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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凡达》不得不说的故事

2022-12-19 18: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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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肖薇薇 GQ报道

暌违近13年后,奇异绝伦的潘多拉星球再次敞开它的世界。

12月16日,导演詹姆斯·卡梅隆新作《阿凡达:水之道》正式在中国内地院线上映。在评论区,许多网友回忆起《阿凡达1》上映时一票难求的盛况,和前所未有的观影体验——2010年1月4日上映的《阿凡达》,几乎是中国观众对于IMAX 3D电影的观影启蒙。

这13年,也是中国电影市场发生巨大变化的13年。我们联系了几位从业者,聊了聊他们和《阿凡达》有关的职业片段或人生旅程,他们都曾被震撼、被感动,甚至开启了新的职业梦想。他们的故事,绝不仅仅关乎一部电影。

“我见识过中国电影

的盛宴”

张小北 职业电影人、编剧、导演

当人类攻击潘多拉星球那棵274米高的参天巨树,催泪弹冲着屏幕打过来时,一瞬间,电影院里几百人,非常整齐地歪了一下头。2010年1月,在北京电影博物馆,我和朋友去看了《阿凡达》的首映。

刚定档,我们就订了票,工作人员还纳闷,你们跑这么远来看啊?电影博物馆在北京五环外,那会儿差不多是荒郊野岭,除了我们这些影迷,平时没什么人来。去拿票那天下着雪,特别冷,售票处门口排了好长的队,很多人头一天夜里就过来了,最后听说电影票被前排黄牛买完了,没买到的人太生气,把售票处都砸了,当年还上了新闻(笑)。

那时一个流行的说法,看《阿凡达》一定要看IMAX——当年全北京只有三块IMAX屏幕,而电影博物馆拥有北方最大的一块。受一些技术限制,电影博物馆无法全屏放映,屏幕四周一圈黑边,但因为屏幕非常大,这个黑边可以忽略,只留下震撼的感受——如此逼真的3D电影,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在电影技术上,它太超前了。

看《阿凡达》那会儿,我刚一只脚踏进电影业,做编剧。2010年,正赶上中国电影市场起飞,行业爆炸式发展,什么岗位都缺,你有任何方面的才能都会被发现。我开始做电影预告片——此前中国电影没有预告片这个概念,我们最先进入预告片市场,制作流程、标准、市场报价,全由我们建立。

张小北在剧组

2011年,卡梅隆监制的3D电影《夺命深渊》在内地上映,讲一帮冒险家遭遇意外,所有人都要在一个极限情况下,做出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才能活下来。从电影院出来,我知道属于我的那个极限时刻临近了,人生随时可能遭遇意外,要尽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不要浪费生命。2012年,我辞了工作,全职做电影人,公司预告片业务步入正轨。整个中国电影行业都在极速膨胀,每一年票房都攀上新高峰,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电影时代到来了。

也是这样一个时期,我才终于有机会做很多和电影相关的事情——做导演、剪辑,电影产业每个流程,我都想去了解、尝试。2017年,我做导演,拍了一部科幻电影,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后来还拍了两部网络电影,至今都没能上映。我不能说我受到卡梅隆的影响,这么说太傲慢了,卡梅隆是好莱坞体系里少见的作者型导演,我还不够资格说这句话。我只是一直在学习,尽量去参与和控制电影制作中每个重要的创作环节。

2018年,中国电影票房突破600亿,所有人都预测,未来连续10年,中国电影票房增长率不会低于30%,很快可能破千亿。信号已经足够强烈,所有人都照此标准做准备——按一般电影项目流程,我们需要提前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去规划。

我亲眼见识了那几年行业盛宴觥筹交错,也亲身经历盛宴暂时告一段落。没想到疫情之后,雪上加霜。

这三年对我来说是低谷。没有电影拍的日子,我就在家写剧本,一部接着一部,主要写科幻、冒险、悬疑、惊悚类型。我想,只要不停下创作,就还能写出更好的东西。从默片时代到有声片时代,最重要的是迎接变化,往前走。

