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五环外的北京:菜市场、回迁房与远郊新城
2005年,我因为求学来到北京,迄今在京已有13年。离开校园后,主要住在北京五环外。2014年到2016年,我住在管庄,期间常常从管庄去顺义新城。这几年是我北京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一段时光。
管庄路的摊贩和三蹦子
2016年某一天,马伯庸的微博上发了一张臭豆腐摊的照片。他被“长毛做的臭豆腐”招牌吸引了。我一眼就看出,这里是管庄路。
管庄地处朝阳与通州的交界地带,独立性很强。网上购物选择地址时,会发现管庄被单独列出。管庄路有一来一去两个车道,常年堵车,估计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赶上堵车。
马伯庸微博截图马伯庸拍的是王姐夫妇的摊子。2014年开始,我就住在这附近,经常去吃这家臭豆腐。马伯庸对招牌上“长毛做的”四个字很感兴趣,他是把“长毛”理解成外国人了吗?而我的理解是,豆腐长出了长毛,然后做出了臭豆腐。
她的大长筷子麻利地夹着豆腐在油锅里滚,熟了扔进塑料碗里,再配上各种调料,动作行云流水,从不令人久等,故而顾客超多。每次城管一来,她又是这条街上最敏捷的选手,飞快地拖着车躲进身后的管庄校园,再相时而出。
这条街上永远熙熙攘攘,商铺和摊位很多,撤店的前脚走,新的铺子就开起来。人们早上在街上解决早饭,晚上在街上解决晚饭。当然,卫生状况不会太好,老板娘刚收完钱,就接着包包子。
管庄路上的摊子已经很少了,摄于2018年。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马路对面还有一个东苇市场。记忆中,市场门口总有个老太摆摊,她坐在一把小马扎上,脚下摆着一些发育不良的南瓜和灰秃秃的青菜——有可能是她自己种的或者挖的。旁边立着一个被撕得不太规则的纸板,上面写着菜价:1元、2元。买走她东西的,同样是一些蹒跚老人。
东苇门口摆摊老太的南瓜,摄于2014年。市场里边比较整齐。有个平谷的师傅,专卖自己大棚种的菜。为了保证新鲜好卖,他每天凌晨三四点起来整理好,五点拉到东苇来卖。他上小学的儿子暑假寒假里会来帮着卖菜,大概七八岁。有时候他递东西慢了,会被他父亲一顿怒吼,孩子就吓得不敢说话。
市场里的水产商户,大部分讲的都是同样的方言,听上去像来自浙江或者福建。他们极能吃苦,天寒地冻也不休息,热情地清理着那些被客人挑走的鱼,满是冻疮的手上鱼血淋漓;夏天的时候,他们会蹲在一旁揪小龙虾们的鳃和虾线。
东苇市场内景,摄于2018年这条街上最灵活适用的交通工具绝不是汽车,而是三蹦子。三蹦子在很多县城都绝迹了,但在管庄路上很流行,主要是解决地铁一公里的问题。从管庄去1号线地铁站,要8块。2012年底,黄渠地铁站开通了,从管庄去6号线地铁站,要7块。
有一次,我带着大额钞票,急着去上班,师傅也找不开,他就说:不要了,你赶紧走吧,下次吧!三蹦子车没有车牌,我努力记住这个师傅的三蹦子内饰,是一张画着竹叶的竹席,决定下次给他。但我再也没有遇到这个师傅,我还问过其他师傅,但是没人知道。原来这些师傅也是流动作业,下一次出现在哪个城乡结合部,是未知的。他们之所以到处打游击,一是怕被城管抓,不敢混成某个地段的“熟脸”;二是他们自己的住所也迁徙不定。
即将载客出发的三蹦子师傅,摄于2016年管庄的回迁房小区
管庄旁边居住着各类人。新小区的旁边是回迁房。回迁房内,是管庄的旧主人。新小区围着铁围墙。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保安冲着一个带孩子去小区玩耍的中老年妇女骂骂咧咧,还得意地拿着对讲机对自己的领导说:“回迁房的,叫我赶出去了!”
