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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批评 | 吴卓颖:《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误闯聚光灯的边缘人
原创 吴卓颖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不得体、不得已:误闯聚光灯的边缘人
——纪录片《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
作者丨吴卓颖
《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这部纪录片的选题很有社会意义,三个故事,庞麦郎、杀马特、范雨素。他们有着不同的名字,身上带着各自不同的故事,但是制作方给了他们一个共同的称谓:小镇青年。
一、庞麦郎 | 以“不得体”的姿态向上爬
「这是一个披着喜剧皮的悲剧」
在大多数人看来,庞麦郎是个小丑。他自称是个创作歌手,但事实上大家看到的却只是一个为人浮夸、满口谎言、毫无音准与技巧的“草根”,完全不登大雅之堂的《我的滑板鞋》是他唯一能说有传播度的作品。2015年,《人物》杂志采访了他,发表了引爆舆论的《惊惶庞麦郎》。有人说他是“想红想疯了”、“太土了”。他自从出现在公众面前,就非常“不得体”。回顾他的成名经历,从迅速蹿红到黯淡离场,最后被送进精神病院,这个故事,在荒诞之外,其实也有一分悲凉。
《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截图 (图片来自互联网)
庞麦郎是底层中最“激进”那批人的代表,他们出身低微、毫无背景,甚至无技能傍身,除了一颗什么都不怕、什么敢做的心,可以说没别的什么资本了。而营销公司可能也是看中他敢想敢拼的劲头,投入百万资金包装《我的滑板鞋》,确实达到了效果。在名声即将变现之时,他选择了逃避,他把押宝在他身上的营销公司害了,他资质不足以支撑这份名气,他的能力也真的配不上蜂拥而至的关注,聚光灯没有让他变得星光熠熠,媒体事无巨细的报道和关注反而完全暴露出了他的局促和不堪,正如他自己所说,媒体和记者“用笔做刀,将我最后一点尊严刺穿”。
他的故事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底层人可不可能以“体面”的方式“博出位”?
只要社会中还存在阶级,那么寒门出身的人想要实现阶级跨越,就必然要付出更多,或是时间、或是健康、或是尊严。庞麦郎就是一个太想实现阶级跨越的底层人,但是他既不是天赋异禀、又没能勤能补拙。浑身上下,除了满腔胆气和执着,可以说一无所有。他不值得喜欢,以他的能力更不可能给华语乐坛留下任何痕迹,大多数人关注他也只是为了看热闹。他的故事,与其说是一个唱作人的出道故事,不如说是一种社会议题。
嘲笑他很容易,但理解他却很艰难。庞麦郎出身农村,也没读过几年书,常年在各地打零工,还总是入不敷出,遭过冷眼也挨过欺负。他的内心沉淀着深深的自卑和怯懦。单薄的教育背景和狭隘的视野,很大程度上确定了他人生的天花板,但是他又极其不认命,极度的自卑激起了他极度的自我表现欲,他执着于成名、执着于光鲜亮丽。他一面拼命想要向前跑,一面无意识地向后退,这种激烈的反差和冲突一直在磋磨他的内心,最终让他走上了精神分裂的道路。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更多的可能是“无知者无畏”,但他又极其脆弱,受到一点伤害就立马缩回自己的壳里。
底层人可不可能敲锣打鼓、轻轻松松地成功?其实真的很难。生来不带金汤匙,按部就班的人生就是庸庸碌碌,如果想要突破阶级局限,总得做点“出格”的事。庞麦郎可以看做其中的一种极端。正如吴克群为他写的那首歌:“如果我没那个命,做不一样的烟火,能不能让我用骨头,怼着地表摩擦”。他的梦很高、心很远,但是才华实在太少、本领实在欠缺,连作为一种草根文化符号存在的能力都不够,洪流之中,只得被巨浪吞没。
二、杀马特 | 边缘的生命、无依的灵魂
「时代之风,有时是春风,有时是飓风」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经济改革持续推进,思潮百态、人心思变,可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代。政局基本稳定、两次工业革命的后发红利叠加,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城乡两极分化日益加剧,一群农村青年来到城市,成为漂泊的“新工人”,他们为工业化、城市化付出了汗水甚至生命,一代代工人来到城市,成为新中国的瓦砾与砖石。他们看到的是繁华的都市、先进的技术,自己拥有的却是贫穷的生活、荒芜的人生,这在进城务工青年的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分裂,强大冲击下,“杀马特”文化诞生,并像病毒一般迅速蔓延。
