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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德之家”亲历记①:墨索里尼在意大利“回魂”
近年来,意大利人愈加渴望激进的领导人和政治团体,因为整个国家在丧失自信。2010年,青年失业率接近30%,到2015年上升至40%以上。意大利国家统计局表示,近500万意大利人生活在赤贫中。城市郊区在退化,垃圾堆积成山却无人处理。今年选举中五星运动的成功充分表明了意大利选民想要一个愤怒和反建制的党派。
1980年代是意大利左翼的政治寒冬,1991年,意大利共产党不复存在,带来的是更加不稳定的政党体系和分裂的公共生活。幸存下来的左翼致力于占屋运动和建立“社会中心”体系,却再未能形成1970年代的大规模的有效政治动员。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雪上加霜,意大利社会发生明显变化,中小学学生10%是外来移民子女,单身家庭达到了三分之一,犯罪率上涨了20%。政治真空和大众不满情绪成为了新法西斯的土壤。
今天的意大利,新法西斯不再是一种隐喻和修辞,而是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大众话语和政治生态。究其原因,意大利始终没有过德国那样去纳粹化的过程。从2000年开始,主流政客公开谈论墨索里尼不再是一种禁忌。“庞德之家”的创始人Iannone,一个摇滚明星,从墨索里尼的话语中创造出一系列密码、俚语和象征体系,发明出一套新的流行文化,使得21世纪的法西斯的面目清晰起来。这是年轻人的法西斯,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亚文化吸引青少年;又通过发明出的与父辈的纽带(关于一战和死亡)和历史纵深感,试图超越“男孩”的形象,塑造一种真正的“男人”:与父辈并肩而战,展示真正的男子气概。
澎湃新闻的作者李丹,在意大利走访了“庞德之家”,并采访了这个组织的外联负责人。今天的法西斯如何挪用了左翼的反抗方式和左翼话语,其标榜的反资本主义又反共产主义的“第三条道路”,又是怎样的道路?这
是一份有助于认识新法西斯的文本,请读者带有批判性地阅读。一次集会
尽管之前就久闻大名,第一次亲眼看到庞德之家(CasaPound)这个法西斯组织的活动,是在意大利反法西斯全国解放日(4月25日)后的第二天。他们在Facebook上组织了下午5点在罗马郊区罗姆人的营地附近集会,要声讨和驱逐罗姆人:“约500名罗姆人占领的营地必须立即清除,这种情况已经失去控制, 有可能成为一个社会炸弹”。罗姆人即一般人们口中的吉普赛人,其中很多人试图把自己和更加污名化的“吉普赛人”做区分,他们来自东欧,在西欧流离失所,处在社会边缘,东欧剧变后失去了在西欧的难民庇护地位,处境进一步变得艰难,长期遭受歧视。驱逐罗姆人的口号并不新鲜,可这次在一次警方的驱逐行动之后,再由一支法西斯团体喊出来,对罗姆人是极其真实的威胁。
这里是典型的移民郊区,随着公交车越开越远,本地的意大利人渐渐下车,最后只剩下罗姆人,在炎热的天气里车厢散发臭味,可见他们缺乏洁净水源。一个罗姆人家庭拿着从小镇采购的基本生活物品,包括饮用水,他们住在河边的营地,睡在野营车里。一个女孩非常年轻已经做了妈妈,怀抱一个头顶生着疮的婴儿。我和他们一起下车,抱婴儿的女孩试图向我乞讨。
庞德之家约定的聚集点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警察,有穿警服的,有便衣。他们在聚集点和营地之间已经设了3个检查站,有50个防暴警察。这条路静悄悄的,从烈日下的中产别墅,穿行到另一个世界,只有警察狐疑地打量我。
一周前,刚上任的罗马警察指挥官Antonio Di Maggio新官三把火,对罗姆人营地展开了一次行动,10人被拘留(他们并没犯罪,后被释放),25辆车被扣押(声称没交保险)。 从那天起警察布下永久隔离带,禁止这些在这里居住了15年的罗姆人开车进出,后者不得不将车停在离家四公里的街上。尽管庞德之家总是将自己描述为警察暴力的受害者,实际上警察正在对罗姆人做的和庞德之家是一致的。
