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十年进化论丨台州：草根经济如何批量诞生单项冠军

改革开放以来，江浙地区孕育出了著名的“苏南模式”和“温台模式”。

“台州是典型的本土草根经济发展起来的样本。”浙江工商大学区域经济研究所所长倪树高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上世纪七十年代，地处台海前线的台州，工业经济还相当薄弱，主要有食品、水泵、五金、塑料、化工、医药等中小型国有、集体制造企业，以配套台州当地经济民生之所需。这些企业成为改革开放后台州民营经济成长的“摇篮”。从这些企业走出来的人员，利用所学的技术、管理经验，纷纷走上创业之路，并吸引当地民众参与，由此逐渐在台州大地上成长出一批块状经济。在市场的历练中，块状经济逐步演化为由多个企业围绕某一产品（行业）分工协作而成的集群产业。

经济学家钟朋荣曾形象地把台州的这些块状经济称为“小狗经济”，即细致分工，严密合作，专业化精细化程度极高。白手起家，到国内外细分市场占有率第1的产品数量超300个，台州的“小狗经济”，走出自己的特色。

近十年，台州制造快速发展。“草根经济”，在数量、体量、质量上，已然壮大繁茂为“树根经济”。

2021年，台州拥有制造业企业7.3万家。其中，上市公司有65家、国家级制造业单项冠军11家、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32家、国家级技术创新示范企业2家。培育了吉利、华海、海正等一批国内外知名企业。工业增加值从2012年的1283亿元增长至2021年的2162亿元，年均增长6.8%。

台州黄岩。人民视觉  资料图

发端于改革开放

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史晋川告诉记者，台州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区域经济社会发展最为迅速且最具自身特色的地区之一，“台州民营经济发展是靠市场推进和政府增进的，用现在的话就是有效市场和有为政府。”

南以雁荡为屏，西以括苍为巅，东面抱海，三面环山，使台州几乎与浙江其他城市相隔绝。“穷则思变”，温台又因地处东南部沿海，海洋文化孕育出四海为家、喜欢闯荡的个性。

开办工厂、家庭小作坊、外出做生意，成为温台两地最为常见的谋生方式。精明、敢于闯荡，市场意识浓厚，一旦政策宽松，他们想方设法闯市场、学技术，走上了制造业的发展之路。改革开放后，从集体经济出来的供销员、厂长经理、技术骨干们也奔赴不同的行业，点多面广扩散开来。

民营经济是台州制造的底色，台州的企业起初往往个头小，做的产品小。民营办市场、开银行、造汽车、做智能马桶盖……在市场经济很多领域，台州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在温岭，小型水泵的产量占全国市场的三分之二，井用潜水泵、农用潜水泵、家用屏蔽泵等多个品类产量全球第一。温岭的机床装备产业集群发展被工信部树为全国新典型，温岭鞋业被誉为“天下之履，十有其一”，汽摩配件享誉在外。

路桥乃至台州的汽车产业、摩托车产业，萌芽在李家村。李书福从路南街道李家村创业起步，最开始开照相馆、生产冰箱、装潢材料，再到后来制造摩托车，最后创办民营汽车吉利集团，写就了从台州起步并走出台州的故事。

此外，玉环的轴承、家具，三门的变压器，天台的汽车内饰，临海的医药、休闲用品，黄岩的模具、塑料等，在台州，民营的制造企业形成的集群繁星点点。

2022年1月6日，在位于浙江省台州市仙居县经济开发区的兴宇汽车零部件股份有限公司车间内，工人在生产线上作业。人民视觉  资料图

台州的机电装备、汽车零部件产业升级

“时至今日，台州的轻工在市场上仍然具有较高的竞争力。只是随着需求结构、出口行业竞争结构的变化，机电装备、医药化工等行业，发展的速度更快。”倪树高说。

温岭的机床装备产业是从最初修旧机床开启的。“模具的生产在台州特别普遍，从工艺流程来讲，最初成长的时候，技术门槛不高，所以农民都能去做，慢慢做大了，越来越丰富。”

倪树高介绍，机床是做其他各种机电类产品的母机，台州的机电类小商品很多，因此人们会去收集旧机床，通过收集和维修旧机床，慢慢培育出了自己的机床生产工艺。

到如今，台州拥有机床产业大脑集成链接全省4000多家上下游企业，数字化改造覆盖率超80%以上，有10多项专利技术填补国内空白。

由于广泛丰富的零部件自我供应系统，台州的机电装备类产业在全国占据重要地位，也是近10年中国制造发展的一个缩影，且体现了产业集群的演变规律。“产业升级叠加新材料，才能做出更加精密、尖端的零部件。最后工业的竞争就在于精细，稳定地做出精细的产品。”

依托模具的产业基础，台州也成为国内汽车零部件的重要供应地。从塑料类到铁类到合金类、光电类，越来越丰富。与此同时，汽车零部件产业也使得台州的零部件业扩容提质，拉动台州制造业总量的扩张和结构的升级。

而信息技术对台州机电装备类产业工艺流程的改造、企业之间的分工分化创新，都带来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信息化天然与机电装备类是可以融合的，所以台州的行业特色使其在数字化改造的路径中，明显领先于其他地方。”数字赋能下，更多的集群开始走向智能化生产。

