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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阿古的无根邪恶,奥赛罗的烈焰焚情

张阅
2018-05-08 14: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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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第的《奥赛罗》吃透了莎士比亚剧本精神。

威尔第的《奥赛罗》实属有生之年必看歌剧之一,其母本,莎士比亚的原作戏剧亦然。比较近期展映的英国皇家剧院(ROH)直播版歌剧与莎剧原作,明显看出威尔第是吃透了莎士比亚剧本精神,再重组这个故事,将剧情集中在伊阿古、奥赛罗、苔丝狄蒙娜三个人的心理关系上。

奥赛罗杀妻悲剧是文学史上著名的犯罪案件,威尔第省略了莎士比亚为这场谋杀铺垫的前情,这些内容揭示了人物的性格及处境,即悲剧之所以会发生的伏笔。比如说,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并非明媒正娶,而是瞒着她身为威尼斯元老的父亲“偷走”她,若不是伊阿古操纵一心想把她搞到手的罗德里格上蹿下跳搞揭发,他俩的隐婚不会被发现,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获得长辈的诚心祝福,她还被亲爹阴了句“她已经愚弄了她的父亲,她也会把你欺骗。”整个公堂对峙的过程中,元老一直在侮辱奥赛罗的黑人(摩尔人)身份,断定女儿“去跟一个她瞧着都感到害怕的人发生恋爱”,“他一定曾经用烈性的药饵或是邪术炼成的毒剂麻醉了她的血液。”尽管他和其他大人物一样,一直在利用奥赛罗的战争才能,假意看重他。换句话说,人们在向他强调,你理应自卑,不配获得真爱。当代人懂的,黑人不仅理所当然能获得爱情,甚至有连白种人都艳羡的强烈性吸引力,单凭这一点,苔丝狄蒙娜就是幸福妻子。

威尔第能做省略,大概因为当时的观众已非常了解莎剧原故事,熟知他那些角色的疯狂和极端,不会过于诧异奥赛罗的轻信,能够接受威尔第情感浓厚的音乐与简约剧情共同烘托出的强戏剧性。他把故事直接搬到剧中第二个地点塞浦路斯,开头夫妻俩在威尼斯公堂上被逼问出的相爱过程,也被他改编并挪到奥赛罗与苔丝狄蒙娜的新婚之夜,成就一段两人互诉衷肠的著名二重唱。苔丝狄蒙娜不仅爱他的勇武,还怜惜他的苦痛、流亡生活里的煎熬、做奴隶戴镣铐时的悲伤,这种绵长又巨大的温柔给了奥赛罗很大的欢乐与安慰,“你因我的不幸爱我,我因你的善良爱你”。乔纳斯·考夫曼(奥赛罗)和玛利亚·阿格雷斯塔(苔丝狄蒙娜)这两位歌唱家演得柔情蜜意,奥赛罗甚至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的手。

但奥赛罗也叹息欢乐使他害怕,宁愿在极致的爱之拥抱里死去,这既是不祥音,又是经过大岛渚的《感官世界》、渡边淳一的《失乐园》这些终极击打后的当代人更理解的精神状态。他们的婚恋,甚至是奥赛罗唯一可以逃避人生紧张状态的港湾,一旦崩塌,后果惨重。另一边,苔丝狄蒙娜有富家女与生俱来的天真、娇憨、活泼、无忧无虑,她身心健康,又信仰神,毫不怀疑这爱情会在时光流逝里永存。

以当代人观点看,奥赛罗是有战后应激创伤的,他所拥有的一切,社会地位、荣华富贵、甚至在妻子身上激发出的最初好感,全部建立在战功之上。“习惯的暴力已经使我把冷酷无情的战场当作我的温软的眠床。”毫无社会经验、不谙人性阴暗的苔丝狄蒙娜很难用爱情真的治愈这个男人的精神创伤,这也是两人爱情悲剧的伏笔。奥赛罗深深的自卑,让他可以因伊阿古的几句谗言和一块被栽赃为偷情证据的手帕就相信妻子已出轨爱上他的部将凯西奥。

威尔第做省略,大概也因为他想描绘的重心是制造悲剧、杀人不见血的伊阿古(卢德维克·泰兹饰),甚至想把“伊阿古”用作剧名。莎士比亚塑造这个人物时,虽有独白和大量挑拨离间的操纵人心之言行,但没有像威尔第这样直白概括这个人虚无的“信仰”,即潜心于根本之恶,为恶而作恶。他坦白自己是恶魔,信奉无情之神,感受到自己身为人所具有的原始污秽,忠实于并要执行完他邪恶的使命,他坚信正义者都是虚伪演员,人从生到死都要被不公的命运玩弄,天堂是谎言,死后是虚无。这一版伊阿古在舞台上手动推移设计精巧的布景,象征他操纵人心、事态和人物关系。有一幕,他将魔鬼面具戴到因焚心妒嫉而瘫倒的奥赛罗脸上,令人恐惧。

