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1°⑬｜地震孤儿陈羽写信给姨妈：你让我知道了爱

【编者按】

汶川，北川，绵竹，都江堰......

穿越北纬31°的这些城镇与村庄，2008年5月12日，承受了最为沉重的关注与哀伤。

十年生死两茫茫。2018年3月下旬起，澎湃新闻沿着北纬31°那些触动心弦的地名行走，寻访一个个家庭的故事。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度尽劫波再回望，为不负逝者，更为不负生者。

中午在食堂吃完饭回到寝室的陈羽。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澎湃新闻记者 王鑫 图

今年12月2日，陈羽将满17岁了。

陈羽对父母的记忆只停留在他6岁的时候。2008年那场地震灾难中，家住四川北川县陈家坝镇樱桃沟村的陈羽成了孤儿，他失去了父母和出生仅50多天的妹妹。

离异无子的陈帮翠接过了抚养外甥的重任。尽管她过得并不好，但她说，总比把陈羽送进福利院强。

如今，40岁的陈帮翠重新组建了家庭，儿子也5岁半了，但她对陈羽的关爱一直没变。陈帮翠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她最怕的是给陈羽距离感，让他感觉到“不像亲生母亲那样对他好”。

家族十余人在地震中遇难

2008年5月12日，陈羽的高祖母（当地称“太婆”）的寿辰。当天，陈羽的父亲苟华宾、母亲王金芳带着出生仅50天的妹妹去贺寿——原本，正在读幼儿园大班的陈羽也要请假一同前往，但陈羽的堂姐苟芙蓉执意要去上学，大人们便将两个孩子送到位于乡镇上的学校。

堂姐的坚持挽救了两人的性命。

王金芳、苟华宾都是陈家坝镇樱桃沟村人，结婚前两家属于不同的村民组，相距并不远。王金芳的父亲姓陈、母亲姓王，她随母姓；姐姐陈帮翠则随父姓。

苟华宾在家中排行老二，还有姐姐和弟弟。结婚后，苟华宾入赘陈家，因此，儿子随其岳父姓陈。地震前，苟华宾一家三口和岳父、岳母生活在一起。

苟华宾的弟弟苟华强说，陈羽的高祖母（也是他们弟兄俩的曾祖母）的家位于山上。当天中午，他到街上买些凉菜和酒，买完后在街上打了一会儿纸牌。

14时28分，地动山摇。

陈羽那时候只有6岁多，在他的记忆里，“天一下就黑了，轰隆轰隆的，晃得很厉害”。老师们迅速把学生转移到一片菜地上，等待家长把孩子接走。

苟华强先到学校找到了读一年级的女儿，见女儿平安无事，他赶紧带着女儿去找陈羽。很快，三名幸存者会合了。

在山上的亲人们远没有那么幸运。山垮了，喜事变丧事，陈羽的高祖母、爷爷、父母、妹妹、大姑、幺婶等十余人在地震中遇难。

山的另一头，陈羽的外公陈定富和外婆王明兰因在外劳作，躲过一劫。

5月15日，在绵阳市一家超市当收银员的陈帮翠找到了陈羽。陈羽满脸灰尘、套个成年人T恤衫的样子让陈帮翠记忆深刻。当时，陈帮翠和苟华强都不清楚陈羽父母的情况。苟华强很悲观，他说他们在镇上等了一天，如果他们没事的话一定会下山找陈羽的。

震后，一直到陈帮翠打通已被救援人员转移至江油市的父亲陈定富电话，才确认妹妹等人已经遇难。

2009年，陈家坝派出所的援助队员与地震孤儿陈羽共度中秋。受访者供图

失去父母后一度没有安全感

陈帮翠并没有立即告诉陈羽真相，她觉得这样对一个不满7岁的孩子来说太残忍。

“我们骗他说（家人）没事，出去打工去了。”陈帮翠本打算，等孩子大了再说。但进行心理干预的志愿者建议，瞒着不一定对他的成长有利。地震发生后一个多月，陈羽得知噩耗。

那段时间，陈羽特别没有安全感。陈帮翠说出了一些细节：有一次，她带着陈羽坐公交车，因车上没有连着的空位，陈羽坐在前面，陈帮翠坐在最后一排。陈羽时不时回头，看看陈帮翠在不在。“我问他，你看我干啥，他说怕我不要他了。”

北川县公安局曲山（镇）派出所指导员史海燕曾任陈家坝派出所民警。在得知陈羽的情况后，史海燕经常和同事一道去板房区看望陈羽。

陈羽的老家。

史海燕回忆，刚去时，陈羽有些怕生，也不怎么和她们说话，后来去的时间多了，陈羽放下了戒备。她说：“我们希望他能感受到有很多人都在关心着他、爱护着他。”

从板房搬离后，陈帮翠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方便陈羽读书。陈羽的外公家离镇上约6公里远，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每天来回太辛苦。到小学三年级，陈羽开始住校。陈帮翠也终于腾出时间来到外面找点活干。

照顾陈羽的人换成了外婆王明兰。到了周末，外婆王明兰把陈羽带回家，或者就在出租屋里给他洗衣做饭。

小学生活算不上丰富多彩，除了学校组织夏令营到山东、广东等地游览外，陈羽几乎没离开过陈家坝。寒暑假的大部分时间，陈羽都待在外公陈定富家。

从镇上到樱桃沟村，要翻两座山。陈定富的家距离山顶只有几十米，可视范围内只有两三户人家，且相隔较远。这幢木瓦房修建于1978年，房外挂着成串的玉米。

今年66岁的陈定富说：“（放假回家）娃儿就是自己做作业，自己耍，不太爱说话。”

