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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地震十年·回访|汉旺生死录
雨下了一天。
李馨拍了拍蓝莓色呢子大衣上细小的水珠,雨不大,她没有打伞。快步走出接待中心后,她跨上一辆游览车,和从绵竹来的八个人一同去往5.12汉旺镇地震遗址区。
车一直沿着柏油路向里开,四周全是倒塌的房屋,乱石,杂草。车内有老人,有小孩,都很安静,默默环顾四周,只有李馨解说的声音。
她是5.12汉旺镇地震遗址纪念馆的一名工作人员,今年25岁,绑着高高的马尾,眼睛大而明亮,眼珠敏捷地转动着。
“现在看,你很难想象,十年前,汉旺是个繁华热闹的小镇。”她对着人群说道,对她来说,很多记忆还停留在那会儿。
汉旺地震遗址俯瞰图(2018年4月21日摄)视觉中国 资料图(在澎湃App内点击查看大图)【一】
汉旺镇连接了龙门山与川西平原,镇中心倚靠龙门山脉,山顶常年云雾缭绕。每年的6月19日,小镇居民会穿过顺河街,爬到山里的云雾寺,烧香拜佛,祈求风调雨顺。
十年前,这座工业小镇分布着上世纪60年代三线援建项目东方汽轮机厂、清平磷矿、华丰磷化工有限公司和汉旺黄磷有限责任公司等大中型企业6家。这些或大或小的企业带动了小镇的繁华,6万多本地人和外地人共同生活在这里。
小镇坐落于出山口,夏天,来自大山和河谷的阵风将清凉带过来。白天,人们在六角凉亭周边的茶铺和朋友喝茶聊天,打牌听曲。举办婚礼的新人成双成对出现在金叶大酒店,旁边汉旺客运中心的103班公交车依次发往绵竹的各个乡镇。
夜晚,几条主街的霓虹灯汇成灯海,人们喜欢在凉爽的夜里围聚在一起,喝小酒,吃夜宵,摆龙门阵,生活闲适安逸,有“小成都”之称。
每天早上七点左右,东汽厂报时的汽笛声响起,统一蓝色着装的东汽厂工人陆续涌出工厂大门,在街道上汇聚成一股巨大的人流。
赵林蓉望了一眼钟楼上的时间,加快了脚步,她要赶公车前往绵竹的工厂。2008年1月,她刚从广州的塑料厂打工回到汉旺,结束了五年漂泊的日子。女儿逐渐大了,她想陪在孩子身边。回来之后,她成为一名东方汽轮机厂的航吊车司机。
如果不上白班,她会先把孩子送到镇上的小天使幼儿园。
赵林蓉离开汉旺的同时,曹培俊正从村里赶往镇里上班。她是汉旺镇的一个农民,家里只有两亩多的口粮田,平时还得额外打工才能养家糊口。2007年底,她应聘在汉旺镇的一家私人餐馆里干服务工作,洗菜切菜,扫地做饭,卖盒饭,来买饭的人大多是东汽厂的职工。
2008年5月12日,早上5点过后,太阳出来了,很大很亮,曹培俊心想,今天是个好天气。
中午12点刚过,乌云袭来,天昏地暗。曹培俊正在切菜,没多久,天开始下雨,但没有人在意,或许只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曹培俊突然想起自己早上拖完家里的地板,把几扇窗户都打开了,她担心雨水飘进家里。于是放下手里的活儿,迅速跑回离镇中心不远的家里,把窗户悉数关上。
那天,她刚搬进新房子里住了四个月。
【二】
十多分钟过去,曹培俊返回了餐馆,继续切着土豆丝。
吃过午饭,赵林蓉躺在绵竹姐姐家的沙发上睡觉,两个小时后,她要返回厂里上夜班。沙发开始轻微晃动,她没放在心上,晃动越来越厉害,她意识到,“地震了”,拉着父亲就往楼下跑。
曹培俊的老板在街上的茶馆里打牌,这是他每天下午的娱乐项目。下午两点多,老板从外面跑回来吼道,地震了,快跑!