管庄这里居住着很多老人我在管庄生活最大的奇遇,就是我的隔壁老太。她一口河南口音,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她住的房子面积60平左右。老太每天的工作就是捡垃圾,捡来后会暂时放在楼道里。小区的物业一般不怎么说她,因为她比较自觉,很快会整理好拿去卖掉。平时没什么人和她来往,但她人很和气,遇到来来往往的年轻租户,会笑呵呵打招呼。她还经常很早起来拖地,拖的时候会撒上不少洗衣粉,地面就变得很滑,我们都要勾紧脚趾头小心通过。
有年春天,她捡了一只小鸡崽养着。那个鸡崽大概是小朋友图新鲜养了几天,又扔到垃圾堆的。我搬离那里之前,那只鸡已经长成了一只大芦花母鸡。它跟老太挺亲,有时候老太在楼道里整理纸盒,它还会跳到她胳膊上去。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把鸡养成宠物的。
我经常看着老太推着一个老式的、放满纸盒垃圾的竹制婴儿推车,慢慢走去一个废品站。我一直以为她无儿无女,是孤寡老人。直到有一天,我很巧地遇到了她的家人。那天是我搬家的最后一趟,还有几件零碎东西,我就用叫车软件叫了个出租车。司机竟然一秒接单,我一看地图,车就停在小区院子里。师傅很热情,要帮我搬东西,跟我一起上楼,打开电梯后他惊呼:“啊,你住这儿啊。”然后就去敲隔壁的门,我说:“师傅你敲错了,我在这边呢。”结果就听见师傅在喊:“在不在,在吗!”老太打开门,没什么好脸色,看了一眼把门又关上了。师傅尴尬地冲我一笑:“这是我妈。”
我当时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一路上才知道,老太没有正式工作,没有退休工资,也没有北京户口,有拆迁房是因为过世的丈夫曾是被拆厂子的职工。拆迁以后分了三套房,其他两套分别给了一儿一女。她帮忙养大过孙女,但是婆媳关系很差,母女关系也很差,在一个小区但从不来往,路上碰见了都当不认识。她一个月捡垃圾能有2000多块,可以独立生活。她也不愿意回河南老家,老家的生活她已经无法适应。这位老太是我见过的年纪最大且有儿有女的“北漂”。
管庄的回迁楼下,有一块很特殊的空地。那儿有几棵大杨树,树干参天。据说这是回迁居民们和开发商斗争胜利的硕果,否则早被砍掉通路了,后来他们提起这事就一脸自豪。小树林下面安放了一些座椅,供人休息,后来就成了文艺园地。
高楼之间仅有的文艺空地有时候一群老人拿着歌词本,在大树下合唱。合唱的声音并不高亢有力,慵懒的声音被风吹着,瞬间让人穿越回几十年。大树下也会有广场舞,广场舞一般被认为是扰民的,那些阿姨、大姐很识趣,把音乐调到了最小的声音。有一年春节,一群不明来路的小年轻,拉了一车烟花过来,放了一整个晚上。这大概是文艺园地最吵的一次,第二天起来,楼上都能闻到硝烟味道。
6号线通了以后,管庄逐渐进入它的城市时代。周围搬来很多很多新中产,他们多是年轻的父母。但是,这边的公立小学有点少,公立幼儿园更少。周边的小区里有很多私人办的托儿所,多是家庭作坊或者互助组织式的,收几个同小区的儿童,就充当幼儿园。孩子们偶尔也出来,在小区里面做操。家长与老师之间,凭借互相信任来维持这样的托儿所模式。小区里还有很多开在居民楼的辅导机构,主要给双职工家长分担放学后带孩子的任务。
管庄附近小区里的幼儿园从管庄坐上公交,经过废墟一般的楼梓庄,到皮村换乘989路公交,再往北走一个多小时,就是顺义。这条路线,是五环外最不为城内人所知的城市边缘。那时候的989气味不太好,“就像坐在一只臭鞋里”。我住在管庄的时候,皮村还没有和工人文学挂上钩,没有现在这么有名,只是一个乱糟糟的地方。只记得那儿有很多河北地名的店:固始鹅块、香河肉饼、大厂清真牛羊肉。
如果是夜幕时分打这儿进城,五里桥闪烁的霓虹灯火仿佛在遥遥召唤,一种乡下人接近城市的悲壮感就油然而生。如果是去顺义,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体验了。每当穿越这些地方的时候,岳云鹏的《五环之歌》就在脑中盘旋挥之不去:
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终于有一天,你会修到七环。
修到七环怎么办,你比五环多两环。
顺义的远郊新城
顺义新城在马坡镇,在六环外,那儿住着我的朋友。他2011年搬过去,2014年卖房辗转回到城里。马坡除了离城市异常遥远以外,用朋友的一句十分中肯的评价,那就是“简直是生活在美国”。人少车少,新楼林立,空间疏朗透亮,这些大概就是“生活在美国”的基本内涵。但人烟稀少,这里的人们似乎更容易感到寂寞。
朋友2011年尾入住时,整个小区才稀稀拉拉建完了一期,占全小区面积的三分之一不到。虽说总共三百来户,但住进来的不到十分之一。每到晚上,看亮灯就知道,一梯两户的单元里,往往至少有一户是空着的,有时候是两户皆空。幸运的是,朋友对门住了一户热情的东北人,东北阿姨每天都会至少来一趟,拉着聊天,她聊天的主要内容是对物业的斥责,以及对准女婿的不满。
她的准女婿是浙江人,阿姨特别看不惯的一点是:“只吃生抽!生抽有什么好的,我们那嘎达都老抽!”他们家的事情,事无巨细,包括每个人的收入和年终奖、公积金等的数额,阿姨会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也会坦荡大方地问我们:“你们年收入有三十万吧?”阿姨也常常从我们这里获得安慰,以至于经常聊到一半就说,“我就爱和你们年轻人唠!”