因为身体原因,《阿凡达2》我还没去看。《阿凡达1》我在电影院看了至少10遍,每一次都会看到新东西。我已经熟悉到,看到任意一个镜头,就知道它前后是什么。它对我更像一个老朋友。我对《阿凡达2》也同样期待。

“我们也可以做出

厉害的特效片了”

孔连顺 演员、前特效师

《阿凡达》上映时,我刚在北京一家公司入职做特效师。那会儿大家对特效的理解还停留在“合成”的层面——大到千军万马打仗的画面,我们就做一些假的士兵放在远景;小到演员手里的道具,我们来给合成一个。办法也很简单粗暴,用摄影机拍摄的视频素材倒入3D软件,直接合在一起,很多细节不自然。另一种就是处理穿帮镜头,擦掉山头上的电线杆,将一辆道具轿车换成另外一辆。

特效镜头背后,靠特效师无数个加班的日日夜夜——我们就参照着国外特效大片,试着还原一些场景,让画面看起来立体,新出的软件都是纯英文的,也没有教程,只能看着说明书,靠最笨的办法,一点点试参数。当时国内也没什么特效片,特效公司还要兼做广告、动画片。

孔连顺

我跟公司的同事一起去看的《阿凡达》,中关村一家影院可以看IMAX。我记得很清楚,这张电影票花了一百多块,当时我的底薪是2700元,手机还是诺基亚。第一感觉是不适应,我本身近视,戴着眼镜,加上3D眼镜,还有点儿头晕,庞大的画面信息量一下冲击眼球,简直目不暇接。那场IMAX效果远没有现在的好,因为国内刚引进3D格式,画面没调试好,显得黑漆漆。

男主角进入系统,穿越到阿凡达身体里,看到潘多拉星球上的奇花异树和其他纳美人,给我视觉冲击感特别强,太真实了。不过,我满脑子都是数据——前景、中景、背景,渲染了无数层,怎么才能做到这样,什么技术渲染的,整个观影过程中我一直在琢磨。

看完以后,公司总监感叹,别说做特效了,我们电脑一打开这些素材,CPU直接就烧掉了。在当时,我们公司电脑配置已经算可以,制作一个镜头的特效,视频素材叠加到十几层,电脑在运算时都快冒烟了,而《阿凡达》每一帧画面,至少有上百层。

技术上的冲击太大了。我们一帮北京的特效师坐在电影院里,看着人家好莱坞特效师的作品,一点儿都不夸张,如果说我们像纳美人,人家就像入侵的雇佣兵,一边是弓箭,一边是导弹,我们之间的火力差距就是这么大。既震惊,更觉得不可思议。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在讨论,这么大体量的特效片,他们必然需要一个庞大的工业体系的配合,一个镜头可能需要多个特效公司来共同完成。按当时国内技术、硬件的现状,根本不可能达得到,没办法去协调那么多的工作室,也没办法去告诉此前拍摄的人,哪个地方需要注意什么,无从着手。

《阿凡达》之后,国内掀起了一股3D电影的潮流,我们公司负责了号称第一部国产3D电影的特效制作。拍摄团队从国外学习,买了设备,初步摸到了一些门道,但他们拍回来的素材依然是有问题的,拍摄素材加上特效后,有些可能是悬浮、不适配的。

光是协调人物两个眼睛的视差,已经快把大家逼成“科学家”了。特效片要让观众相信,人物是真实的,这是最难的,人的眼睛包含了太多的情感,眼神稍微奇怪,观众就会觉得难受。以当时的技术,我们最多只能很笨拙地去还原画面,让画面看起来立体,根本没办法调整人物的眼神、面部表情。

不过,到了2015年前后,我们国内的特效镜头就可以做到真实了,特效师快马加鞭地往前赶,包括我的好多前同事,都参与过很多国际大片的后期制作。但当时我们依然缺乏整个电影工业流程的配合。

