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作为家训的《袁氏世范》,为什么能引起历代知识分子的注意
南宋中期之人袁采,他以其《袁氏世范》(以下简称《世范》)一书而广为人知。他曾在12世纪后半叶担任今天浙江、福建、江西省的三个县(一说四)的长官。据说本书出版时,他正在其中之一的乐清县(浙江省)任上。此书初版于淳熙戊戌年(1178),再版则是绍熙改元之年(1190)。根据刘镇的序以及袁采的附记、跋文,可知当初原本题名《俗训》,后在太学同窗刘镇的劝说下,才改为《世范》(一世模范之意)。亦即,原本是“喜好议论世俗之事”的作者,他以乐清县的居民和自己的家族、子孙为对象,撰写了这本通俗易懂的书,但刘镇却将对象读者扩展到全天下,以此方式改变了书名。从而,本书的记述与《世范》这个书名稍有不同,其重心放在以自家为念的家族、宗族问题上。
《袁氏世范》序
从经历来说,他只是一位下级地方官,在政治史上也并未留下值得称道的事迹。但是,《世范》因其独特的内容而引起历代知识分子阶级的注意,使他得以名留青史。《世范》是所谓家训的一种,在那个司马光的《家范》为人所称道的时代中,从正统派的儒教价值观来看,这也算不上是评价多高的著作。然而这样的著作却能被人传颂不绝,完全是因为其独特的内容。例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此书“于立身处世之道,反复详尽,所以砥砺末俗者”。还有,在我们的《世范校本》(赞岐·片山信撰,嘉永五年刻本)序文中,三野知彰写道,当以“农夫、樵夫、篙师”等“生而不识一丁字”的庶民为对象,并以此书为题材来进行讲解时,出现了“来而就席者,果皆感服,向退者复进,散者复聚,户外之屦,倍于曩时”的盛况。他的内容、叙述就是如此地贴近庶民。三野评价此书为“文辞虽浅近且卑,理旨极切实”。确实,《世范》的题材既切身又具体,而且其叙述又能率直地打动人心。因此,将这个题材以及叙述内容作为历史,特别是社会史研究的素材,必然极为有效。
《袁氏世范》卷一
一、研究史与课题设定
在迄今为止的宋代史研究,特别是在社会经济史研究中,《世范》的记述被频繁地举出使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是由于它极为简明、率直地记述了当时的社会剖面。我也是在家族研究等方面,屡屡将其举出作为重要记事的一人,但现在回想起来,不禁多少有点担心。因为我并未检验《世范》全书的史料特点,故会予人一种只是取出对我自己论旨有用之处的印象。当然,《世范》的记述是由比较短的条目所构成的,其内容也确实浅显易懂,因而一般也认为它具有很容易引用的特点。若是能按照我的问题意识来说的话,为了使迄今的研究获得更充分的说服力,就有必要分析《世范》记述的整体特征,且必须确认这并非只是任意切割袁采主张的一面而已。为此,有必要厘清《世范》的史料特点。
首先观察一下直接依据袁采与《袁氏世范》的研究动向。如一般所熟知的,在20世纪30年代下半叶所谓近代历史学的形成时期,陈东原将袁采评价为“中国史上第一的女性同情论者”。他注意到《世范》的记述直接面对宋代的现实,并且公正地承认女性的角色。由此,后世对《世范》的评价是崭新的,故对学界也产生了很大影响。前述拙著中已指出,即使在今天的中国女性史研究领域里,他的著作依然被奉为圭臬。另一方面,西田太一郎认为此书网罗了“家族宗族乡村生活上必须知道的事项”,并在附上简单说明后,发表了接近全文的日译。这是十分成熟的翻译成果,即使今天依然有用。本文也从中获益甚多,这点必须清楚说明。此后,经过约40年后才出现正式的研究。以梁太济从社会经济史视角出发的研究为嚆矢,接着陈智超又深化其视角,并使其进一步发展。陈氏从《世范》的记述中抽取出构成当时社会的五个阶级,并特别以“庶民地主”的生产关系为中心进行分析。这是中国研究者共有的视角,即从唐代以前所谓“贵族地主”变化而来的地主制之形态。只是这项研究并非以《世范》的主张本身作为问题。另一方面,大约与此同时,伊沛霞(Patricia B. Ebrey)则是直接从正面研究了《世范》。版本研讨自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她在记述全部内容时,解说了家族形态与宗族的共同生活、士大夫们的基本价值观、家产继承、家族经营等问题,并发表了考察(第一部分)与全文英译(第二部分)。这为《世范》研究打开了全新局面,有必要以这种视角做更深入的研究。如此一来,我们首先就应从吟味伊沛霞的研究开始着手。
伊沛霞的研究从《世范》的历史地位开始,到内容的解说、评价为止,属于全面展开的研究,堪称划时代的成果。今后的研究应该也不可能完全回避她的成果。为供参考,这里介绍第一部分的章节构成。另外,括号内是我的翻译。