来不及反应,曹培俊提着菜刀往外冲了出去,宿舍楼里的脚步声急促慌乱,身后是轰轰隆隆的巨响。可能是几分钟,也许更短,房子在她身边倒下,整个小镇很快被烟尘吞没。
跑到了数十米外的空地上后,每个人的脸上黢黑,只露出两个眼睛在转动,她才想起了儿子,于是又摸索着小路找去儿子的学校。
儿子学校的房屋全部垮塌了。幸运的是,保安推迟了上课的铃声,学生们都在教室外面,没有人遇难。
那天早上,曹培俊的丈夫去山里采矿,她和丈夫失去了联系,无助地等待了几天,以为丈夫已经生存无望。直到5月15号下午,她的丈夫才从清平山里翻了出来。
跑出来的时候,曹培俊不知道自己的嫂子已被埋葬在垮塌的楼房里。
赵林蓉用自己的手机疯狂打电话给她的丈夫和亲人,确认他们在地震中是否平安。最后一次通话,信号突然中断。通讯和交通都被阻断,赵林蓉被困在绵竹,和丈夫,女儿失去联系。
“那天的天气特别怪,下了大雨,已经是五月天了,可是我们穿棉袄都觉得冷。” 陈丽是个热情开朗的女孩,回忆起那个可怕的下午,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之色。
汉旺镇依山而建,正好处在地震断裂带上,那股摧毁的力量在瞬间将一些楼房夷为平地,一些楼房的两侧已经千疮百孔。
倒塌的楼房裹挟着数百吨的石头,木头,和混凝土以一种难以想象之势,倾倒在脆弱的血肉之躯上。石头与土块,困住了正在逃亡的人。曹培俊在现场看到了被切断的动脉,破碎的头骨,撕裂的器官。
活下来的人们正好站在或逃到幸运的地方。那些被挖掘出的遗体,很多是她熟悉的人,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那些她在街上打过一两次招呼的人,一年里每天都要见两三次的人,买过她盒饭的人。
时间在这里中断,几千人的生命史,突然在这个午后的昏暗中终结,曾经夜夜笙歌的地方一夜之间死气沉沉。
在那场灾难中,汉旺镇有4857人遇难。老镇入口处的钟楼时间永远停留在了14点28分。
汉旺镇地震遗址区里的钟楼指针永久停留在14点28分 除标注外,文中配图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袁璐 拍摄【三】
地震一个月后,曹培俊再次返回汉旺镇。她想看看,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垮成什么样子。
她顺着杂乱的巷子摸索进去,整个现场就像灾难电影:她曾经上班的地方湮没在废墟之中;过去熟悉的热闹非凡的街道,商店,小区,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乱石,泥土和钢筋混在一起。
她没能抑制住难过,眼泪涌了出来。
曹培俊意识到,她生活了30年的小镇没了,过去的汉旺不复存在了。有时候命运真是无常,她想,这一切都在一晚之间降临了,“我们一家在地狱待了几个小时”。
地震之后,汉旺镇的企业关的关,搬的搬,曹培俊失业了。工厂搬走了,留下来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只能外出打工。
东汽厂搬到了德阳,一家分厂在绵竹,留下一片破碎的厂房。赵林蓉继续留在绵竹的工厂里,和其他工人一起收拾“残局”。
回到汉旺,她感觉小镇空了,没有一点人气。
地震遗址区曾经的居民楼一些人永远搬离了小镇,但更多人搬进了政府统一修建的安置房里。赵林蓉说,她的根在这里,只有这里才是家。
她的父亲是清平磷矿厂里的工人,1987年,她跟着父母搬到了汉旺,住在镇上的职工宿舍里,她在汉旺长大。
她经常想,那天的夜班让她避开了另一种命运。
地震后一个月,陈丽被分配到江西读高中,由国家资助。在开往南昌的火车上,她恍恍惚惚,哭了很久。后来读了两年技校,又回到了汉旺。
隔了一年多,陈丽才鼓足勇气回去老镇,几乎没有一个人,她走在凌乱荒凉的街道,什么也说不出来。