罗姆人营地门口。照片除注明外均来自李丹。到了罗姆人营地门口,我见到了这个著名的警长,他上前问我是谁,说明之后伸出手跟我握了握:“我叫Antonio”,没有说更多。
而一旁NGO意大利罗姆人协会的成员正在指责罗马市的政策严厉,无理地干预罗姆人,他前面站着几个意大利记者,身后两个罗姆人拉着协会旗子。但这种在家门口的倾诉委屈也太过无力,即便是记者也小心地跟罗姆人保持距离。
罗姆人协会的积极分子诉说罗姆人遇到的不公。
罗姆小孩似乎不知道面临的危险。
几个罗姆小孩过来跟我聊天,问我是不是庞德之家的,我说当然不是,他们围着我问关于中国的问题,甚至到警察面前开玩笑,但不安的氛围中,所有人都不时往聚集点的方向张望。“这里是犯罪和城市退化的地方,缺乏最基本的卫生条件,6月30日必须关闭”,Antonio之前在媒体上放话,现在他戴着墨镜冷静地站着,甚至对一个罗姆男孩哼了一首歌。
Antonio和罗姆男孩。
这里是一个真正的贫民窟。晾衣架晾着寒碜的衣服,做饭的女人和踢足球的孩子向意大利记者讲述了120个家庭的日常生活,现在他们拥有的可怜的家当也可能马上失去。在这里可以看到极端贫困,但营地内没有成堆的垃圾,也没有庞德之家宣称的释放有毒物质的火。“庞德之家的人会进来吗?警方会帮助我们吗?“一个女孩问。“如果等待警察,你最后会死,得自己捍卫自己”,另一个同伴回复。
在太阳西斜的时刻,晚高峰来临,庞德之家在路边凑够了足够多的人,开始摇旗呐喊。警察严阵以待,一群一群的记者紧张拍摄,车辆往来如织,都沐浴在法西斯口号之中。试想通勤经过的居民如何能不受感染。当然罗姆人无力做出任何回应,而且两个月后可能真的从这里消失,事实上他们也一直是被消音的,是这个时代欧洲最底层的政治贱民。我的朋友在法国从事帮助罗姆人的NGO工作,我因而了解罗姆人在法国遭受歧视、融入困难的状况,想不到在意大利情况更糟糕,因为法西斯公开、高调地煽动种族仇恨的行为是被默许的。
集会现场。集会现场。
围观的警车里的警察。
曾有时任法国肖莱市长的Gilles Bourdouleix的录像流出,他说:“也许希特勒杀罗姆人杀得还不够多。”关于那段历史,鲜少被提及的是,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同时,也在对罗姆人进行种族灭绝。此刻,法西斯再度驱逐罗姆人,历史似曾相识。
近年来庞德之家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去年罗马市议会选举中其候选人得到了9%的投票,在怎样管理这个城市上已经有了自己的话语权。
怎么理解新法西斯?
庞德之家的标志是一只乌龟,取的是居者有其屋的意思,乌龟象征对房屋的所有权,因为它们永远把家背在身上。庞德之家还称,选择乌龟是因为根据“东方文化”,乌龟是智慧的动物。乌龟身上有四个黑色箭头、四个白色箭头向中央汇聚,象征团结,如束棒一样。这是一个靠占屋运动解决意大利住房危机的法西斯组织,名字取自支持墨索里尼的美国诗人庞德,后者曾在诗中将房租批判为高利贷,并反对贪婪的业主。
2003年,庞德之家在罗马市中心的Napoleone III街占领了那幢后来变得著名的、曾经是政府所有的空楼,这也标志着庞德之家的创立,这一占屋举动先后得到了两市长的承认,一个中左,一个右翼。其后十五年中庞德之家在意大利蔓延发展,在法西斯经济政策的启发下,推动所谓住房的“社会按揭”,而非银行按揭。他们开的上百个分部中还包括健身房、酒吧、书店、跳伞俱乐部、潜水俱乐部、摩托车俱乐部、橄榄球队、餐馆、夜总会、纹身店和理发店……他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可见度,我甚至在罗马地铁扶手上都看到了他们的贴纸。
庞德之家总部。
站在市中心总部那幢楼前,我十分惊讶,“CASAPOVND”的字母镌刻在石头上,悖论是一个占屋运动组织宣示出的对恒久“居有”的执念,后来一个成员骄傲地对我说:这表示我们是不会离开的。更奇怪的是,他们的隔壁就是华人移民所开的廉价服装店。这里是最中心的地段,车来车往,电线杆上能看到乌龟贴纸,有多少市民了解这里面是一处崇拜墨索里尼的巢穴呢?