《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在外人看来,他们叛逆异端、不知所谓,但是扒开他们刺猬一样的皮,在那些丑陋、低俗、脑残的标签之外,看到的还有辛酸和悲哀。“杀马特”群体中确实存在一批仗势欺人的“街溜子”、“小混混”,他们打架斗殴,抽烟喝酒,让人唯恐避之不及。他们从小辍学、没见过市面、毫无文化知识、被迫进厂成为机器上的螺丝钉、被人鄙视、容易被骗、孤立无援……“这帮孩子,除了头发,其实什么都没有,连和键盘侠对骂都不是对手。”他们掌握不了自己的人生、掌握不了自己的劳动,很难融入主流城市人群的社交圈,成为“杀马特”,是他们给自己披上的保护色,像一群迷茫的青春期青年找寻认同感,在寒冷都市中抱团取暖。
他们是被改革开放之风“吹飞”的那批人,家庭关系的转变、城乡的发展变迁、社会结构的调整,这些变化来得太快,他们毫无防备地、毫无准备地被卷入到时代的浪潮之中,浑浑噩噩加入城市工厂,心里的迷茫和无助得到了放大。人在没有方向的时候会更加渴望信仰,“杀马特”救不了社会边缘的青年们,他们需要的是教育、是知识、是发展空间,但当这些都遥不可及,选择自我麻痹,也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反抗。但是我个人对“杀马特”文化依然持否定态度。从情感上,他们的劣势地位值得关注和同情,但同时他们以拉帮结派、恃强凌弱的方式造成了新的“恶”,不能简单的以旁观者的视角高高在上指责,但也不能听之任之选择放纵,社会真正该有的态度是沟通,是破除刻板印象。
问题不会因为被忽略而消失。“杀马特”一族的出现有其社会背景,互联网的信息平权并没有消除认知差异带来的群体隔阂,反而让每个人更加渴望寻求归属感。短视频自媒体近年来迅速发展,在快手上我们又看到了一批批新时代的“杀马特”们,他们没有资本、没有背景,在网络上展示自己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调剂。内容分发机制的革命,算法成为内容推荐的主要依据,底层群体的主体表达权得以实现。
审美的背后是权力,道德的基础是经济,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所说,“每当你想批评别人的时候,要记住,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优势”。随着互联网的进一步发展,大数据和个性化推荐将网民划分为各个圈层,不同平台的用户画像也完全不同,大家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之中,被自己喜欢看到的信息所包围,不同圈层之间的人们越来越难以看到彼此,更别说彼此理解的桥梁,我们习惯于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以为那就是全世界。“杀马特”是时代的特殊产物,或许也能称之为一种“发展的阵痛”。但是无论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他者”都依然存在。如同一部分被称为“低俗内容”的快手短视频,网红时代的猎奇审美再次提醒人们,这群人依然存在。时代是有齿锋的,总会有人被时代划伤,奔腾不息的历史大潮裹挟了这个世界,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安慰他们。
“杀马特”其实是中国农民工历史的一部分。妥善解决留守儿童的教育问题以及进城务工人员的生活保障问题,这是真正实现和谐社会和社会的应有之义,也是从根本上引导“杀马特”人群走向正道的必然选择。改革开放初期,强调的是先富带动后富,最终实现共同富裕,所以我们现在就不应该简单地将底层人身不由己的“不得体”标签化为“审丑”、“土味”、“城乡非主流”,不应该将他们妖魔化。
工业化大生产不只是简单几个字,更不是几家机床、几台器械,它背后是无数农民工、青年工人的汗水和青春。“工农”,是主流叙事里的国家主人,但确实也是市场经济下大工厂生产的牺牲品,这群人用血汗付出换来了国家的现代化。时至当下,或者说在更早的时候,我们就应该重新思考工人和农民的位置,让失声的群体发声、让更多边缘人被看到。“杀马特”反映的是中国部分青少年的畸形价值取向,更说明我国的国民素质和学龄教育水平依然有待提高,这不仅仅是人民自己的事情,也不是只靠自救就能实现的目标,需要国家和全社会的关注和重视,更需要切实的投入和措施。
三、范雨素 | 阶级、梦想与文学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范雨素是与自己相处的典范。同样是被卷入城市的底层人,有些人背水一战,把自己放成了烟花,比如庞麦郎;有些人对外应激,把自己变成了刺猬,比如杀马特;但是也有人选择与心灵对话,把自己活成了文学,比如范雨素。
《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和前两个故事主人公一样,范雨素也是一个缺乏原始资本的底层人,孤身一人来到大城市闯荡,生活不曾善待她,正如《我是范雨素》开篇所说“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生活不易,范雨素选择以诗意和浪漫来表达苦难。出名前她当过育儿嫂,这是一个需要在两个世界中来回切换的工作,在雇主家里,她有机会接触到上层有钱人家的生活方式,范雨素说自己在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看待“人世间的繁华和苦难”,然而这本质上依然是一种逃避,或许有人说,这只是一种“精神胜利法”,她希望建构一个属于自己的、美好的世界,阅读和写作是她自我疗愈的方式,成名后,她拒绝了出书的邀请、拒绝了编辑的工作,选择继续避开这场“偶遇的沙尘暴”,继续自己普通的体力劳动生活。
