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刺杀安倍的背后：“小丑”为何会沦为小丑

“对山上来说，这可能是一项个人决定，但该事件更清楚地揭示了一个无底线社会残破不堪的样子。”电影《REVOLUTION+1》导演、前日本赤军成员足立正生说道。

2022年7月8日，41岁的山上彻也在奈良市枪杀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案发后不足半年，这名嫌疑人的成长经历被拍摄成电影《REVOLUTION+1》，紧急特别版赶在9月27日安倍葬礼当天在日本上映，完整版影片于12月24日上映。

电影基于山上彻也对警方的供述和统一教相关内容展开，它并不是一部纪录片，而是聚焦嫌疑人杀害安倍的复杂心理，反映的不仅是像山上彻也这样的宗教二代所面临的问题，更是日本年轻人当中普遍存在的丧失感和稀薄的存在感。

在很多人看来，“REVOLUTION+1”这一名称意味着，山上彻也被定位为前日本赤军（极左派武装组织）所追求的“革命”的继任者。他从普通青年演变为杀人凶手过程中所直面的家庭、社会、时代问题，通过两声枪响惊醒了日本。

《REVOLUTION+1》紧急特别版在9月27日上映。

原生家庭之痛

在枪响的前一天，一位致力于抨击新宗教和邪教的记者米本和广收到了山上彻也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袒露，“我与统一教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大约30年前。从母亲信教到挥霍上亿日元，再到家破人亡，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度过的。可以说，那段经历一直在扭曲着我的人生。”

1980年，山上彻也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四口之家，父亲作为建筑公司的隧道工程技术监督，长年在深山工作。那时候，日本仍处在大兴土木的末期，隧道建设的施工环境恶劣且危险。当时有一部由高仓健和吉永百合子出演的知名电影《海峡》，则是反映了青函隧道作业的艰险，灾害和人员伤亡不断。山上父亲面对的正是这样的日常，酒精成瘾和抑郁折磨着这个中年人，导致他最终选择了自杀，那一年山上彻也4岁。

父亲去世后几个月，山上彻也的妹妹出生了，兄妹三人和单亲妈妈相依为命。上世纪90年代，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山上一家的日子更不好过。当时，包括奥姆真理教在内的多个“新宗教”正在流行，许多日本人在困境下无处安放的迷茫与焦虑，便寄托在新宗教之中。

国际社会调查项目（ISSP）2019年的调查结果显示，62%的日本人自称无宗教信仰。日本被认为是世界上“非宗教”人口比例较高的主要国家之一。不过战后，在日本和平宪法规定的“信教自由”和“政教分离”的原则下，许多宗教团体从国家神道的桎梏下解放出来，新兴宗教的活动空间得以扩大。例如信奉《妙法莲华经》的创价学会是日本规模最大的新兴宗教团体，也是日本执政联盟公明党的主要支持者。

与公明党一样信徒众多、在多国发展分支的统一教，1954年创设于韩国，50年代末传入日本，1964年获得宗教法人认证。统一教最为社会诟病的就是“灵感商法”，即“要想消除灵界地狱中祖先们的痛苦以及保障后代的安全，必须（向教会）购买有灵性的东西并进行捐款”。许多信教者因此陷入贫困甚至破产，山上彻也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寻求救赎，山上彻也的母亲在兄弟的介绍下于1991年加入统一教。在加入统一教的同时，她还上交了2000万日元的献金。此后，她4次参加统一教组织的“先祖解怨式”，总计上交280万日元。日媒报道称，她前后共向统一教献金约1亿日元（约合人民币515万元），不仅将山上彻也父亲去世后的保险金全部交给了统一教，还掏空了这个家的所有积蓄，甚至不得不向其他亲戚借款。

“孩子们连食物都不够，山上彻也的哥哥患癌且有一只眼睛失明。”山上的伯父对日媒透露，他为孩子们支付了数千万日元的生活费和学费，而山上的母亲频繁去往位于韩国的所谓“统一教圣地”，对孩子们不管不顾。像这样的行为在日本也被称为“育儿放弃”或“育儿怠慢”，这仿佛是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无人知晓》的一个现实缩影。

