的。

澎湃新闻：水的宗教或治疗意义对古代城市而言意味着什么？

肖特：在许多早期文明中，人们尊敬或崇拜某些自然之地，重要的泉水与河流被视为关键的精神象征。许多城市都是在泉水边发展起来的。这些泉水不仅是必要的水源，也是具有神圣意义的场所。比如，直到今天，恒河仍被印度教信徒视为圣地，他们相信恒河洗清了他们的罪孽并帮助他们获得救赎。

另外一些古代城市则兴建在温泉附近。在古人眼中，这些温泉也可以治疗身体疾病，放松心情。在古代英格兰，罗马人在今天英国城市巴斯（Bath）的温泉旁边，建造了一座城镇。诸如德国的巴登-巴登（Baden-Baden）这样的温泉小镇一直吸引着人们。

澎湃新闻：您是否赞同在早期现代的商业城市中河流具有航运和贸易的功能？这些功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或影响了城市？

肖特：随经济发展而来的地方和地区功能专门化是贸易的基础。在早前现代世界，采用水路运输人力和货物通常比陆路更为便宜、快捷。陆路运输需要就跨越政治边界问题、税收问题等方面进行谈判，而且还面临巨大的被掠夺和被抢劫的风险。水运往往更便宜、更安全，因此贸易集中在靠近河流与海洋的城镇。时至今日，世界上的巨型城市大多位于河运或海运的要塞上。

2020年9月16日，苏州河上作业的环卫工人，不远处是昌平路桥。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水在工业城市的遭遇

澎湃新闻：当城市从商业城市转变为工业城市时，河流的作用是否发生了变化？

肖特：在工业化时代，城市和河流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起初，河流主要用于处理工厂排放的废弃物，这些废弃物会污染环境。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工业化的早期阶段往往与河流污染相伴而生。河流常被用作污染物和废弃物的排放处，人们需要让河流将这些污染物和废弃物清理运离当地。因此，许多城市在其工业化的早期阶段都出现过河流污染的问题，其中美国的凯霍加河（Cuyahoga River）是最为严重的例子之一。1969年，它被汽油污染得如此严重，以至于从一列经过的火车上掉落的一点火星就将整条河流点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该场大火的惨烈照片提升了公众舆论对环境的重视程度。1970年，美国国家环境保护局（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成立。后续接二连三的环境灾难催生了一系列的环境法规。21000吨有毒化学品被倾倒于纽约州北部一条废弃的运河--爱河（Love Canal），随后倾倒有毒化学品的公司填平了这条运河并将该地出售。20世纪70年代起，该地区的人们开始出现严重的健康问题，儿童的反应尤为强烈。200多户人家不得不被迫搬迁。作为对此事件的回应，1980年《综合环境处理、赔偿和责任法》（Comprehensive Environmental Response Compensation and Liability Act），也称为“超级基金法”（Superfund）出台，允许联邦政府向污染行业追责，并寻求赔偿。

如今，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更加清楚地意识到需要规范和控制排放污染物的行为，以确保水源安全、可饮用。净化河流与湖泊是现在市民领导下的城市寻求改善环境质量的重要内容。例如，纽约州锡拉丘兹市（Syracuse NY）奥农达加湖（Onondaga lake）长期是该地区众多化工厂的垃圾场。然而，随着一座在城市附近高度污染水源的工厂对水质的影响明显，人们对此的态度在1970年发生变化。城市居民和政治家重新希望清澈的湖泊成为干净的、后工业化城市的一部分。当下，澄澈的河流和湖泊已经是城市绿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澎湃新闻：目前为止，尚未提及与自然水系相关的二级行业，比如渔业。这是因为它们对历史上城市的诞生和发展影响较小吗？

肖特：丰富的鱼类和海洋资源确实在城市发展的早期阶段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当地的鱼类资源很快就枯竭了。因此，虽然现代城市可能存在捕鱼船队，但这些船队必须前往海洋深处才能找到可用的海洋资源。

城市改变了河流的生态系统

澎湃新闻：城市的发展是否也会对河流产生影响？能举一些例子吗？

肖特：城市和河流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城市经常建造在河流等自然水系的附近，并以滴水穿石的方式，从多方面影响河流。

