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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文辉︱“共产党是狮子……”
1957年整风运动时,身历三朝的老名士冒鹤亭(名广生,字鹤亭,以字行)应陈毅之请,写过一篇《对目前整风的一点意见》;随后毛泽东就跟冒氏“约饭”,席间种种不能细表,这里单说冒氏临走时对毛说的话。
冒在第二天的家信里如是说:
临开车时,我说有一句临别赠言,共产党是狮子,不可自己生虱子。他说是咬人的虱子吗?我说是的,他拱手说:谢谢。(据冒怀苏编著《冒鹤亭先生年谱》引,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第598-599页)
《冒鹤亭先生年谱》
对此,当时陪同父亲前去的(冒)舒湮所记更详:
毛泽东一定要送我父亲。……他走了一程忽然停步问:“老先生有何临别赠言?”
“现在党内整风。共产党能把这样大的国家治理得如此好,国势的强大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我父亲略一思索,继续说:“我记得佛经上说过,一头雄狮也不免为身上几只虮虱所苦。虮虱虽小,害莫大焉。请务必提防!”
他侧身向我,说没听清楚两个字,是否指的那种寄生于人体和动物身上白色的小虫子?说时,他用姆指捻着食指形容着。
我立定回答:“主席,正是的。”
“讲得好呀!”他赶上一步,用严肃的表情,右手搭着胸口说:“我一定牢记在心上。”
(《1957年夏季,我又见到了毛主席》,《愚昧比贫穷更可怕》,人民日报出版社1988年版。按:舒湮后来又录此语云:“老人言道:我记得佛经上说过,一头雄狮,百兽不能噬之,而依附它肌体上的虱,却足以戕害之。”[《我们不应忘记历史教训》,《孤月此心明》,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冒氏祖孙合影,前排立于冒鹤亭左侧者为冒怀辛,后排左起第一位为冒景琦(舒諲)
冒氏以狮身之虱比拟政权的腐败问题,设喻生动,亦有深刻之处,宜乎甚受瞩目,甚至有论者名为“狮虱谏”,以之与延安时代毛泽东、黄炎培关于民主的“窑洞对”相提并论(参贺越明《冒鹤亭:共产党把国家治得这样好,这是历史上的奇迹》,“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14年6月24日)。
照舒湮的记录,冒鹤亭本人已说明此喻取自佛经,而舒湮在文章中亦专门作了注释:
此处所言佛经原语应是《仁王经》所说:“如狮子身中虫,自食狮子肉,非外道也。”据太虚法师释义:“如狮子勇猛,百兽虽不能噬之,然为自身中之虫食。故云佛法之灭,非外道也。”又《莲花面经》有谓:“阿难,譬如狮子命绝身死,若空、若地、若水、若陆,所有众生不啖食彼狮子肉。唯狮子身自生诸虫,还自啖狮子之肉。阿难,我之佛法,非余虫能坏,是为法中诸恶比丘犹如毒刺,破我阿僧只〈祗〉劫积行勤苦所集佛法。”……我父亲引证佛典,意在说明整风当在党内进行,其败坏党风的亦在作风不正的党员,非他人所能败坏之。(按:此处所举《仁王经》,全名《佛说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经》;所录《莲花面经》的文字未尽精确。又据增慧法师的考述,狮子身中虫之说另见于《大宝积经》、《梵网经》等。)
冒氏所言固是出于佛经,但我怀疑,也许还别有渊源。
隋文帝杨坚的第四子杨秀勇武不凡,而杨坚却忧其坏事,据《隋书·杨秀传》:
上每谓献皇后曰:“秀必以恶终。我在当无虑,至兄弟必反。”……因谓群臣曰:“坏我法者,必在子孙乎?譬如猛兽,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耳。”
《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九因之作:
帝每谓独孤后曰:“秀必以恶终。我在当无虑,至兄弟,必反矣。”……因谓群臣曰:“坏我法者,子孙也。譬如猛虎,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耳。”
杨坚晚年崇信佛教,他这几句话,必是借用佛经里狮虫之喻无疑,只不过将狮子本土化为“猛兽”;而到《通鉴》那里,又更具体化为“猛虎”了。杨坚、冒鹤亭都是借佛经的狮子之喻来比拟权力的危患,能指和所指皆高度相似。冒氏径说“共产党是狮子”、“一头雄狮也不免为身上几只虮虱所苦”,而未以“猛兽”或“猛虎”为喻,可见他是直接取喻于佛经的;但考虑到《通鉴》的影响之大,他有意无意地受了杨坚前例的暗示,也不无可能。无论如何,这一“创意”的优先权自要属于隋文帝。
隋文帝能说出这样的话,可算有见识。但知易行难,到底一无用处。大家都知道结果,他防住了可能很糟的杨秀,却没防住更糟的杨广——不会有人比杨广更糟,不会有人能以更快的速度弄垮一个帝国了。杨广应是中国史上最聪明也最混账的帝王,恰是他的聪明,使他的混账更翻了几番,若非如此,隋朝的江山还不至那么容易就成了唐朝的江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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