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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建国70周年|一个国家的诞生和一群人的绝望
以色列建国70年之际,美国将把使馆从特拉维夫迁到耶路撒冷。媒体大肆炒作特朗普改变了中东格局。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不过是承认现状的象征姿态。没有改变因一个国家的诞生,巴勒斯坦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沦为二等公民,也没有改变巴勒斯坦国具名而无实,除了一些象征物——联合国里一面国旗、零星的外国使馆、国际组织成员或观察员、号称领土包括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首都设在东耶路撒冷之外,实际一切都在以色列的占领之下。巴勒斯坦人一退再退,从1947年不接受联合国划分两国的181号决议,梦想恢复阿拉伯人主导的奥斯曼巴勒斯坦,到六日战争后接受181号决议,只想收回第一次(1948年)和第三次(1967年)中东战争的被占土地,再到想以戴维营协定(1978年)敦促以色列遵守联合国242号决议,直至签署奥斯陆协定(1993年),单方面在181决议分配领土的12%面积上建国,但无论退到哪里,终一切落空。巴勒斯坦人所能做的,只有回忆和讲述,上一代传下一代,口耳相传是无奈的抗争。如果不屈从以色列的官方史观,只有自己记住过去,“巴勒斯坦”这个词才不至消失在时间的荒漠里。
绝望。读到苦心孤诣在文本上寻找极端思想的文章,我禁不住要问:与其在《古兰经》的字里行间,穿凿恐怖主义的根源,为什么不直面巴勒斯坦人的绝望?别忘了,以色列第一任总理本·古里安和第六任总理贝京才是第一代中东恐怖大师,他们领导的抗英保家武装Haganah和Irgun,系统发展出恐怖战术与谋略,启发过世界各地的民间抵抗与恐怖运动。为什么不在《旧约》圣经里寻找恐怖主义的踪迹?当今世界步入“反恐时代”,美、欧、俄、土各国无论出自何种目的,对别国动武之前,必先称“反恐”。“反恐”一夜间变成魔法棒,一朝在手,便真理在握,不容置疑。还有谁肯倾听空明沙漠上的天籁,帮助一盘散沙般的闪米特民族?只有无人机从空中的精确打击,才是被污名的恐怖国度能听懂的语言?
70年前,犹太人庆祝以色列建国一个国家的诞生
做犹太研究好几年了,一直想去以色列看一看,这个“人为缔造”的国家,必有特殊之处。一次与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交流的机会,终于如愿。我没有从北京直飞以色列,而取道欧洲,在荷兰短暂逗留后,从阿姆斯特丹飞特拉维夫,才四个多小时。
一、过度防范
以色列果然与众不同,人还没到就领教了。一大早我赶到阿姆斯特丹史基浦国际机场(Schipol International Airport),匆忙找到以色列航空公司(El Al)的柜台,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不像其他登机柜台,这里没有旅客,只有荷枪实弹的防暴警察,团团围住乘客通道。警戒圈内站着几个以色列便衣,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知道我搭乘这个航班去特拉维夫后,才“客气”地请我到一位训练有素的便衣那,接受盘查。这个中年男子眼光狡诈,足足“审”了我十几分钟,问我去以色列的行程,见什么人,联系方式,有何目的。又问曾去过那些国家,在荷兰与什么人接触过,住哪家饭店等,事无巨细。甚至问我有没有向饭店服务员透露过去以色列的意图,在我离开房间时,服务员是否可能在行李里放了东西,简直到了偏执的程度。实在问不出问题了,才放行托运行李,在登机牌上盖了个安全章。我这才觉得又像个旅客而不是嫌疑犯了。
到了登机口,又看到荷枪实弹的特警,这里还装了个处理爆炸物的爆破铁屋。地勤人员一看到我,眼睛一亮,毫不迟疑把我带离,去一间地下室。我又有犯罪感了,虽然想不清楚原因,却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原来,他们发现行李里有手提电脑,要开包检查。我满腹狐疑,为什么刚一露脸,他们就知道这是我的行李呢?难道这架飞机上没有其他乘客?进入候机大厅才明白,所有乘客早到了,大多是犹太人,分属不同的旅行团队,我是唯一的散客。更没想到,检查还没结没完,所有旅客的手提行李再被打开,细细盘查。从候机楼巨大的玻璃墙看出去,机场装运行李的工人,每次接近飞机,都要被反复安检,真骇人听闻,不过心里倒也平衡些。还没到以色列,已经有点后悔了,此行吉凶未卜?