直到2019年《流浪地球》上映,观众才发现,我们也可以制作出厉害的特效片了。当演员这八年来,我比较欣喜的是,大家开始尊重影视后期,很多影视作品开拍前,演员围读剧本阶段,就会出一个概念图纸,重要的场景、环境或效果,先给大家一个印象。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阿凡达》,更像武林里面突然冒出一个高手,技惊四座,而当高手渐渐多了,我们见惯了一些招式之后,就不再觉得那么震撼了。它的意义就在于,它是一个标杆,拔高了整个武林的水平线。

“我甚至还写过从偶像剧

往权谋剧转的剧本”

李科峰 编剧

《阿凡达》当年快下映时,我才去了电影院。电影开始不久,男主角刚到潘多拉星球,他走在一个卡车边儿上,卡车跟一座小山一样,我已经发出第一声惊叹。影片结束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电影再长一点,六个小时,甚至一天一夜,我都能一口气坚持看下去。

很多人说,《阿凡达》的故事其实不好看,全靠特效。我是这样想的,卡梅隆要带领编剧团队完成一部成功的商业片剧本,要让跨国家、跨地区、跨文化、跨种族的观众都看明白,必须要找到一个最大公约数,就像是无数个圆,重叠之后,找到那个尽可能打动所有人的故事。

好莱坞电影制作工业体系下,编剧各有分工,有人搭建世界观,有人写作故事节奏,有人负责对白,有人负责情感,有人负责喜剧,群策群力往一个方向走,最后的剧本有可能不够出彩,但一定没有大错、水平稳定。

而国内常常是一个影视项目,搭一个班子,除了一些成熟的知名编剧,大多是三五个编剧合作,大家擅长的写作领域、工作方式都不一样,所以会出现,一部戏里,一个角色写着写着人设变了,前面出现的剧情线写着写着就丢了。

这两种模式很难说哪种更好。2009年,我从网文作者转做编剧,真正入行后我才发现,做编剧,更像从事服务业,导演、制片人、策划,所有人都在给编剧提意见,编剧能够做主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到最后,可能除了题材没有变,其他什么都变了,我甚至还写过从偶像剧往传统的权谋剧转的剧本。

前几年,视频网站最有钱的时候,项目很多,没了这个还有那个,大家的日子都会好过一些。但这三四年,项目明显变少了,只剩下头部和最便宜的项目,大量中间的项目被砍掉了。在这种情况下,编剧就更得妥协,毕竟,要完成一部好作品很难,要弄丢一个项目可太简单了。

李科峰

而卡梅隆是不会妥协的,在他的世界里,追求电影技术、艺术创作上的快感,哪怕让自己倾家荡产,他也不会妥协。他属于引领和创造潮流的,他做的东西就是全世界最流行、最先进的,做完了《深渊》,他的视效团队就去做《侏罗纪公园》,从电影技术角度上来讲,他站在了几乎所有电影人前边。

2015年北影节重映时,我再次去看了《阿凡达》,最后的大决战场景很有冲击力——潘多拉星球的纳美人、兽,四面八方而来,聚集起来去反抗,极大调动了观众的兴奋度。我后来每次写战争戏、动作戏的大场面,都会想起这一幕,往前走一步就假了,往后一步劲儿又不够,它恰到好处。

《阿凡达2》预告片里,潘多拉星球上的海洋依然足够吸人眼球,卡梅隆本身是一个潜水爱好者,他潜入过全世界最深的海沟,我无比期待,卡梅隆这次会变出什么更高超的戏法。“我们都在等一部大片

‘救活’影院”

Anna 影院投资人

看完《阿凡达》,我回老家开了第一家电影院。那时我30岁,在大城市打拼多年,工作、创业,总算稍有积蓄,而立之年,我希望找到一份能坚持一辈子的事业。我的老家在山东一个县级市,年轻的朋友们常常去青岛购物,顺便吃个肯德基,看场电影,这似乎是小城男女对于大城市、小资生活的一种想象。那会儿市中心一座老旧商城正翻修招商,我萌生了开一家电影院的念头。