枪击事件发生后，山上彻也的母亲在面对奈良县警时说道：“对于儿子造成的严重事件感到抱歉。”而她对于自己加入统一教的事却一言不发。

《无人知晓》讲述了年纪尚小的明在母亲去百货商店工作时，在家中代替母亲行使家长的职责。突然有一天母亲不见了，仅留下20万日元现金和一张短短的便条。对外面几乎一无所知的四个孩子们，从此要开始面对新的生活。

“小丑为什么会沦为小丑”

被统一教“洗脑”后，山上彻也的母亲因投入过多资产，于2002年宣告破产，比山上彻也年长1岁的哥哥常年重病缠身，不堪重负自杀身亡。这个家庭彻底走向崩溃。

山上平时沉默寡言，但在高中时期并没有被视作异类，在同学们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认真做事的普通人”，“看上去没有什么极端思想”。他从奈良县立高中毕业后，经济状况极度贫困，主要靠他的伯父接济，只能放弃考大学，就读了一所职业学校。

日本经济泡沫崩溃加上全球金融危机，山上彻也这一代人正值遇上“就职冰河期”。在家庭无可挽救时，他选择加入海上自卫队，成为有固定服役时限的“任期制自卫官”，拥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在入队之前，他曾接受过3个月的培训，包括有关步枪结构及操作的课程，学会了拆装步枪。3年服役期内，山上彻也被分配到护卫舰“松之号”的炮兵科，接受火炮等武器的实操训练，还有每年1次的实弹射击训练。外界普遍认为，自卫队的训练让他拥有了制枪和精准射击的能力。但是，海上自卫队幕僚长酒井良在案发后澄清说，他们没有任何有关自制枪支的训练。

据《读卖新闻》报道，2005年山上彻也的自卫官任期满3年之后，既没有留队，也没有注册为自卫队预备役军官，未得到任何再就业支援，前途不明。他也曾尝试过自杀，但没有成功。在此之后，山上彻也干的每一份工作都不长久，作为派遣制员工，前后至少更换过8份工作，辞职原因基本是“人际关系”。而且，他与亲属和朋友基本断绝了联系。

“从上幼儿园起，我就不知道如何与人交往。为什么你们可以如此天真无邪，我可以做自己吗？”山上彻也曾在社交平台上这样写道，他的推特粉丝只有1人。分析中老年男性孤独感的研究者冈本纯子说，从山上彻也的许多推文可以看出，他有多层孤独感，包括父母的疼爱缺失，在社会中孤助无援，就职冰河期世代特有的孤独，还有作为一个日本人的价值观所带来的孤独。“日本男人往往被社会规范所束缚，认为自己应该坚强、坚强，当他们感到孤独时，很难寻求帮助。”

今年4月，日本政府针对孤独、孤立问题进行调查，超四成受访者回答“有孤独感”，其中“独居”、“丧亲之痛”、“患有严重身体或精神问题”是主要原因。有专家直言“日本是孤独大国”。早稻田大学教授桥本健二对日媒表示，就职冰河期世代（1990年至2000年左右，在艰难就业环境中找工作的人群）中的一些人已经被社会抛弃，他们已经放弃自己，国家的支援措施也不充分。

而在山上彻也身上，更强烈的仇恨感或许胜过了孤独感。“我恨的只是统一教，安倍政府会怎么样，与我无关。”2019年10月，他在现有推特账号上的首次发文就提到了统一教和安倍。从那时起至今年7月的1300多条推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宪法”、“女性”、“差别”等词汇。日本成蹊大学教授伊藤昌亮分析称，从山上在社交平台上的言论来看，他属于“网络右翼”，而且有厌女症的倾向，继而扩大为对整个社会的仇恨。同时，他的推文也体现出了一种现实主义态度和客观逻辑。

“小丑为什么会沦为小丑，你对什么感到绝望？你在笑什么？”山上的十多条推文都提到了美国电影《小丑》。影片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患有精神疾病的困顿中年男子，他在探查自己身世和寻找自我的过程中一步步成为一个虚无主义的罪犯。失业、孤独、被母亲欺骗陷入绝望，山上彻也与“小丑”产生了共鸣，而最后也和小丑一样扣动了扳机。