首先，随着城市的扩张，河流等水道的两岸逐渐硬化，人工设计的痕迹也越来越重。蜿蜒曲折的天然河岸被人工河岸的线条与几何形状所取代。建造堤岸和堤坝的目的是限制和控制河水。在世界各地的大量城市中，堤坝是城市形态重要组成部分，其中最有名的是巴黎和伦敦。在某些情况下，改造河流两岸是为了贸易，方便货物进口和出口。而在更多的情况下改造河岸的目的是减少洪水的威胁。密西西比河经过设计后流经新奥尔良市的大部分地区。然而，人工干预过的河道非常容易受到极端降水或大洪水的影响。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带来的洪水冲破了新奥尔良市的堤坝，整个城市被淹没，造成1800人死亡，总损失为1250亿美元。

建造堤坝和堤岸改变了河流，这使它们变得更加机械、僵硬，而不是更具韧性。在某些情况下，人们会采用比修建堤坝更复杂的技术。横跨泰晤士河的昂贵设备降低了英国伦敦市中心遭遇洪水的风险。不过，近年来人们开始偏向选择绿色的基础设施，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更大程度上利用自然规律。例如保护湿地和沼泽，因为它们可以作为抵御洪水的海绵。新奥尔良洪水发生的原因既是由于当地湿地被破坏，也是因为缺乏维护堤坝的资金。

其次，城市也改变了城市地区的水文状况。城市地区有大量不透水的表层，如道路、停车场和建筑物。这意味着雨水不会缓慢地渗入地下，而是快速地穿过地表，这常常导致短时间内就会形成大规模城市内涝。近年来，城市内涝时有发生，主要是由于城市不透水的表层不断扩张。

最后，流经城市的河流分支也是河流与水系的污染来源。被污染的水不断汇入河流主干道，特别是在城市内涝后，河流自我净化的能力会显著变弱。其结果是河流生态的改变，在某些情况下，某些物种的减少。从更普遍的情况来看，城市改变了河流的生态系统。当下，自然的河流越来越少，大多数城市中的河流是诞生于人类世（Anthropocene）的人工河流。

澎湃新闻：德国在2021年遭遇的洪水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吗？

肖特：长期以来，他们的城市不断尝试突破限制，想方设法取得对河流的控制权。然而，在过去20年间，全球气候变化加剧，发生洪灾的可能性不断攀高。一方面，由于气候变化，降水量更大，降雨量也增加，季风活动和破坏性巨大的风暴频发，如飓风和台风。另一方面，随着城市的发展，不透水表层的面积增加，加重了洪水发生的概率。所以，虽然在过去的100年里，许多城市似乎成功控制了河流，但在过去的20年里，由于城市的持续扩张和全球气候变化导致的降水增加，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河流的控制。

澎湃新闻：在城市与河流的关系方面，中国城市与其他国家的城市有什么不同吗？

肖特：就城市与河流的一般关系而言，中国城市与其他国家的城市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样，许多中国城市都建立在水源地附近。河流在中国的城市化和工业化过程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同时，中国对水污染的认识不断提高，并正在通过改善河流生态系统来实现城市的绿化，这一点也符合世界的其他地区。

但是，也许有两个方面存在着明显的中国元素。第一是三大河流流域对中国历史，特别是城市历史有着巨大的影响。长江、黄河和珠江这三条大河水系是中国文明的发源地。这些河流流经的地方肥沃土壤，经过几个世纪的管理和利用，成为了农业的生产力，是世界上最早一批城市的基础，并且至今仍然是人口和经济活动的集中地。中国的大部分人口都集中在这三个肥沃的平面上，这里的农业生产已经拥有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江流经中国中部四千多英里，是连接内陆城市和沿海城市的一条最为重要的东西向交通路线。作为第二大河，黄河每年沉积数百万吨的泥沙。珠江口位于珠江三角洲地区，是中国最大的工业地区之一。珠江三角洲现在是由11个紧挨着的城市组成的多中心大都市区，到2025年人口预计将达到6500万。

这些带来土壤肥力的水文系统也带来了洪水的威胁。中国的河流既是悲剧的来源，也是财富的来源。为了控制洪水，中国建造了庞大的灌溉系统和防洪系统。河流被用于灌溉和发电，这仍然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一个重要基础。

