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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看金瓶梅|第八十九回:世间事,向来如此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冰儿
佳人命薄,叹绝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取。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绿窗晚坐,姐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
第八十九回,开篇就是一阙应景的《翠楼吟》,西门府的故事至此已近尾声,那些如花美眷大都已雨打风吹去。柔媚的李瓶儿,风情的潘六儿去了另一个世界,其余走的走,赶的赶,皆“埋没今如许”,也难怪,曾经风光无限的男主人都已经撒手人寰,昔日热闹繁华的西门府,当然会一日日荒凉寂寞下去,“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台歌舞”,这样的嗟叹,当是最真实的写照了。
强撑着西门府台面的,也只有吴月娘这个第一夫人和诸事淡看的孟玉楼。
为了维持西门府接下来的生存,吴月娘最大程度地进行着“开源节流”的努力。
上回写到陈敬济带着其父的灵柩回到清河县,错过了潘金莲的死,他想方设法祭拜金莲后就和母亲在家生活,而就在此时,月娘差人带着陈经济的老婆西门大姐回来了。
这种安排并没有错处。西门大姐“身穿孝服,坐轿子,先叫薛嫂押祭礼,到陈宅来”,儿媳给逝去的公公烧纸尽孝,长期寄居娘家的媳妇回家,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
然而陈敬济的反应是暴跳如雷:
“正月十六贴门神——来迟了半个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她做甚么?”
当然,陈经济话里话外夹杂着对月娘的怨怼:间接逼死了自己心仪迷恋的小潘,吞没了当初陪嫁的财产箱笼,他把这两口恶气一股脑儿洒在了自己的老婆身上,把她连人带轿赶离了家门。
一直觉得,西门大姐真是全书最可怜的女人了。父亲从小对她不闻不问,丈夫对她一贯视若路人,而现在又被如此侮辱,简直命如浮萍,一顶轿子在两个冰冷的家之间来回辗转,相互推诿,竟没有个安身之处。
吴月娘见西门大姐被原路抬回,“气的一个发昏”:
“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揽得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叫他这等放屁辣臊!”
这儿,觉得吴月娘有一丝不厚道了,这可是你亡夫的亲女儿啊,眼见得西门大姐被陈经济如此侮辱怠慢,你是不是应该主持个公道,再不济也该给孩子当个靠山吗?
而她是这样说的:
“孩儿……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
就这样,第二天,吴月娘锲而不舍又送了西门大姐到陈家,陈敬济一见媳妇就大打出手,“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再次将其赶回,并撂下话头:
“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
西门大姐两次回陈家就这样以失败告终,万般无奈又重新躲回了西门家……
这些情节读来,真的很扎心,很为西门大姐一叹,谁在意过她爱过她呢?对于这个时候的吴月娘来说,丈夫的遗愿算得了什么?本就不厚密的亲情又算得了什么?终究实力才受膜拜,银子才是正道。
不信,你只需往后看,看她对被她撵出家门而登上高枝的丫鬟春梅的态度就知道了。
对,那个曾被月娘无情撵走的春梅就要很隆重地出场了。
其实,我们已经从上一回的八卦舵主——薛嫂那里知道了春梅的现状:
“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见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拿着,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老爷好不喜欢……”
这真是比戏剧还精彩的反转。昔日的小丫鬟现今已经成了堂堂守备最宠爱的当家二夫人,掌管着银钱,且已怀了身孕。
对于这样的人生逆袭,吴月娘是不信的,另一个坚决不信的是孙雪娥,认为薛嫂不过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总之,就是不信这个小丫鬟能成气候。
但是,就在这个清明节,一场特殊的邂逅告诉了她们铁的事实。
生活就是这么残忍,时间永不停逝,却总是物是人非。犹记得上次清明节,西门大人正是生子加官的鼎盛时期,清明祭祖,阵势十足,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而这一回,西门家室已衰败凋零,不过遗孀幼子零落几人前来祭拜。这份喧闹与冷寂的对照,甚至让我莫名想到了《红楼梦》里老祖宗月夜打盹的那个落寞场景,总之,有丝戚戚然。
在西门庆墓前简单祭祀结束后,吴月娘一行踏青游春,竟然来到了潘金莲的葬身之所——永福寺,月娘进寺游赏,一幕场景出现了:
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
如此威风凛凛的派头,人物着实不一般呀。接下来:
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
这个众人口中尊称有加的“小奶奶”,就是昔日的春梅。
但见春梅进入永福寺什么也不做,直入寺后白杨树下的潘金莲坟前,摆下祭桌,“拜了四拜”,说道:
“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
然后又“放声大哭不已”。
不得不说,春梅与潘金莲的友谊堪比金石般牢固,也当得起”真挚“这个词,我就觉得,潘六儿这一生,能有个春梅这样的铁杆姐妹时刻记挂着她,惦念着她,倒也算是一份幸运了。
在傲气冲天的春梅心里,永远认潘金莲是主子娘,认她是永远的姐姐,我想,也可能是小潘给了她一些平等类似闺蜜间的一些慰藉吧,毕竟小潘这个人除了赤裸裸的情欲与恶毒,其他方面像个没有心机的孩子,爱恨都写在脸上,与春梅的某些秉性有着神奇的契合点。
吴月娘问寺里的小和尚何以如此祭拜,小和尚说是“小奶奶的一个姐姐”埋在寺里,聪明的孟玉楼一下子便猜到是春梅来了,但吴月娘竟然傻乎乎地问:
“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
当然,吴月娘是装傻还是确实不晓得,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即使知道潘金莲的坟就在后边,吴月娘也丝毫没有去看一眼的意思,她对这个女人本来就不待见。最后,还是孟玉楼去祭拜了潘金莲,哭了一场。这一点,是很符合玉楼一贯的个性的,冥冥中,这一哭一拜,似乎昭示了她也将要离开西门府了。
接下来,就是精彩的“重逢”情节了。
春梅拜祭完潘金莲,长老向小奶奶汇报说隔壁房里还有几个人回避着,于是春梅邀请相见,吴月娘推阻不过,只得出来相见。
吴月娘起初的“不肯出来”太容易理解了,这可是被她撵走的“一根线儿也不许带走“的昔日的小丫鬟啊,今日成了守备小奶奶,见了何等尴尬?
然而,春梅的反应是这样的:
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礼。”……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
这一段,真是看得无限感慨。
或许,一个人的出身就像原生家庭的烙印一样,是难以摆脱的,这是千百年来人性枷锁方面的一个永恒的难题,你很难战胜某些骨子里的东西。
类似于没有读过书出身市井之家的西门庆,在一路青云具备文韬武略的官员面前的那份不自信,抑或是从小被辗转贱卖的潘金莲那畸形的自尊心,我想,春梅要的就是自己心中认定的那个世间法则吧——我认你是主子你就是我永远的主子,比如对小潘和月娘,我认为你是下人你就永远翻不了身,比如她对孙雪娥。
这些尊卑之分她不会僭越,她固执地认定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在旧主子月娘和昔日府里的姐妹面前也和以前一样,她还是她。
但月娘和众人的表现就很耐人寻味了。
类比前边的西门大姐,这些态度你看到了世态炎凉吗?
在煌煌富贵、滔天排场前,月娘及一众人等都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再也不会像一顶轿子打发西门大姐那样,刻薄话儿随口就来,而是也会谦恭有礼殷勤有加,月娘对着昔日丫鬟连声说:
“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
只想叹息一声,世间事,从来如此,向来如此,一贯如此,倒也不必过于苛责。
本文由喜马拉雅主播“风神_007”播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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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详看金瓶梅|第八十九回:世间事,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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