马坡的生态极好。旁边就是潮白河,那是顺义充满诗意的地方。长而宽的河岸,丰富的储水量,让这远郊的河显得格外胖。胖河比瘦河可爱。水深的地方,是幽蓝色的。河岸上是大片的芦苇,附近的湿地坑里蔓延着大片的野荷花,水鸟在上面跃来跃去。小区里边的生态也很好,我甚至看到了黄鼬。那精光水滑的细长条身材,在月亮下泛着光。它的脚步如流星,轻盈熟稔,没准是这里的旧主人。据说,中元节和寒衣节的时候会有点瘆人,因为会有一些顺义老居民分批到小区里特定的地方来烧纸。
潮白河之秋,摄于2013年顺义人在车里打电话,通常会说“我去北京”。县里就是县里,北京就是北京,顺义人分得很清楚。顺义人完全不羡慕北京,觉得北京人太多,太拥堵。而且,顺义有山,气温会比北京略低一些,夏天也明显凉快不少,雾霾来的时候,这边的浓度也比城里明显要低。
顺义很早就普及了新能源出租车。每次打本地出租车的时候,都能和顺义本地师傅唠上一会儿,结局都是以我的沉默来收场。比如,一个顺义师傅就很自豪地说:“我好几套房,要住平房有平房,要住楼房有楼房。”末了又说:“你住那小区?没怎么涨啊,买那儿的人是咋想的!”另外一个小师傅问我:“你们搞研究的,一天挣多少钱啊?”
我在北京市区里打出租的时候,北京城八区出身的师傅最感兴趣的是我来自哪个“外地”,和顺义师傅的关注点就不太一样。我的日薪大概还不及顺义出租车师傅每天的份钱。顺义人生活得惬意和舒适,已经无需为生活而奔波,问起这样的问题来也特别坦然。
50后心仪的大菜场
和被通勤折磨的远郊年轻人相比,朋友的父母在顺义小住的日子,过得简直是小康生活,因为他们拥有了顺义最大的石门菜市场。菜市场是50后择居时最关心的配套。买房之前,他们反复追问过周围有没有菜市场。朋友没在意,每次很敷衍地回答说,大概有吧,肯定有,应该有的啊。
等住过来,看到马坡镇的菜市场只有不到10个摊位而且菜价比北京还贵的时候,二老心都凉了。他们冷淡地告诉自己的朋友,孩子选房眼光不行。可喜的是,东北阿姨告诉他们几公里外的石门有个大市场。于是,退休的中老年们结伴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去那儿买菜,人手一个拉杆车。
石门菜市场应有尽有,规模惊人且类别分得很细。比如水产区就是一整栋楼,二百多个摊位,海鱼和淡水鱼、冰鲜鱼和活鱼,都严谨地分列在不同区域;猪肉区和牛羊肉区是分开的,各在不同的楼,也是各二百多个摊位;熟食和调味品,也各在不同的楼。老人们特别钟爱调味品那个楼,那儿散发着浓郁的花椒和八角香气,“人一进去,就跟进了火锅一样”。
顺义石门市场的肉摊,摄于2014年这个庞大的市场主要是批发用的,但是也不拒绝零买。菜市场的蔬菜,有时候还在大卡车上没有卸下,卖菜师傅会站在车上直接抛下来几棵,扔给买菜的人,粗犷的菜根还带着地里的泥。而他们更常见的主顾,是那些张口就说来二三百斤的小贩们。临近下午市场关门的时候,菜就会论“堆”卖,比如1块钱1堆的心里美萝卜、菠菜、韭菜等等。
50后们会在廉价的日用品生活里感受到巨大的愉悦。他们之前没有体验过这样豪放的菜市场,所以一见到我们,就热情地描述这个市场如何壮观,还要带我们去。南方小城里,老百姓买个大白菜都要讲讲价:“什么,6毛一斤?太贵了啊,算5毛5吧”,说着话还会把那菜帮子拆去两片。而北方不同,一切都是一口价,老板都大大方方,绝不耽误功夫。
中老年们的拉杆车,容量永远不够用。比如他们有时会买三四条大鱼,每条不下5斤,在厨房全部剖开剁好,腌制起来。这样,他们在一个北方城市的远郊,复制着南方水乡的食物习惯。
有一天我们又去蹭饭,餐桌上摆了6盘菜,没有蔬菜:一盘猪耳朵、一盘猪大肠、一盘猪蹄、一盘牛肚、一盘猪肚丝、一盘鸡杂。朋友尴尬地笑着说:“帮忙吃一点吧,父母回老家前给留了一冰箱的菜,全是动物器官。”
顺义石门市场里散落一地的鲤鱼,摄于2014年几年后,朋友也搬走了,去了一个很难再找到大型菜市场的地区——海淀,从此失去了在大型菜市场豪买的快乐。而为此感到高兴的,大概只有之前一直超负荷运行的冰箱。
(作者系高校青年教师)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