电线杆上的贴纸。
如今在意大利,新法西斯不再是一种隐喻和修辞,而是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大众话语和政治生态。究其原因,意大利始终没有过德国那样去纳粹化的过程。从2000年开始,主流政客公开谈论墨索里尼不再是一种禁忌。庞德之家一直在强调墨索里尼进步的一面,“法西斯”一词在意大利的“脱敏”和正常化,庞德之家可谓功不可没。不过,他们并不愿领受这份功劳,跟我说是社会氛围使然。而正是庞德之家的创始人Iannone,一个摇滚明星,从墨索里尼的话语中创造出一系列密码、俚语和象征体系,发明出一套新的流行文化,才使得21世纪的法西斯的面目清晰起来。这是年轻人的法西斯,无所不用其极地用亚文化吸引青少年;又通过发明出的与父辈的纽带(关于一战和死亡)和历史纵深感,试图超越“男孩”的形象,塑造一种真正的“男人”:与父辈并肩而战,展示真正的男子气概 。
近年来,意大利人愈加渴望激进的领导人和政治团体,因为整个国家在丧失自信。2010年,青年失业率接近30%,到2015年上升至40%以上。意大利国家统计局表示,近500万意大利人生活在赤贫中。城市郊区在退化,垃圾堆积成山却无人处理,给包括我在内的每个来访者以直接的感官印象,政府几乎是缺席的。今年选举中五星运动的成功充分表明了意大利选民想要一个愤怒和反建制的党派。而五星运动的两个领导人的父亲都是当年意大利社会运动党的成员,这是一个继承法西斯的极右政党,却在1990年代被贝卢斯科尼挑选为政治伙伴,贝卢斯科尼甚至公然同情墨索里尼:“他没有杀过任何人。”
1980年代是意大利左翼的政治寒冬,1991年,意大利共产党不复存在,进一步加速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消失,带来的是更加不稳定的政党体系和分裂的公共生活。幸存下来的左翼致力于占屋运动和建立“社会中心”体系,却再未能形成1970年代的大规模的有效政治动员。欧债危机和难民危机雪上加霜,意大利社会发生明显变化,中小学学生10%是外来移民子女,单身家庭达到了三分之一,犯罪率上涨了20%。政治真空和大众不满情绪成为了新法西斯的土壤。
意大利的法律不允许存在法西斯政党,庞德之家辩称自己是运动而非政党,且是法西斯的“民主变种”,在Antifa(反法西斯行动组织)眼中,他们就是非法的存在。而法西斯运动又像是左翼运动的某种镜像,模仿相同的政治动员策略,吸取其经验,也从其理论中汲取营养。占屋一直是意大利左翼的反抗形式,占到的建筑成为“社会中心”,长期被警察和政客默许。庞德之家模仿这一策略,并加上了自己的住房理论,走上与左翼占屋后建立社群(community)截然相反的道路。
庞德之家称自己反左反右,不过这在意识形态上也并非首创。1978年发生了红色旅杀死总理莫罗的事件,之后左翼经历了大规模清除。成立于同年的“第三立场“(Terza Posizione)是一个极右组织,既反资本主义也反共产主义,称发现了政治和经济上的第三立场,坚持传统、民族主义、军国主义、反议会,这样的话语影响了一批极右组织。当然后来法国的知识分子对极右理论贡献甚大,当今的极右有几大基石:新右派创始人、法国哲学家阿兰·德毕努瓦(Alain de Benoist)不必多说;还有鼓吹多元文化主义导致民族国家灭亡的极右翼记者埃里克·泽穆尔(Éric Zemmour);鼓吹“大置换”,即非洲和亚洲移民将取代欧洲人口的右翼作家雷诺·加缪(Renaud Camus)。他们是如今整个欧洲法西斯运动的灵感来源,包括东欧,也包括意大利。
庞德之家最初不过是一个崇拜墨索里尼的酒吧,创始者一批人成长于狂野的80、90年代,深信法西斯是被不公对待和被共产主义者迫害的。其画风看一场他们的演出就能明白(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viCyMNluJg)。创始人Iannone神般伫立,人们伸着手臂,狂热地服从着台上的领袖,仿佛丧失了自己的意志。那些自治运动、反等级、无政府主义运动的革命者们,从反抗意识触及包括中产在内的全社会的年代走过来,难以想象这样的情景发生在新千年。对血统、土地、死亡、神圣和服从的隐秘迷恋又回来了,尽管这次被包装在一套现代话语之内。
《滚石》杂志封面上的Iannone,他的乐队叫ZetaZeroAlfa,演出遍布欧洲。
在一篇意大利记者的报道中,他采访了在广场上集会的庞德之家中的十几岁的少年,问他们庞德之家意味着什么。这些穿着庞德之家自己的服装品牌的孩子们回答:“对我来说是美丽的时尚 ","我是一个法西斯, 当然, 为了时尚”。
记者问及一个叫曼奇尼的成员“是什么促使一个男孩接近庞德之家”,后者说法西斯有一种象征符号的魅力,它在情感层面上起作用,而庞德之家把这种迷恋变成了一种政治自觉。记者这样写道:“当曼奇尼说话时,庞德之家总部的内部在我们看来越来越像是一座神殿:昏暗的灯光,类似于墓碑的照片。他自己多次坚持与死亡的关系。但为什么一个男孩会为这个主题着迷呢?”