第二个中国特色是大运河（Grand Canal）。它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是一条几乎将相邻的自然河流连接起来的人工河，最早诞生于2500多年前。这条运河将北方的黄河流域和南方的长江连接起来，在贸易和国家统一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运河沿线的城市在中国城市历史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包括北京、开封、常州、苏州和扬州。

2022年12月25日，江苏扬州，船只通过船务中心施桥船闸，行驶在京杭大运河扬州段。视觉中国 图

澎湃新闻：河流在城市生活中变得越来越重要吗？

肖特：河流在城市生活中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世界范围内，许多城市的河滨和滨水区域正在从工业和商业用地，转变为娱乐和文化用地。一个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西班牙毕尔巴鄂（Bilbao）河边的工业用地在著名建筑师弗兰克-盖里（Frank Gehry）设计下，变身为古根海姆博物馆（Guggenheim Museum）。这项改造的成功不仅为当地的居民提升了生活环境，还提高了该城市在国际社会的形象，吸引了大批游客，当地的旅游业也因此得到发展。这种现象有时也被称为“毕尔巴鄂效应”。

一直以来作为有毒废物倾倒场的河流如今被重新设计为人行道、文化中心、娱乐场所，以及普通市民可以散步、购物和闲逛的地方。城市中的河流不再仅仅被视为倾倒垃圾的地方，而是作为休憩娱乐的地方。

2022年9月20日，苏州河岸的咖啡馆。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河流和水系的象征作用也越来越重要。由于当下重新定义了城市与河流和湖泊的关系，城市开发有时不再建立于征服自然的基础上。以韩国首尔为例，8.2公里的清溪川流经该市。它是该城市早期历史的一部分，是贸易和庆典活动的场所，也是该城市富人和穷人之间划分的标志。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首尔的经济快速增长，这条河流也被填埋了，消失在1978年高速公路的建设中。但近年来，随着对可持续性、生物多样性和城市生活质量的重新强调，作为耗资2.81亿美元的大规模城市生态重建项目的一部分，该条河流重新被挖掘出来。随着城市拥抱水系，河流被重新开垦和更新。一座条带状的水上公园作为一系列沿河的步行道向公众开放，其目的是将自然重新引入城市，促进更多的生态友好型城市建设。尽管该项目因成本过高、缺乏生态和历史的真实性而遭受诟病，但其结果是冷却了城市热岛，增加了生物多样性，并建成一处十分引人注目的城市公共空间。这是城市与自然和历史的重新连接。过去三十年来，该城市一直忽视这两者。但在这个过程中，河流被重新发明，也被重新发现。

2019年12月，上海老港。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净化河道逐渐成为可以将一座城市中的不同力量团结起来的议题。净化河道的城市越多，施加于其他城市的压力越大。什么样的城市是一座宜居的城市，这个问题在全球有着基本的共识，其中就包括清澈的河流。华盛顿特区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多年来，该市实际上对阿纳科斯蒂亚河（Anacostia）置之不理，尽管它已经被污染，并且被忽视。但在过去的20年里，这里迎来了大量投资，要建设商业用地和住宅。被遗弃的河流黑洞正朝着更宜居、更友好的空间改造。类似的事情正发生在世界各地的城市中。

澎湃新闻：据我所知，在1909年的芝加哥计划（伯纳姆计划）中，已经出现供人们放松休憩的湖滨区域。在过去的100年里，河流或湖泊的娱乐和文化功能是否发生了变化？

肖特：可以肯定的是，过去确实有过一些湖滨开发的尝试，包括伯纳姆的芝加哥计划。但这些的规模往往相对较小。与现在的情况放在一起，那些过去的尝试相形见绌，因为当时滨水区和河滨主要用于商业和工业用途。那个年代的城市美化运动（The City Beautiful Movement）主要是美化城市的形象。而如今，城市追求的是去工业化，关闭河滨的工厂和商业场所，将其用于娱乐和非工业用途。除了前面提及的毕尔巴鄂，还有巴尔的摩的内港（Inner Harbor）、伦敦的码头区（Docklands）、悉尼的新港湾（New Harborfront）和西班牙巴塞罗那的新海滨（New Seafront）。新海滨在1992年奥运会期间还是以旧铁路线、废弃的工厂和商业建筑为主的区域。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多的城市加入到改造的行列，改造的规模和速度都在不断增加。

海报设计 沈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