无论汉旺变成什么样子,李馨没有想过离开它,她是个恋家的女孩。从德阳市的一所师专毕业后,她回到汉旺镇和父母住一起,在一家幼儿园上班,她喜欢小孩儿,他们总是生气勃勃的。
【四】
德天铁路从汉旺镇的东边一直贯穿到西边,那条被磨得锃亮的铁轨隔开了新与旧,现在与过去。
地震后前两年,留在汉旺的人都住在临时安置大棚里,所有人似乎失去了目标,生活“乱乱哄哄的过着。”因为一家人在一起,曹培俊没有那么绝望,但她的笑容仍然不是那么舒展。
2010年,汉旺的新镇修建完工,在新镇的入口处立起了一个高大的石牌坊。曹培俊家里的两亩地被征用,作为汉旺新镇的一部分。她搬进了安置房里,在新镇的汉兴超市里打工,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是一排排政府提供的四层楼房,由江苏的工厂援建而成,白墙灰瓦,带着些江南特色。他们在河边的空地里种上些稻谷小麦,油菜,这样可以省去一些基本的开销。
生活慢慢步入正轨。他们不再像以前经常提起地震,这里的人们似乎获得了平静,言语交谈的气氛也不再那么沉重。
偶尔想起了,感觉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既然躲过了地震,就不会轻易向生活屈服。曹培俊说,在那场天灾中,她活了下来,活着的人很幸运了。
丧子与病痛的阴影或许长期笼罩着一些家庭,好在家里迎来了新的生命。黄昏时分,新镇上的居民喜欢沿着宽广的观山街和汉陵路散步,三三两两,带着蹒跚学步的孩子或一条紧跟其后的小狗。
曹培俊只有一个儿子,今年20岁,马上要参军入伍了,她说等孩子成家了,她想去看看大海。
赵林蓉也搬进了新房子里,家里每一件家具,电器,物品,都是重新添置的。但现在的小镇安静极了,走在路上,她听到了水流声,虫鸣声,鸟叫声。她向接待中心外面绿色的荒野望去,目光越过荒野到达官河旁繁茂的树木。
树木太过茂盛,甚至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河水,但人能感觉到河水的存在。它气味乘着微风,潮湿凉爽而甘甜,夹带着别处的气息。
李馨说,这里的一切焕然一新,一切重新开始。
汉旺新镇俯瞰图(2018年4月21日摄) 视觉中国 资料图【五】
一个阳光柔和的中午,李馨,陈丽,曹培俊聚在一起吃饭,她们谈论美食,妆容,孩子,都是些轻松的话题。地震遗址纪念馆把她们聚到了一起。
纪念馆开馆之初,陈丽就在这里工作。已经过去4年,她不再像前两年那么恐惧,但还是会忍不住想起遇难的二叔。“他那天本来不应该上班的,一个同事因为家里有事,临时让他去顶下班。”后来家人找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发现二叔的遗骨。
一个月前,陈丽怀孕了,她即将成为一名母亲。有些时候,当她望着身后的废墟,一切犹在昨天,陈丽觉得那些废墟还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身上。
2012年,曹培俊打工的超市生意冷清,老板决定搬离汉旺。她没了生计。
那时,5.12汉旺地震遗址公园建成对外开放,里面的博物馆由震前的一块商业用地加固改建而成,在之前都是一些卖家电和衣服的商铺。
两年后,曹培俊开始在地震遗址博物馆工作,在接待中心的商品店当售货员,这是政府为失地农民提供的一个公益性岗位。她需要一份工作,尽管她意识到,每天在地震遗址区进进出出,那些可怕的画面会挥之不去。
刚去博物馆,电视墙上滚动播放着当时拍下的地震视频,曹培俊泪水涟涟,“就一瞬间,一瞬间,好多人的生命没了”。很多次,看着地震后汉旺老镇上的断壁残垣,曹培俊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而他们却不幸遇难?