二、地名疑云
飞到特拉维夫,一切顺利了。这是个很美丽的国家, 碧海云天,天明绚烂。时值一月寒冬,却如夏日风景,当地气温高达27°C。海滨散步时,看见人们水中嬉戏,一波汹涌的海浪,撞向身后巨大的礁石,击碎的浪花,在晨光里搭起一道七色彩虹。离耶路撒冷开会还有几天,我决定自驾游览以色列。在美国时,听说以色列租车便宜得离谱,到了Hertz租车行,车价果然与美国相去甚远,很诱人。还租了GPS卫星定位,有它导航可径直开往耶路撒冷。距离并不遥远,一个半小时便到耶城。其实,整个以色列国土才2万多平方公里,比北京市版图大不了太多。一路上看到的地名很熟悉,几乎在圣经上都能找到。高速路上每个出口,绿色交通指示牌的醒目地名,让人联想《旧约》上某个古希伯来民族的悲壮故事。一路开下来,越来越确信这里自古是犹太家园。但一个小小的技术故障,让我意识到事实没那么简单。进入耶路撒冷市区,我搜“大卫王路“(King David Road)入住饭店,反复在GPS上输入英文地名,但仪器不识别,只好下车问路。一位热心人告诉我,这条路并不叫大卫王路,原本是阿拉伯地名,与大卫毫无关系。当输入她写给我的阿拉伯地名后,GPS便顺利接受。
这件小事让我难以释怀,便请教一位希伯来大学的历史教授,他告诉事情的来龙去脉。以色列建国后,政府成立了一个“以色列地名委员会”(Israel Place-它Names Committee),把大部分阿拉伯地名,改为犹太圣经上的地名或带有复国主义色彩的称谓,以重修国家地理,强化犹太复国与土地的联系,给以色列立国提供合法性,让国民世代缅怀先祖悲壮的历史。犹太人离开了这片土地达1300多年,只好改变历史记忆,让阿拉伯人接受犹太人占领的事实。大卫王路还有一段特殊的历史,这条街的23号,有一家天价的大饭店,叫大卫王饭店(The King David Hotel),不仅是耶城第一豪华旅馆,也是座历史遗迹,更是接待外国政要的国宾馆。有游客专为重访历史而下榻此处,它曾是以色列建军史的里程碑,但也是现代恐怖主义的历史地标。
早在19世纪末,犹太复国运动已如日中天,移民巴勒斯坦的犹太人与日俱增。犹太人口从奥斯曼时期(截至1918年)的3%,仅30年已越升至英国托管时期(至1948年)的32%。巴勒斯坦人口结构剧变,穆斯林、基督徒与犹太人之间冲突已腾腾如沸。英托管当局意识到局势失控,后悔“一战”中为换犹太金元而承诺“巴勒斯坦为犹太家园”,开始收紧了犹太签证的配额。但犹太人手上有一纸《贝尔福宣言》(The Balfour Declaration),岂容英人背信弃义。犹太社群本想以参战感化英国,可“一战”刚结束,英政府便解散巴勒斯坦犹太军团。退伍犹太军人回家后,组成防卫军——Haganah(意思“防卫”),武装抵御阿拉伯人对犹太区的袭扰。英国不承认其合法,防卫军只好屈居准军事非法组织的地位。战后英国托管政策渐渐倾向阿拉伯人,与德国竞相收买阿拉伯人心,被冷落的犹太人视英人如仇寇,把暴力指向托管当局。
《贝尔福宣言》是英国政府表示赞同犹太人在巴勒斯坦建立国家的公开保证,是世界主要国家正式支持犹太人回归巴勒斯坦的第一个宣言。 1917年11月2日,英国外交大臣A.J.贝尔福致函英国犹太复国主义者联盟副主席L.W.罗思柴尔德。 这封信后来被称为贝尔福宣言。1930年代末,Haganah内部的极端分子,不满领导人本·古里安的骑墙策略,决意与英国决裂,拉出一小部分人自立新军——叫Irgun(意“国民军”),目标是成立横跨巴勒斯坦与外约旦的犹太国。及至“二战”爆发,古里安领导的Haganah一边倒向英方,想辅佐英国战胜纳粹,解放欧洲犹太人。这样一来,巴勒斯坦犹太人的对英态度发生根本分歧,出现一股更极端的武装派别LEHI(意“以色列自由战士”),头目叫斯特恩(Avraham Stern),所以也称“斯特恩帮”。它主张联德抗英,恢复2500年前的古犹太王国,采用欧洲无政府主义手段,搞暗杀、爆炸和绑架,连英驻中东大臣莫因爵士(Lord Moyne)也惨死在斯特恩帮的黑枪下。“二战”结束后,三个地下军事组织便起来联合抗英,逼其接纳涌入巴勒斯坦的欧洲犹太难民,结束托管,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卫王饭店爆炸案。
