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物｜笑言冬至大如年

原作者：黑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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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人有“赶冬至”的说法。一个“赶”字，透露出冬至这个节气在苏州不同一般的地位。这一天，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之后则阳气渐生，直到春回大地。杜甫诗云“冬至阳生春又来”，代表了人们对春暖花开的热切盼望。

南宋 马远(传) 雪景 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冬至既为冬春转变之时、阳气生发的开始，自然是重要的日子。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记载，汉代民间百姓在冬至日要“荐黍糕。先荐玄冥于井，以及祖祢。斋馔扫涤，如荐黍豚。其进酒尊长及谒贺君师耆老如正日”。

先用黍糕祭祀冬神兼水神，再祭拜祖先，并拜贺尊长，像正月初一一样。寥寥几句，时人对冬至的重视及冬至节礼仪活动之隆重便呼之欲出。

汉画像石中的祠主受祭图，引自杨爱国《“祠主受祭图”再检讨》，《文艺研究》2007年第2期

直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冬至仍然具有庄严神圣的色彩。《宋书》提到“魏晋冬至日，称贺其仪，亚于岁朝”，冬至是重要程度仅次于春节的节日，过冬至有一定的礼仪和朝贺制度。而这种庄严色彩，在唐宋时期，终于随着史料记载的丰富和鲜活而慢慢淡去。

南宋《武林旧事》记载当时过冬至，“都人最重一阳贺冬”。冬至后白天渐长，阳气开始慢慢回复，故称“一阳生”。这一天，人们纷纷去城隍庙进香，“妇人小儿,服饰华炫,往来如云”。透过文字，几百年前冬至日的热闹景象，如在眼前。

明 夏葵《婴戏图》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南宋时期，冬至日祭祖仍是保留节目，但祭祖的食品则变成了馄饨：“享先则以馄饨，有‘冬馄饨，年馎饦’之谚。贵家求奇，一器凡十余色，谓之‘百味馄饨’。”祭祖之时仍不忘摆阔，从冬至习俗之一端，可以窥见南宋社会世俗化程度之深。

中国人是重视吃的，冬至食馄饨之风，并未随着南宋的灭亡而消隐无踪。时至今日，不少地方仍有“冬至馄饨夏至面”的俗语。

清 徐扬《姑苏繁华图》（辽宁省博物馆藏）里的馄饨店

如今苏州的冬至时令风俗，有许多是从明清时期沿袭而来。清人顾禄在《清嘉录》一书中写道：“吴门风俗，多重冬至节，谓曰‘肥冬瘦年’。”肥冬瘦年，在不同的史料中有不同的说法，更广为人知的一种，或许是“冬至大如年”。

北宋《备宴图》，河南登封黑山沟墓出土壁画

如同大年初一前一晚叫作除夕夜一样，冬至前一晚也有名字，叫作“冬至夜”。在苏州，它的意味也与除夕相似，要全家团聚，一起吃一顿。冬至夜吃大餐，相传起自元末的张士诚。张士诚认为，冬至虽然重要，但不宜当日宴贺，应该提前一天置酒宴饮，才能更好地“迎阳”。民间因循成俗，至今尚然。

冬至夜饭开席前，苏州人家要先祭祀祖先或逝去的长辈。旧时的祭祀仪式，要挂上祖先画像磕头祭拜，隆重者历时两三个小时。现在大多数人家已不再这样声势浩大地祭祖，只是在团圆的餐桌上添上碗筷、酒杯，仿佛亲人在世时一样。

旧时冬至，苏州城中还有新衣鲜帽的习俗。清徐士宏《吴中竹枝词》云：“相传冬至大如年，贺节纷纷衣帽鲜。毕尽勾吴风俗美，家家幼小拜尊前。”虽然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现在大多数人只要想穿，随时随地都可以买时兴的衣服换上，但冬至的一件新衣，仍然承载着关于节日风俗的甜蜜回忆。

民国 青地几何团花纹提花缎夹长衫
苏州丝绸博物馆藏

《清嘉录》载清代苏州在冬至日“比户磨粉为团，以糖肉、菜果、豇豆沙、芦菔丝等为馅，为祀先祭灶之品，并以馈贻，名曰‘冬至团’”。不仅自己要吃，亲友见面的时候也要以食品互赠，称为冬至盘（冬至的礼盒）。

上了年纪的人，想来都有关于冬至盘的记忆。其中最为哭笑不得的一种，莫过于送出去给亲友的冬至盘，辗转几手，居然回到了自己手中。最近火了一把的黄桃罐头，在几十年前曾是走亲访友的送礼佳品，也经历过与冬至盘同样的境遇。

冬至夜饭上，冷盘熟食是必不可少的。当天，陆稿荐、杜三珍……知名的卤菜店、熟食店门口常常排起长队，一天下来，几乎家家都卖空了。熟食中不可或缺的当属羊糕。把猪肉皮熬成皮冻，与焖得烂熟的羊后腿肉煮在一起，冷却后，羊肉和猪肉皮凝固成块状，再切片装盘。饭桌上，热炒、冷盘、暖锅交相辉映，一家团圆，其乐融融。

商代晚期 三羊尊
高52厘米，口径41.2厘米，重51.3kg
故宫博物院藏

冬至之于苏州人，还有另一段独一无二的回忆——冬酿酒。

冬酿酒，又称分冬酒，取苏州产的香糯米，加入桂花酿造。唐代，大诗人刘禹锡曾任苏州刺史。某年十月，正逢苏州人家酿酒的日子。刘禹锡想到好友白居易也曾刺苏州，便精选吴地糯米，寄给远方的好友。白居易用吴米酿得好酒，又特地赋诗赞美：