范雨素的文字是“新工人文学”的一部分,是劳动个体对群体苦难生活经验的自我体认和书写,也是新工人对活理想生活的设想和想象。她不太写反抗和伤害,在文风和主题上反而带着释然和轻盈,在媒体叙事中,她迥异于传统民工的形象,似乎是一种平淡从容的精神符号。但是童话和诗意之外,依然是沉甸甸的现实和苦难,她文字中展现出的有农民土地维权问题、进城务工人员子女教育问题、家庭暴力问题……她的灵魂和思想或许能短暂的超越阶级,但是她的肉身现实却依然在社会的边缘。
庞麦郎、杀马特、范雨素,其实本质上是一个故事:底层人的呼告。城市中产对这三个故事的态度却并不相同,他们大多鄙视庞麦郎、排斥杀马特,但却愿意选择接纳和拥抱范雨素,范雨素的表达更加温和、是社会化之后的文字。
文学和艺术从来有阶级性,穆勒在《论自由》中说,“一国的道德必是大部分发自优势阶级的阶级利益和阶级优越感”。工业社会使所有工人被迫隐身,底层群体被压缩在狭隘的社会缝隙中,他们的声音很难被听到,即使偶尔被听到了,也很难有人重视,反而在大多数时候,底层都是被“污名化”的存在。范雨素的文字被听到、被传播,打破了社会文化区隔,给了不同群体一个沟通的可能。或许这就是书籍的意义,每个人都有学习能力,这或许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公平,即使生活乱七八糟,总还有书籍和文学作为避风港,让漂泊的心灵短暂停留。“除了穷,一切都好”,经历了生活磨难后的范雨素,反而活得通透淡然,这种境界值得敬佩。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这部纪录片让我们看到了更多的“人”,也给了我们一个看待生命的视角,人本身,就足够重要;活着这件事,已经足够珍贵。没有什么东西比个体的人更值得关注,所有宏大叙事都应以个体为基础,所有强盛都是以渺小为根基,社会是个庞大的空间,每个人都应该清醒地认识自己,认识生活。改革开放重塑了中国社会,短暂的机会窗口期稍纵即逝,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碰撞,产生了各种现象,滋生了各种不同的阶层,也奠定了中国几十年的工业化和现代化的雏形,在这个潮流中形成的社会基本格局已经影响、并会在很长的未来继续影响整个中国。近两年,新冠疫情延续,经济遇冷、生产受创,让很多本就苦难的人变得更加苦难,也让更多的苦难以各种方式被暴露出来。底层劳动者负担了这个社会中最脏最累的体力劳动,获得最低廉的报酬,却还总受到最多的歧视和污名,而伴随着工业化的深入推进,我们必须看到被迫“沉默”的广大劳动者。工人文学是真正有力量的文学,因为这是生活和苦难的馈赠,无论是庞麦郎偏激的自我标榜、杀马特一族的以自大掩饰自卑、还是范雨素独特而诗意的文学,实际上都是一种反抗,对现实生活的反抗,这种反抗因其无望,更显英勇。他们的反抗本来是在社会边缘,而互联网将世界变得更平面,让他们被暴露在聚光灯下,成为了大众新的谈资,也被贴上了各种标签。
作为一个其实还未涉足社会的青年人,一方面,我为自己的生活而焦虑,因未来的不可预知而恐惧,世界太大,而我还没真正找到自己;另一方面,我又为自己的生活而羞愧,因为我看到了更多的普通人,他们只是为了活着就已经付出了太多,而我总感到“曾不事农桑”的愧疚。现代社会的节奏太快,每个人都像是在被推着向前走,每一个无依的灵魂都渴望一片栖息之地,有些人找到了上帝、有些人找到了音乐、有些人找到了杀马特、也有人找到了文学。这些寄托改善不了生活、也解决不了每个人在生活中面临的困难,但是它们会让人心得以休憩,让每个人更好地看待生活、看待自我,从而愿意继续走完人生这趟旅程。
杨绛先生说过一句话,我很喜欢:“无论人生上到哪个台阶,阶下有人在仰望你,阶上亦有人在俯视你,你抬头自卑,低头自得,唯有平视才能看见最真实的自己。”每个人都想要得体的生活,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无论我们身处哪种境遇,当命运把我们摁在地上时,愿我们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寄托、能够在逆境中不偏激,学着平视自己、与自己和解,让自己保有积极的心态和同理心,毕竟,真正的英雄都是认清了生活的本质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本科必修课《专题片及纪录片创作》2022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2年优秀影视评论”)
原标题:《纪录片批评 | 吴卓颖:《梦与路:小镇青年 双面人生》:误闯聚光灯的边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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