大卫王饭店原是个I字型6层建筑,狭长的主楼连接南北两翼楼,英托管政府办公室、英军驻外约旦和巴勒斯坦总部以及军警局和警察局犯罪调查科,均设在南翼楼和部分主楼区。余下客房供达官显贵、豪商巨贾休闲会客之用,可谓巴勒斯坦的心脏。炸掉它无异于9.11冲倒双子塔。1946年7月,Irgun领导人贝京(Menachem Begin)与Haganah领导人古里安策划了这起爆炸案。Irgun的队员化装成阿拉伯服务员,从饭店厨房运进7个牛奶大桶,内装700多磅TNT炸药,推到南翼楼地下室。而后,饭店总机接到一个女人电话,说有炸弹快撤离。贝京为减少人员伤亡发出这个警告,但接线员不信,常收到恐吓电话,见怪不怪了。结果整个南翼楼被炸塌,91人死、46人伤。死者28个是英国人、41个阿拉伯人、17犹太人。史家称之为20世纪最惨烈的恐怖袭击,现代恐怖主义的经典案例。事后,古里安推卸罪责到贝京头上,公开谴责Irgun的暴行。英国人意识到托管已不可行,移交联合国,联大授权阿拉伯人与犹太人分别建国。古里安当上以色列第1任总理,贝京是第6任。当之无愧的恐怖主义鼻祖,但贝京更喜欢自称反恐专家。很多年后,当美军突袭阿富汗一基地组织训练营时,发现一本贝京回忆录《反抗》(The Revolt),本·拉登就熟读此书,学习如何从地下恐怖主义摇身登上国际政坛。
四、耶路撒冷告白
圣城耶路撒冷壮观瑰丽,建在起伏绵延的山丘上,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个山丘撑起一片巨大的建筑群落,基督教堂、犹太教堂与清真寺栉比如鳞,错落有致。从老远就看到萨赫莱清真寺(The Dome of the Rock)的金顶,那是耶城地标,知道要进城了。本来高速路上疾驶,刚拐一个弯,却已钻入大卫之城的穹门。千年老城的古巷里,我的车夹在狭窄的拱廊之间,进退不得。吉人有天相,一个阿拉伯少年走来,先问信我什么教,大概要确认非犹太教徒,才答应带我走出大卫的迷宫,随便给几个谢克尔(以色列货币)权做酬劳。城市让人感觉时空交错,历史与现实,恍如隔世。
站在希伯来大学的眺望台上,莱德亨德勒教授手指古色古香、犹太风格的教学楼说,校区位于城东区,1948年被划入约旦。可希伯来大学是犹太文化的重镇,校内有犹太国立图书馆等重要学术资源,不能让约旦人占领。于是约以双方折中,交由联合国部队看管。这样一来,希伯来大学成了以色列一块飞地,犹太学者和学生在“孤岛”上继续教学和研究,直至1967年“六日战争”(也称第三次中东战争)。整个1960年代里,格兰高地、约旦河西岸、西奈半岛等边境地带已冲突不断,以色列与埃及和阿拉伯各国关系日趋紧张,战争迫在眉睫。1967年5月,最后一根稻草断了。埃、叙联盟与约、伊再次结盟,科威特、阿尔及利亚、沙特也出人出力,调集几十万大军,陈兵西奈半岛。以色列懂得先发制人,没等阿拉伯人动手,在6月5日闪电出击,出其不意入侵埃及,仅六天打败阿拉伯联军,武力占领约旦河西岸,西奈半岛、格兰高地、加沙地带,还有包括老城在内的东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斯科普斯山校区迎来“解放”。一仗下来,以色列领土向南扩张300公里,向东60公里,向北20公里,弹丸小国“一夜暴富”。此战影响深远,中国百姓看“新闻联播”几十年的阿以冲突,这些地名耳熟能详。这是“六日战争”的遗产,70年代中国《参考消息》上贝京大名的频率,仅次阿尔巴尼亚的霍查。及至21世纪的“9.11”,也游荡着这场战争的幽灵。
让时光倒流,回到1967年6月7日那天,以色列空降兵从迦法大门打进老城,攻占圣殿山和“哭墙”。历经两千多年的流放与离散,犹太人第一次以武力夺回圣地。无数代犹太诗人和拉比在漫漫不眠夜里,向上帝泣血诉衷肠,日日魂牵梦绕,盼望终有一天重返安息山、重建圣殿。万没想到,遭遇种族灭绝的奥斯维辛之后,犹太人这个“圣书的民族”,也习得施害者纳粹的强暴逻辑,以牺牲巴勒斯坦人为代价,重返圣地。强悍的以色列国防军,脱胎于Haganah、Irgun和LEHI三个地下武装,经过几十年与英国人打游击与周旋,锻造出一只钢铁之师。空降兵旅长莫德查·古尔(Mordechai Gur)指挥着进攻,向大本营实时报告进程:“我们已坐在山脊上遥望到老城了,马上就要拿下犹太人世代梦想的地方,我们将是走近‘哭墙’的第一人.…..。圣殿山已到手中!重复一遍,圣殿山已经在我们手中了!”这段录音在很多场合反复播放,激励一代代以色列人的爱国热情。
此地充满矛盾和悖论,但不缺少激情与活力。虽然世界走向一体化,全球各地一天天趋同,这里却依然故我,别具一格,启发人去思考,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也许会有不同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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