如果没有这场地震,她应该还是那个老镇餐馆的服务员。“那时我才30几岁,现在都40多了。孩子也长大了。”
所有人都失去了很多,亲人,家,她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前几年,地震是人们不愿触碰的话题,这么多年过去了,日子要往后走,说完,她长舒一口气。
2015年,工厂要裁员,赵林蓉成了下岗工人。家里的经济状况紧张,孩子读书的钱还没有着落。在家停工一年后,地震遗址管委会招人,赵林蓉跑去应聘接待中心小商店的销售人员。
她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人们会慢慢淡忘了,但有多少人真正走出心理上的困境呢?她不知道。
地震遗址纪念馆食堂的周姐,女儿在地震中遇难时十几岁,“她儿子现在读幼儿园,有时候她去接儿子,班上同学会喊她外婆或者奶奶。”李馨说,“那些失去至亲的人,可能一辈子都会停留在那个时刻。”
【六】
十年过去,汉旺老镇废墟之上已经长出繁茂的植物,厚厚的墙壁如今只剩下一堆沉重的木板,墙壁巨大的裂缝被绿油油的爬山虎覆盖。
曹培俊记忆中存留了汉旺的繁华景象。有时候,她会独自沿着那条安静的公路往里走,每经过一处,她都会多看几眼,“那边是东汽厂的单身宿舍,这边是天池煤矿家属区,一楼全是门面房,卖食品,服装,前面有个做冰淇淋的。”
有条街的名字她忘了,沉思了好久,突然想起来,仿佛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来,“哦,那条街是专门卖肉的,我们叫它肉巷子。”
带人进去遗址区的时候,李馨指着不远处的群山说,地震强烈的冲击波使龙门山的前山下降了10米,所以现在可以看到后山部分。过去这么多年,山体的植被已经恢复,但有些滑坡的地方依然清晰可见。
整个汉旺老镇唯一看不到丝毫裂痕的建筑是一座建于上世纪80年代,高约30米的水塔。
水塔挨着东汽厂703号家属楼,李馨始终想不通,“发生地震时一般会尽量躲避到比较狭小的空间,比如厨房或者卫生间”,可这栋楼,一层到顶层卫生间全部垮塌了,躲避在卫生间的人是否因此都失去了生机?
走到旁边704号家属楼时,李馨停了下来。2012年的一场大暴雨冲垮了这栋残存的楼房,她说,地震时,有个被困55小时的最小幸存者就是从这栋楼里被救出来的。
地震时被摧毁的建筑依次路过曾经的商业区,人民医院,人民政府,中心幼儿园,李馨相继报出遇难人数。如今,汉旺镇最高的点还是东汽厂那栋12层破损的科研楼。
废墟之上,一些没有完全倒塌的楼房被重新加固,这样可以保持地震时的原貌,也可以防止房屋再次垮塌,砸伤回来吊唁的人。
博物馆里陈放着从遗址区捡出来的衣物,人们曾经用过的锅碗瓢盆。来这里祭奠的人,都是认识的人,他们的某个或几个亲人在地震中遇难。也有人云淡风轻地讲述自己遇难的亲人,但在某个时刻,内心的隐痛还是会跳出来折磨他们。
李馨把自己的工作当作是对遇难者的一种怀念。 她没有直系亲属遇难,但难过的情绪还是笼罩着她。
有一次,李馨看到一个女人对着博物馆墙壁上一张女孩的照片哭泣,她是女孩的母亲。每年,她都会到地震博物馆来祭奠。李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陪她一起流泪。她知道,那一刻,语言是无力的。
每天在这里工作,无可避免地,那些画面会被一次次唤醒;他们也小心翼翼,活着的人总要找到出口。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傍晚,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李馨开着她的小车驶离了曾经的汉旺镇。
新镇距离老镇不到3公里,沿途的格桑花正开得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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