后来，陈羽进入北川县城的永昌中学读书。去年，他考上北川县唯一的高中——北川中学。

学霸陈羽

4月18日，澎湃新闻记者在北川中学见到了他。陈羽戴着眼镜、一身休闲装，看上去白白净净的，有些微胖。

陈羽的大部分时间，都被学习占据。

早上6点20分起床，中午12点多去食堂吃饭。吃完回寝室后，陈羽会看一会英语再睡觉。——他的床头边放着一本《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做完题后，他会将不认识的单词一个个标出，再翻字典背下来。

“中午不睡，下午崩溃。”陈羽打趣道，晚自习要上到10点，回来后也不开“夜车”。一到放假就想睡个懒觉。

用功的陈羽进步很快。

北川中学高一（2）班的班级文化风采墙上，张贴了一张“龙虎榜”，上面记录着每次考试的班级前三名和各科第一名。最新的“龙虎榜”上，陈羽排第三。

北川中学高一年级主任吴敏告诉澎湃新闻，在4月11日、12日举行的考试中，陈羽考了726分（总分900分），在全年级排39名。“年级第一名是770分，这个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特别是理科，数学、化学和生物分别考了89分、89分、93分的高分”。

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提供给澎湃新闻的数据显示，去年高考，该校1256名考生中，有299人的分数超过一本分数线，上线率为23.8%。

吴敏认为，陈羽学习认真刻苦，上进心强，照此努力下去，考个好大学绝对没问题。

陈羽跟姨妈姨夫的合照，宛如一家三口。受访者供图

高一（2）班班主任、物理老师郑莉也很看好他：“这个孩子不会一有问题就问老师，他喜欢自己先钻研，实在弄不出来才问老师和同学。”

陈定富说：“陈羽很听话，我们没文化，反正学习上的事不用我们过问，他自己要学。”

得知陈羽学习成绩不错，长期资助陈羽的徐先生很欣慰。徐先生是广东珠海人，地震后，他通过当地民政的朋友了解到陈羽的情况，决定尽点微薄之力。

徐先生每月给陈帮翠的卡上打300元，逢年过节多打200元。每次考试成绩下来，陈帮翠会通过微信告诉徐先生。徐先生说，他会一直资助陈羽到大学毕业。“等他高考完，欢迎他来珠海玩一玩。”

对于考哪所大学，陈羽暂时没想那么多。不过，他想留在四川读书，“（这样）离家近一些”。

生活在板房区的陈羽。受访者供图

写信感谢姨妈：你让我知道了爱

陈羽不是书呆子，他和同龄人一样，喜欢打手机游戏。

周末只有一天假期，回到姨妈在花荄镇上租的房子，陈羽会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好好打上一会游戏或看小说。

尽管陈羽只有周末才回家，但在租住的两室一厅房间里，始终为陈羽单独留了一间卧室。

十年前，地震导致山体垮塌，陈羽的高祖母、爷爷、父母、妹妹、大姨、幺婶等十余人遇难。

尽管外甥学习成绩和自制力都不错、上课期间班主任也会把手机收走，但陈帮翠总是担心陈羽沉溺游戏。每次看到陈羽抱着手机打游戏，陈帮翠总不免唠叨几句：“我说你别总是打游戏，出去打打篮球长长个也行啊。”

作为陈羽的监护人，陈帮翠总是担心怠慢了外甥。

“我把他当做儿子一样，母子俩相依为命。”陈帮翠说。尽管震后第二年陈帮翠才与前夫正式离婚，但在地震前，陈帮翠就已经不与前夫来往、独自居住了。

在陈羽的成长过程中，陈帮翠既当爹又当妈，前些年过得很辛苦。陈定富说，小女儿总是给陈羽吃好的、买好的，鞋子都是好几百块钱一双，“穿得撇（差）了，怕人家说没了亲爹亲娘就没人疼了。”

陈帮翠从陈羽小学同学的家长口中听到，陈羽曾跟同学表达过“你们父母都在，真好”这样的感慨。陈帮翠听了，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

外公和外婆住在山上，陈羽寒暑假会回去住一段时间。

陈帮翠说，陈羽不会跟她有特别亲密的动作，比如靠在她肩膀上、和她拥抱等等，也很少向她吐露内心的真实想法。但陈帮翠知道，陈羽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

2014年11月11日，陈羽的班主任要求学生给自己的父母写一封信，并把信带回家交给父母。陈羽的信，是写给陈帮翠的。尽管字写得歪歪斜斜，甚至还有语句不通顺的地方，陈帮翠看到后，还是很感动。

这封信，被陈帮翠当作宝贝一样放在家里。

陈羽读初中时，给大姨陈帮翠写的一封信。受访者供图

陈羽在信中写道：

尊敬的大姨，这是一封写给你的信，这封信里有最真挚的祝福。

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知道了爱，让我体会到了生命的美妙，你带着我从悲壮走向豪迈，让我经历风雨、让我成长、让我体会生命。我深深地尊敬着你，你对我的生活、生命、性格、成长，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是你这些年来带着我成长，你如同那苍天默默地守护着我。此时已是无声的话语，感情自在其中，你的爱护、照顾也在眼中，你永远是那么友爱、美丽！

我永远感激你，你激励我、鼓励我，让我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为你遮风挡雨，这就是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