“Family and Property in Sung China:Yüan Ts’ai’s Precepts for social life”
(宋代的家族与财产——袁采的社会生活)
Chapter1 Introduction(第一章序论)
Chapter2 The Family in the Classical Tradition(第二章古典传统中的家族)
Chapter3 Social Life and Ultimate Values(第三章社会生活与根本的价值观)
Chapter4 The Harmony of Co-Residents(第四章同居者的和谐)
Chapter5 The Transmission of Property(第五章财产的传递)
Chapter6 The Business of Managing a Family(第六章管理家庭的工作)
如以上章节构成所表明的,此书虽是以《世范》为题材所做的关于宋代家族(包含家庭、宗族)与财产的研究,但也涉及当时价值观等问题的研讨,因而也是广义上的社会史研究。这相应地反映出《世范》作为家训的内容特征,并确实捕捉到此书的著述意图,即以维持宗族内部的和谐以及家族繁荣为目的。即便就此意义来说,也是该领域的重要研究成果。另外,正如伊沛霞屡次指出的,袁采的思考方式是根据其独特观点所产生的个性化的产物。例如,比起“仁”与“理”,他却更强调忍耐与妥协,所以此书记述的是从他的现实认识出发的思考方法。
伊沛霞的议论提出了很多有意思的论点,说服力很强。但是,也有一些令人在意之处。至于《世范》的英译、解释方面也有若干值得议论的问题点,但这些姑且略过。在此想指出的一点是其对《世范》的评价之高,稍有过大之嫌。例如,伊沛霞将古典学者司马光等人的著作与哲学者朱熹等人的著作分为两个贡献群,讨论其特征,并于此基础上将《世范》放在与他们的贡献对等的位置上。她对自己的研究对象赋予了高度评价或执念,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但像这样的比较,若从被比较者的其他贡献的质量与数量两方面来看,应该是不合理的设定吧。当然,《世范》的记述具有独特的个性,单纯的比较在本质上是困难的。至于每本著作都具有各自相应的意义,这个主张当然也能够理解。可是尽管如此,将这些放在同一个层次上作为对等的议论对象,不得不说仍是不合理的。
另外,伊沛霞在许多地方对《世范》作了历史评价。但是,这也并非就是简洁明确的定位,或者明白扼要的评价。这也是由于她的研究方法的特性使然。她将《世范》的记述比作一种社会学或文化人类学的调查、研究方面的情报提供者,根据袁采的“证言”来试图复原当时的文化与社会状况。其分析最后就归结为“宋代的家族与财产”的问题。它虽然也考察了《世范》整体的史料特征,但并不能算是做出综合的评价。而且有可能因为只是简短地概括各条“证言”的内容,以至于有关袁采的现实认识体系乃至逻辑的特质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并未特别措意。尽管以上的批评稍显吹毛求疵,但那也足以反映她的研究与笔者关注焦点的不同之处(此处据作者原意略作润饰)。
因此对我们而言,如何厘清《世范》这个贵重史料的整体记述应有的状态及特征,就成了接下来的工作。换句话说,如何掌握《世范》中所表现出来的袁采之理念,以及其现实认识的应有状态,就成为一大课题。这个问题即位于(本书)第一部的课题意识的延长线上。在那里已分析了地方官对于裁判这种职务的观点与判断,在第二部中则要分析其关于日常生活的观点与判断。综合这些的话,就会与理解宋代知识分子,特别是理解地方官现实认识特质的工作产生联系。进而,这应该能为思考宋代中间阶层的历史角色提供线索。
二、《世范》的整体构成
1.关于版本
首先从版本的分析开始。伊沛霞对这个问题同样也做了详细研讨。根据其研究,现行的《世范》大致可分为两种版本,从后序的日期来看,即淳熙己亥(1179)年的初版系统(《宝颜堂秘籍》版、《四库全书》版等,以下简称《淳熙版》),以及绍熙改元(1190)年的再版系统(《知不足斋丛书》版和刻本《世范校本》等,以下简称《绍熙版》)。前者各条目皆未附上标题,后者则有,这是其形式上的特征。另外,这两版与宋、元版的完本皆已佚失,只残存明代以降的版本。
清乾隆知不足斋精刻本《袁氏世范》
不过,宋、元时代的类书,即宋代陈元靓所撰的《事林广记》二种,以及元代无名氏撰的《居家必用事类》,这两本书曾以摘要的形式引用了部分的《世范》。前者引用的可能是绍熙版,后者则可能是依据淳熙版。另外,其引用文章与原本有很多不同之处,可视为抄录之际改变的结果,伊沛霞根据这点指出,当时可能流通着手写本的《世范》。确实,只要试着比较这些引用与现行本,就会发现有将前后条目内容混为一条的情形,也有几乎是同一篇文章但文字却颇有不同的情形。从这里来看,在宋、元时代,除了《世范》的完本之外,很可能还存在着各条目或者摘记各类似条目的版本,并为前揭类书亦即日用百科全书类所引用而流通着。若是如此的话,则《世范》有一部分应是以其著作的实用特点而为人采用,并广泛为人所阅读。这应该也是该书得以流传至现代的理由之一。这点后续还会再做讨论。
