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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城市思辨|“过智能化”的生活,需要破解技术的神话

朱恬骅
2022-12-23 09:5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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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上海商场。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过智能化”的生活

智能手机已广为普及,智能家居亦不新鲜。大到智慧交通、智慧城市,小至医用纳米机器,展开了一幅“智能”从各方面覆盖人们日常生活的图景。不过,抛开宏观的未来图景和高精尖的前沿进展,“智能”在日常生活中的显现,很大程度上,并不那样令人惊奇赞叹。

作为消费者,我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标榜智能的家居,并没有原本功能的提升,反而使简单直接的操作变得“曲径通幽”;知名连锁快餐推出一系列名称大同小异的小程序,要翻来覆去跳转才能优惠下单;“国际化”的超市用半生不熟的英文呈现订单界面,让顾客徒增麻烦。

用“智能”命名,本意蕴含了降低认知成本、用更简单而合乎直觉的方式实现同样功能。但在上面列举的这些境况中,“智能”成为单向度的:方便了身居幕后的管理者,连累了操作和执行者与用户,建构了一道所有人都难以幸免的“数字鸿沟”。

2022年11月,上海公园。

有感于这样的状况,有学者用“过智能化”来概括这些“为智能而智能”给公众带来的负面体验。在“过智能化”的生活中,“智能”技术成为高于产品功能用途或服务体验的主体,并成为使用这些功能、享受相应服务的前提门槛。如果我们计算其中的受益与支出,不难看到,以“智能”为名展开的种种“升级换代”,最终大为提高了认知成本,并将它们从企业运行的内部转移到外部。

作为其反拨,一些人投入了“数字极简”的潮流:把手机换成只能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机,停用通讯软件、短视频平台等App,以寻求“回归现实”。另一些人虽然无法彻底拒绝数字生活的“诱惑”,也发展出“不登录”“不点赞”“不关注”“不评论”的“反算法实践”,通过干扰“智能”广告推荐与内容分发程序,来对抗“过智能化”中无形的剥削与操控。

卡尔·纽波特(Cal Newport)在《数字极简主义》(Digital Minimalism)一书中提出,数字极简主义是一种“对抗电子通信的外在虚伪性的‘人肉堡垒’,一种利用这些创造在事实上所创造的种种奇迹的方式,而拒斥它们的神秘性质,以防它们颠覆我们建立有意义而满意的生活的人性冲动。”他主张,让数字智能技术回归到工具性的地基上,受人选择地服务于人们的生活。

参照“数字极简”的主张,我们也可以说:“过智能化”是一种“为智能技术而智能技术”的冲动,它依附于“智能”技术的神秘性之上,而脱离其最初提倡的功能意图。技术仿佛成为具有自主价值的事物,只要标榜“智能”就意味着有价值,尽管这种价值可能只对少部分人成立。

不过,这也带来了一种新的悖论:一种高度强调计算性的技术,在高度理性化的现代经济运作中,何以反而获得了神秘性?为说明这一问题,我们不妨将目光转向一个几乎已经成为“常识”的短语,即“技术驱动”。

“技术驱动”的神话

未来的生活是由技术驱动的。新的日常生活、社会形态、城市营建等无不如此,而且数字技术将成为其中首当其冲的部分。对于这样的表述,我们已屡见不鲜。但是,这里所说的“技术驱动”究竟是何意味,实际并不明确。

表面上看,数字技术诚然已是人们当前生活状况中的一环,其重要性毋庸置疑。可以预见,这些技术在营建新的城市设施、实现新的社会结构和日常生活组织方式过程中,将继续发挥建构性的作用,在这一点上,种种变革的确是通过相应技术实现的,并在这个意义上由技术驱动。

2022年11月,上海公园。

但只承认这一点,显然并不是“技术驱动”在语用上的主要意图。更多时候,它和种种技术激进主义的观点相互交织渗透,将技术塑造为超出社会有形和无形规约的一股独立力量,如同电力本身,既可以用来驱动车辆,也可以用来驱动磨坊。“为技术而技术”的“智能”,就是这种意义下“技术驱动”的产物。它脱离了人们的真实需要乃至客观存在的规律,只因为技术被赋予了超越这些需要及规律的“变革”力量。

回顾历史,我们不难看到,人们对于电话、广播、电视到计算机、互联网的未来想象总是相似的,它们总体上都构成了“技术神话”的组成部分。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在《数字的崇高者》(The Digital Sublime)中对此作出了总结。按照最新流行的技术神话,计算机技术将使人们“超越时间(迎来历史的终结)、空间(地理的终结)和权力(政治的终结),使人类体验经历划时代的转换”。“过智能化”可视为这种“技术改变和超越一切”的神话在现实中的投射:无论它们实际发挥了怎样的作用,在谋划和部署这些“智能”场景时,人们相信它将带来正向的收益和改变。

技术神话虽然具有神秘的色彩,但它的产生并不是神秘的,而是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力作用的结果。这一过程涉及社会的全部主体,即便技术专家一开始往往倾向于消解这类“神话”,但他们也在潜移默化中,吸收了这种神话的要素,而与之取得某种程度的一致,最后转变为某种形式神话不自觉的拥护者。

2022年9月,上海外滩。

不过,说“技术驱动”是一项神话,并不意味着它就是纯粹的谎言和盲信的谬论。莫斯可认为,技术神话同传统民间文学意义上的神话具有类似的功能,使得技术神话为理解相关技术提供了“通向有价值的理解的切入点”——“神话通过提供超越的路径,使人们摆脱日常生活的平庸,从而让个人和社会获得活力。它们为另一种现实提供了一个入口,后者曾以对崇高者的承诺为特征”。

例如,关于互联网的“神话”将网络空间塑造为一个“神圣空间”,崇高者位居其间,而人们的蜂拥而至又将这种神话从“故事”转变为“活生生的现实”。其结果是,当人们相信网络空间超越了过去人们所理解的时空、历史、经济范畴时,就更倾向于无所顾忌地投身网络世界之中,并认为自己正在“开辟一个新世界”,这在客观上使它获得了繁荣。

以技术经验认识技术神话

在《我们赖以生存的神话》(Myths We Live By)中,哲学家玛丽·米基利(Mary Midgley)认为,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或多或少都有赖于神话这个“强大的符号网络”,由它提供“解释世界的特定方式”。她指出,如果对认识与阐释所依赖的“神话”熟视无睹,那么就会“盲目地穿行于由他人主要建构的神话和愿景之中”。这将比单纯的诉诸机器或技术,更难使人们真正意识到所往何处。

这一观点对破解技术神话造成的困局,具有相当的意义。就此而言,关键不在于消灭技术神话(它在事实上也很难被消灭),而是在于是否意识到其中存在着一个“神话”;是直面神话,还是对此视而不见。

当然,选择直视环绕我们的种种技术神话,实际总是需要将“技术”与“神话”的部分分离,将有关技术如何运转的认识同附加其上的种种意义、围绕它展开的种种叙事相分离。

不过,这并不必然意味着要所有人都掌握技术原理等知识,做到这点也并不现实。作为替代,人们或许可以将此前只是被动接受和应对的技术体验,重新整理、提炼为一种有意识的技术经验。

“数字极简”和“反算法实践”就可视为某种初步的尝试。尽管它们还只是从否定性的方面总结了与黑箱般的“智能”技术打交道的经历,但一种更具建构性的技术经验,或许正需要人们从与“智能”技术一次次的交手中有所领会,借助它来重塑被“过智能化”了的生活。

(作者朱恬骅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责任编辑:王昀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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