《小丑》电影海报

“得救的唯一途径”

“安倍不是真正的敌人，他只是统一教支持者中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山上彻也在作案前一天的信中写道。

事实上，安倍家族三代都与统一教有联系。统一教关联团体“国际胜共联合”的会长梶栗正义称，安倍及其祖父岸信介、父亲安倍晋太郎与统一教之间的信赖关系，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长期以来，“统一教”通过政治献金与选票支持的方式暗地支持自民党，换取自民党的政治庇护，尤其是自第二次安倍晋三组阁以来，自民党与多个宗教团体建立互利关系，以此在选举中吸票。

对于“真正的敌人”统一教创始人文鲜明和妻子韩鹤子，山上彻也在信中说出了自己的构想，“我知道，即使我想杀死文家全家，我也做不到。就我而言，希望在现实可能的范围内，杀死韩鹤子本人，如果不可能，至少打算杀死他们亲人中的一个人，但鹤子和她的女儿死了，她的第3子和第7子可能会感到高兴，或者统一教会重新集结？不管怎样，这都不符合我的目的。”于是，他将目标选定为具有影响力的安倍，但是并没有去考虑他离世的政治意义。

山上彻也从2021年秋天开始着手研究制作枪支和火药，在视频网站上学习到了制作方法。其中，用于制造枪支的金属管能在五金店买到，用于制造火药的硝酸钾和硫磺也有作为农业用途出售的渠道。他还向警方表示，不仅想自制枪支还曾考虑过制造炸药。

在日本，《枪刀法》、《火药类取缔法》严格限制持有和制造枪支。在截至2021年的三年间，日本发生了约40起枪击事件，其中80%与暴力团体有关。因此，警方对于枪击案件的防范对象一般是暴力团体，像山上这样的“独狼式”枪手完全在意料之外。

当警方走进山上彻也不足十平米的公寓房间，发现了一些切割好的金属管、火药罐、计量器等工具，还有几支自制枪支，犹如一个武器作坊。其中有一件机枪类似物，由9根金属管用胶带捆绑在一起，电线外露，做工粗糙。而刺杀安倍所用的枪支是他自制的一种霰弹枪，由两根金属管捆绑在一起，用电池点燃火药装置，每根管各发射6发子弹，其威力足以在90米开外的墙体上打出洞眼。在作案之前，他去奈良县的山里试射了10多次。

日本警方人士向媒体透露，山上说，因为到7月底钱就会用完，想到在那个时候去死，“因此决定在死之前必须做这件事，下定决心去袭击前首相安倍”。7月8日，在众目睽睽之下，山上彻也走向安倍身后，用自制枪支朝他连开两枪，随即被当场抓获。

山上彻也走向安倍连开两枪，随即被当场抓获。

山上彻也因涉嫌谋杀罪被移交检方，在明年1月之前，将被拘留接受精神鉴定。令人意外的是，山上被捕之后的两个月内，看守所收到了来自全日本超过100万日元现金，还有衣物、食品和漫画书等，全部都指名送给山上。截至12月17日，在线请愿网站“Change.org”上发起的“为山上彻也减刑”的请愿已收集到逾万个签名，他们同情于其艰难的成长经历，并且有人认为他是在通过牺牲自我来解救统一教的受害者。

安倍遭刺杀事件撕开了统一教的政治势力外皮，成为众矢之的。尽管救济统一教受害者的新法出台，解散统一教的目标仍然遥不可及。12月初，统一教信徒的子女们向日本文化厅递交了超20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解散这一宗教团体，“这一次要果断应对，以免重蹈覆辙。”

宗教2代的努力似乎在接力山上彻也，后者至今仍在拘留所鉴定留置，以确定是否具有刑事责任能力，也将影响之后的起诉和审判。“我只有制造轰动事件，这才是得救的唯一途径。”山上彻也曾在推特上写下这样的话，他或许已经不在意最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