本文没有深入探讨版本问题的余裕,因此有必要选择最好的版本。这里比较现行《世范》的四种版本以及宋、元类书中的引用文……可知绍熙版是整理得最好且方便使用的版本。例如与绍熙版比较起来,《宝颜堂秘籍》的上卷、下卷各自欠缺一条;《四库全书》版则是在上卷欠缺两条之外,还因分割同一条目等原因,最终少了五条,至于中卷则少了八条、下卷也少了一条。这些《四库全书》版的问题,在绍熙版以其他项目设立的条目之中,以一个条目总括的例子存在十处以上。另一方面,在绍熙版中,《知不足斋丛书》版只欠缺了一条(卷上最后一条“置义庄不如义学”)。因此,以下记述引用《世范》时将使用绍熙版,特别是《世范校本》。有关和刻本的使用虽然使人感觉有若干问题,但它与《知不足斋丛书》版几乎没有差异,且栏外还附有文字校订与附记,故判断其亦可信赖。
和刻本《世范校本》
附带一提,绍熙版因附有条目标题,成为方便阅读的版本。那么,此种标题是于再版之际由作者添加上去的吗?或许这也有可能。但是,观察前揭《事林广记》的两种版本,虽然其引用条目也有附上标题,可是却与绍熙版完全不同。也就是说,在宋末、元代时的同一项条目至少有过两个标题。从这点来考虑,则绍熙版的标题就并非作者原创,而很可能是宋、元时代流通过程中所添加的。为何如此?这是在《事林广记》引用时,并无特别改变原标题之故。至少仅限于其引用部分来说,感觉不出任何只变更标题的必然性。但是,在判断这点方面,还有必要做更深入的分析。
2.《世范》构成的特征
其次要确认的是《世范》的整体构成及其主张的特征。《世范》由全三卷、206条所构成。标记有上卷“睦亲”(家庭、宗族内的伦理,65条)、中卷“处己”(自身的修养,68条)、下卷“治家”(包含资产、雇佣者管理在内的家之统治,73条)的标题,提示了各卷的主题。分析其内容,随着进入各卷下半部分,尽管多少出现了一些脱离这个主题的主张,但并无特别明显的错乱。但正如袁采自己写下的那样,《世范》是记录他即兴谈话的内容,之后才编集的产物,并非按照某个一贯主题撰写的著作。因此,条目之中难免包含比较偏离主题的话题。是故,我们有必要先大致俯瞰各卷的记述内容。
为了确认主题的大致框架,首先试着注意各卷名词的使用频率。例如,观察有关家庭、家户、宗族的称呼。如此,在上卷,几乎所有条目都出现了父子、兄弟、子侄等表示家族、宗族的用语,至于中卷的68条之中仅有15条、下卷的73条中仅有28条使用。另一方面,仆、婢等雇佣者在上卷只有7条、中卷0条,而在下卷却有26条。从这种名词使用频率来说,可知卷上即以家族、宗族内部的人际关系为主题,下卷所谓“治家”则是以包含雇佣者在内的“家”及其管理为主题。进而这所谓“治家”之“家”与其说是“家庭”“宗族”,不如说是意味着“家户”之意。
那么,中卷又具有什么样的性格呢?在此不变的虽是叙述个人的道德修养,但若先拿“高使用频率文字、用语一览表”来看,则其前半部分特别引人注目的,其实是诸如“天”“神”“造物”“命分”等超越人为的存在,以及关于其效用的用语。这些在68条中有19条使用,与其他两卷相比,其数量之多堪称中卷的特征。伊沛霞也指出了这种有关超越人为存在的想法,但稍微再从逻辑来看,这里实有两个方向性。其一是条目(2)“处富贵不宜骄傲”中记载的“富贵乃命分偶然”之例,以及(5)“世事更变皆天理”的条目名称,这些例子说明了对天的统治与命运论的理解,乃至表达了一种豁达。另一种方向则是努力修养以“积善”“积恶”,无论是好是坏皆会得到回报。例如(20)的条目名称“善恶应报难穷诘”之类的看法。这种“豁达”与“努力”实是相异的方向。这些归根究底是相互矛盾的看法,却同时并存于袁采脑中。他是否意识到了这个矛盾?无法确定。只是,后者与此后一般广为通行的“善书”的看法有相通之处,袁采对此信奉到何种程度这是另一个问题,这也可说是为了说服子孙的方便主张。
再次确认以上主题的大致框架,上卷是家庭、宗族的人际关系,中卷是自我修养与超越者及其效用,而下卷则是家户及其管理。
本文摘自日本历史学者大泽正昭的《南宋地方官的主张》一书,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略有改动,标题为编者所拟,原文注释从略。
《南宋地方官的主张》,【日】大泽正昭/著 吴承翰/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年11月版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