改动后节省出的时间,威尔第不只用来加重伊阿古的戏份,还放在苔丝狄蒙娜与不同人甚至童声合唱队的互动上,突出她的圣洁感,她越纯真而深情,对即将来临的灾祸越无知,越凸显整部戏的悲剧感。最后,不断延迟的苔丝狄蒙娜之死将观众情绪推到顶峰。当奥赛罗让她晚上在卧房等待他,所有观众都明白她今晚必死,而这场预期的死亡让我们又焦急又想逃避地等待了整个下半场。莎剧原本里就有的“杨柳之歌”,被威尔第大加发挥,请苔丝狄蒙娜一唱三叹,歌曲是她母亲被人抛弃的侍女唱过的,唱的正是女人在情郎见异思迁、离开她之后的哀鸣,苔丝狄蒙娜亦认为奥赛罗莫名其妙的暴怒是因为不再爱她。这种微妙的戏中戏,暗示深情女人相似的命运,制造出更强烈的悲情,尤其她以宛如游丝的气声唱来,观众心有不忍,也进一步干着急,因为奥赛罗的异常是因为爱,并非不爱。她预感到自己会为爱死去,而她能想出的唯一罪名就是痴心爱自己的合法丈夫。

接下来,苔丝狄蒙娜独自对圣母祷告,曲调渐趋安然,恬静,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也让观众在精神上能承受住她的死亡。奥赛罗杀妻时的拉拉扯扯也被指责与自辩的二重唱延长了,她无法自证清白的痛苦让观众感同身受。威尔第请奥赛罗用枕头闷死妻子的设定,比原著里的掐死,有更浓郁的性意味。强烈的爱之激情,与导致人去杀人放火的情欲,也许是同质的。伊阿古这种不相信爱与纯洁的恶人,早就看出奥赛罗的弱点,即他“在恋爱上不智而过于深情”,能被煽动起致命的妒嫉和仇恨,变得愚蠢糊涂。整场歌剧,考夫曼都全情入戏,将猜疑和妒嫉所折磨的心理演得激烈又动人。演员过于英俊的好处,是证明无论仪表如何,任何人都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人为何不能信任感情真挚的身边人呢?当代观众对奥赛罗往往持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态,熟知剧情又有上帝视角的观众,往往不去深究人物的性格与处境,也难以觉察自己在相似境遇里的盲视和愚蠢。被赫尔佐格几乎照搬成电影的毕希纳剧本《沃伊采克》里,沃伊采克这个有精神隐患的贫贱士兵,遭到妻子背叛,他的命运与奥赛罗一致,杀妻,然后死去,甚至在杀妻前一样想要“再一个吻”。他是在医生控制下吃了三个月豌豆的羔羊,不敢打或打不过妻子的情夫,却要“刺死那只吃羊的母狼。”

同期看完这两个故事,四位主角的命运触动了我。沃伊采克被他每天伺候的上尉嘲笑,奥赛罗被伊阿古故意用“你妻子脱光衣服跟他睡觉”之类富有画面感的描述撩拨,几百年间丈夫对妻子要绝对占有的荣誉感从未变化,他们惧怕绿帽子损伤他们的尊严与自信。但即便不谈荣誉和社会眼光,爱情有排他性这一基本人性依然在人的内心制造壁垒和刺痛,男性尤其对于爱人的肉体被他人触碰相当仇视。沃伊采克之妻与苔丝狄蒙娜同为虔诚基督徒,她非常清楚自己在犯罪,怜悯丈夫,却无法抵御情欲力量。在真实人性面前,谈身体自由和精神自由是难的。

莎士比亚、威尔第、毕希纳、赫佐格讲述的是人类无解的悲剧,洞察人性的伊阿古总能兴风作浪,我们只能尽量去辨识口蜜腹剑的人。请不要轻易说一个人是聪明的,当他陷入爱情,心智首先缴械投降,不要轻易说一个人是幸福的,谁知道明天他的生活会不会毁于悲剧。沃伊采克说:“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当人们往下看的时候,会觉得头晕目眩。”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

    责任编辑:程娱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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