我找了好几家全国性的大院线,一听说我最多投资一百万,都说没法干,那时候投资电影院很热,也很烧钱,有句话叫“一座一万”, 一个座位一万块钱,我们连一个厅都开不起。不过,我当时赶上了一个好机会,全国出现了小影院加盟商,专门下沉三四线城市。

我和丈夫到南京考察那天,《阿凡达》有一场点映,零点开始。我现在还能想起那个画面,男女主角站在灵魂树下,满屏都是灵树种子,像发光的水母,又像蒲公英。我甚至惊呼了一声,伸手想去接,感觉一切就在眼前。

看完快凌晨三点,走出影院,我抓着丈夫站在冷风中,讲了好久,有些语无伦次,满是惊讶、震撼,和用言语都没法表达的兴奋。这和我记忆中的观影体验太不一样了。我以前为数不多几次看电影,还是小学时学校发的电影票,后来市里唯一一家电影院倒闭了,就再没有去看过了。

我大受鼓舞,电影院开起来正好《阿凡达》热映中。一开始朋友听说我们开影院,都会笑话说现在谁花钱看电影,都在网上看。但我不这样想,电影院不仅仅是看电影本身,我们市里常住人口五十万,年轻人谈恋爱都没个去的地方,当时国家也在大力打击盗版,我们需要这样一处公共空间。

最初只开了两个一百多人的厅,都配备了3D放映设备。市场反应确实不好,每天只放晚上两场,打折后票价只要20块钱,都没有一场坐满过。在小城,《阿凡达》的热度远没有大城市持久,很多感兴趣的人,刚上映就去青岛、烟台看了。

《阿凡达》放了十多场,我们提前下映了,尽管如此,大家第一次感受到了大屏幕的魅力,电影院看电影确实跟家里感觉不一样。到了暑假,情况好很多,年轻人、学生特别多,差不多也能满场,但我真正感觉进电影院的人多了,是在寒假档《让子弹飞》,场场爆满,每天都有人来问,我们就紧急加场,从早排到晚。我感觉大家真正有了进电影院看电影的习惯。

后来,市里第二家、第三家影院开业,我们影院也扩展到4个厅,再之后是6个厅,依然满足不了大家的观影需求。暑期档、贺岁档和其他长假,从早上八点半左右开始,几个厅轮换着,到晚上最后一场电影放完,客流量都很满,遇上大片,还要加场到后半夜。2019年我重新装修,花了70万,更换了放映设备。2020年的1月1号,我们市里第四家影院开业,也是最大的一家,总共一千多座位,有了IMAX影厅。和其他影院经理聊天,我们都信心满满,一个三四线城市的电影市场终于做起来了。

然而,IMAX影厅还没等来电影,疫情来了。2020年,我们歇业了半年,错过了春节档、五一,7月再开业时,爆米花、饮料都要过期了。为了自救,我们推着饮料去摆了两天的地摊,发传单,线上也各种宣传,都没什么效果。去年我们没怎么关门,但也没什么顾客,哪怕是本该收入最好的春节档,也只有平时周末的人流量。到今年,我们的10个员工缩减到5个,现在卫生都是自己打扫。

今年影院也歇业了两个月,《阿凡达2》上映,我们抱有极大的期待,印了传单,线下线上都在宣传,我们都在等一部大片“救活”影院。但预售开票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聊天这会儿,距离上映仅三天,全市四家影院只卖出了90张票,完全出乎意料。我甚至没敢开零点场,影院经理问我,预售为什么这么差?我心里也打鼓,但我安慰他,只要电影口碑行,结果绝对错不了。本来我跟朋友约好了,礼拜五晚上一起看,但我忍不住先偷看了,看完很震撼,也有些感动,一位网友的影评说到我心坎里,水下的唯美让我明天就想去跳海。

12月17日,Anna的影院

我在朋友圈发了广告,寻找当年在我们影院看了《阿凡达》的有缘人,免费再看一场电影。不过,有缘人暂时还未出现。

采访、撰文:肖薇薇

原标题:《我和《阿凡达》不得不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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