我进入这里后有同样的感觉,这简直是一个祭奠场所,因为氛围阴森,再加上其成员拳击手般的身材和气场,惊惧之下,我没敢多拍照片。
Elia Rosati是米兰大学的历史学者,多年研究极右,试图搞清新世纪的法西斯。她发现意大利极右迷思的基础就是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战的男孩们,他们跟随民族主义诗人邓南遮(D’Annunzio)战斗,是1919年第一代加入法西斯的人,也是墨索里尼的先驱,试图在阜姆建立法西斯政权。在我对庞德之家成员的采访中,后者也多次提起在一战中作战的父辈。其逻辑是,如果你没有这样一个父辈,你就不配做意大利人。在《想象的共同体》中,安德森谈及,感受到自己属于死者社群的一部分,对民族主义至关重要。因此庞德之家充满了展示和悼念“烈士”的活动,在这些悼念游行中,庞德之家和其学生阵营更像是宗教派别,而非政党,其同志情谊更像一种“神圣的”纽带。
根据曾为墨索里尼代笔写《法西斯的教条》的“法西斯哲学家” 乔瓦尼·秦梯利(Giovanni Gentile),法西斯是一种整体的生活概念,一种“元政治”。人类学教授Maddalena Gretel Cammelli这样评论作为生活方式的法西斯:“暴力和死亡被宣布、执行并付诸实施,成为将新千年法西斯与其历史表现相联系的具体工具”。
庞德之家的戒律里写着:“要保持安静,要认真和谦虚,不要求奖赏,要遵守纪律,要有勇气,强壮而不要绝望,有尊严,忠诚,不吸毒,赋予生命价值。“这些戒律巩固了男孩们和庞德之家的连结,这种连结甚至强到这种程度:“如果你曾每天24小时住在庞德之家,然后离开了,即使你不被当作叛徒,你也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叛徒,因为你离开了某种理想。”
庞德之家一直在努力招募试图逃离父母教育和掌控的叛逆男孩,然后灌输戒律,直到他们为领袖马首是瞻。一个17岁的男孩曾这么表达:“我们自己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组织和组织中的大佬们,父母屁都不算。”
女性在青年新法西斯主义中的位置也非常有趣。通常在学生斗争中,女性没有权利用前臂问候,因为这种问候属于军团、男人和战士。女性应该款待后者。很多法西斯认为女性应该呆在家里,因不能出去参与暴力斗争,而被认为与男人相比是劣等的、在与其他团体的冲突中没有用处的。且因为强调家庭和生育的重要性,法西斯认为成为母亲对女人非常重要,围绕斗争中的女性身上的“男性气质”也诸多争议。类似“准备好当妈了吗”这样的运动(作为法西斯组织运动的女性分支运动),也是在生育率低下的意大利社会背景下出于对人种“大置换”的恐惧,而“大置换”不过是极右propaganda的一部分。对在庞德之家的学生运动中,氛围略有不同,女孩的存在总是少数,角色在形式上是平等的。而且庞德之家也在吸纳政治正确的话语,甚至宣称自己是女性主义的。但一位研究庞德之家的Antifa成员告诉我,她曾对一位庞德之家中的重要女性进行访谈,对方说女性主义就是Lady Gaga,时髦且性开放,想跟谁睡就跟谁睡。这种对女性主义的定义令人大跌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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