柳枝谩蹋试双袖，桑落初香尝一杯。

金屑醅浓吴米酿，银泥衫稳越娃裁。

舞时已觉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开。

惭愧故人怜寂寞，三千里外寄欢来。白居易《刘苏州寄酿酒糯米，李浙东寄杨柳枝舞衫，偶因尝酒试衫，辄成长句寄谢之》

“金屑醅浓”四字，用来形容苏州的冬酿酒，最合适不过了。桂香淡淡，米香绵绵，浅尝一口，唇齿间便有清甜丝丝袭来。它度数较低，哪怕平时不胜酒力的人，也能在席间陪饮几杯。

说来奇怪，冬至夜喝冬酿酒的，似乎只有苏州，连邻近的无锡、常州乃至上海都没有喝冬酿酒的习俗。苏州的冬酿酒也只在冬至前的十天半月售卖，冬至夜一过，第二天就消失不见，就是想喝也喝不到了。

早年的冬酿酒放在大瓮中酿造，需要各家各户拿着各种各样的容器排队打酒，称为“零拷”，后来才出现了保存携带较为方便的瓶装冬酿酒，但无论是口感，还是酒中寄托的情结，零拷冬酿酒显然都更胜一筹。

零拷冬酿酒，图自《苏州日报》2020年12月11日

如今，排队零拷冬酿酒的壮观景象每年仍在上演。从冬酿酒开售起，直到冬至夜，店门口每天都大排长龙。不少人排队晚了，没有买到这一年一度的“独家记忆”，店家只好抱歉地说：“开年（明年）再来吧。”于是，一别经年，世界上又多了一些为冬酿酒执着的人。

毕竟，这一年只有一次的仪式感，如何珍惜都不为过。

过了冬至，进入所谓“冬九九”，或称“连冬起九”，再数九九八十一天，则寒尽春来。有道是：“一九二九，伸不出手；三九四九，冻死猫狗；五九六九，隔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九九寒尽，春暖花开。”三九、四九这种“冻死猫狗”的日子里，老苏州们常掰着手指算，盼着快些走出严冬。

清乾隆 缂丝加绣九阳消寒图，苏州绣制，故宫博物院藏。图上有三名童子与九只小羊嬉戏。三名童子寓意“三阳开泰”，九只小羊寓意“九阳消寒”

苏州人讲究滋补御寒，素来身子弱的，在数九寒天还要请大夫开方调理，补品一直吃到开春才停下。文人士绅在暖阁中举办诗画文会，喝酒品茶，以诗画会友，引以为佳话，称“消寒会”。还有一项颇为文气的活动，就是贴绘“九九消寒图”。

故宫养心殿道光帝御书“九九消寒图”，图自故宫博物院官网

九九消寒图的形式有很多，最简单的是画纵横九栏格子，每格中间再画钱形，共得八十一钱，每天涂一钱。或者选择九个九画的字联成一句，如“庭（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放在格中，日涂一笔。

更有一种雅图，是用墨线勾勒梅花一枝，花瓣计八十一朵，自冬至次日起，每天为一片花瓣上色，还可以用简单的花纹标记当天的天气，如阴晴雨雪等。

不过事实上，与冬九九的天气相比，苏州人似乎更重视冬至当天的天气。民谚云：“干净冬至邋遢年，邋遢冬至干净年。”意思是冬至当天如果有雨雪、天气不好，等到过年（春节）的时候，就会是好天气，反之亦然。这种带有占卜意味的说法，似乎还颇为灵验。一旦冬至下雨下雪，苏州人就会高兴地说：“好哉好哉，今年过年有个好天气哉。”毕竟，过年有长假，天气好了，才方便出去玩耍，不浪费珍贵的假期。

北宋 燕文贵《仿王维江千积雪图卷》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与春节的举国欢庆不同，冬至似乎是习俗更多样、地方色彩更浓郁的一个节日。过不过，如何过，都折射出千百年来一方水土积淀的历史底蕴。平日的苏州，如吴侬软语般细腻，如园林亭台般精致，而在“冬至夜”，当忙碌了一天的苏州人踏进家门，看到桌上热腾腾的冬至夜饭，闻到甜丝丝的冬酿酒味道，此时的苏州城，仿佛又多了一些羊肉锅般的暖意和冬酿酒般的甜蜜。毕竟，对于历史与文化，苏州人始终心怀敬畏；对于绵延几百上千年的冬至习俗，苏州人始终坚持初心。

参考资料：

1. [东汉]崔寔著，石声汉校注：《四民月令校注》，中华书局2013

2. [南朝梁]沈约：《宋书》，中华书局2018

3. [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中华书局2018

4. [宋]周密著，李小龙、赵锐评注：《武林旧事》，中华书局2007

5. [清]褚人获辑撰，李梦生校点：《坚瓠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6. [清]顾禄：《清嘉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7. [清]彭定求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

8. 王稼句：《姑苏食话》，苏州大学出版社2004

9. 沈建东：《苏州风俗“冬之篇”——鱼羹稻香庆丰年 弹指流光又一冬》，《江苏地方志》2016年第6期

10. 陈栋：《元大昌：冬酿酒的百年往事》，《现代苏州》2009年第24期

11. 周恬羽：《苏州清代竹枝词研究》，苏州大学2019年博士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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