2021年8月，黄岩模具（塑料）产业大脑应运而生，通过打通产业链上下游，整合线上3000多家模具生产加工企业，实现数字化集成化生产，模具订单可以按照询价机制、报工率、上机准时率、延期率、超时率等各个指标精准匹配到各加工单位，提高生产效率。

而经过多年的深耕、沉淀，温岭的传统产业也在以数字经济为引领实现转型升级。以利欧、新界为代表的泵与电机，以北平机床、东部数控为代表的机床工具，以钱江摩托、跃岭为代表的汽摩配件，以石林、宝利特为代表的鞋业等，也走出了一条先进制造业突围之路。

近年来，台州在汽车零部件、泵与电机等传统制造业重点领域实施“机器换人”，推广应用工业机器人，生产的自动化水平大幅提高，也走向智能制造。

浙江双环传动机械股份有限公司（双环传动，002472）创建40多年来专注于机械传动核心部件——齿轮及其组件的研发制造，已成为全球最大的专业齿轮产品制造商和服务商之一。其打造的“双环传动”新能源汽车零部件未来工厂，上榜2022年浙江省第一批未来工厂名单。

台州实施“数字+制造”转型发展，构建“产业大脑+未来工厂”为核心引领的“新智造”体系，在建8个省级产业大脑，数量居全省第1；省级“未来工厂”、省级智能工厂数量居全省前列。除了“双环传动”，沃尔沃台州新能源整车未来工厂、爱仕达金属炊具未来工厂、杰克智能缝制设备未来工厂入选了2021年浙江省“未来工厂”名单。

台州医药：从“化”到“医”

除了机电装备，医药产业，也是台州的一个重要标签。

台州是全国唯一的国家级化学原料药出口基地，化学原料药出口占全国1/10，有医药上市公司20家，占全省的30%，已形成化工原料—中间体—原料药—制剂的完整产业链，仿制药通过一致性评价数、国家集采中选数均居全省第1。

“台州的医药健康企业，起步于小药厂，扩展到医药中间体，到目前致力于做成品药，走生物医药加中间体的路径，越做越精，越做越专。”倪树高说。

上世纪90年代，随着化学产业梯度转移，产业趋于成熟，利润逐渐降低，原料药的生产中心逐渐从发达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的台州及印度的部分城市承接了这个产业。”

随着国内民营资本力量的增强，医药中间体、医药化工在台州快速发展。尽管大部分布局在滨海环境容量较大的地方，但医药中间体行业的污染依然存在。

因此，台州近10年来医药化工行业努力从以中间体为主，往成品药、生物医药的方向转型。医药企业结构也逐步优化，集聚明显，形成了以华海药业为代表的临海区块、海正药业为代表的椒江区块、天宇药业为代表的黄岩区块、仙琚制药为代表的仙居区块、圣达药业为代表的天台三门区块等五大主要产业版图。

工业缝纫机等产业的升级

改革开放之初，台州人靠敢闯敢做走在前面，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占得先机，在不同程度上发挥着企业家所承担的整合和聚集各种生产要素的社会职能，创造了物质财富。

而如今，附加值、科技含量，成为产品激烈竞争下的重要衡量指标，物质生产已走向产业更高层次阶段。

浙江省人民政府特约研究员周德文告诉记者，“土地、劳动力、资本要素是边际效益递减的，但是技术驱动是可持续的。”他说，“需要通过内部自主转型升级积极谋变，促进产业有序转移，优化区域产业链布局，才能更好地应对日益严峻的竞争环境，形成具有更强创新力、更高附加值、更安全可靠的产业链供应链。”

杰克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杰克股份，603337），从小作坊起家，20多年来一路小跑，发展为全球缝制设备的领头羊。从昔日几间破旧的校舍起步，其间经历多次行业潮起潮落，杰克股份坚定聚焦缝纫机主赛道，回归最核心的基础技术，追求单机（裁剪、铺布、吊挂、缝纫等）性能、稳定性和可靠性。

“与此同时，中国服装产业正在走向规模化，仅依靠单机已经不能满足很多客户的需求。”杰克股份的技术负责人告诉记者。

缝制设备的成套智联化是未来的行业趋势。杰克从仓储、裁剪到缝制，一直到后面的分拣再到成品仓储，从工控软件到IoT、物联网以及MES、WMS、APS以及设计端的软件，构建了从硬件到软件的一系列成套解决方案。

杰克股份车间的自动化机械臂正在进行成品打包。受访者供图

杰克股份所在的椒江是全球最大的工业缝纫机生产和出口基地，拥有500多家缝制设备生产、配套企业，年产值达百亿元。

近年来，椒江实施数字经济“一号工程”，出台专项政策，培育优质数字经济制造企业梯队，搭建缝制设备创新服务综合体，建设智能缝制产业工业互联网平台，龙头企业引领，产业链上下游企业协同进行技术攻关，推动缝制设备智能化转型。

目前，九成以上椒江产的缝纫机均搭载了电控“数字大脑”，可以实现自动抬压脚、自动剪线，有些还配备了液晶显示屏，设置了语音播报等功能。

2022年7月13日，航拍浙江台州临海夜景。人民视觉  资料图

台州：山的硬气，水的灵气

台州高校资源不多，“但企业务实地利用市外的各种科研力量，灵活组合各方面资源来推进创新。企业本身有极强的创新自主性和极大的创新积极性，会盯牢零部件什么地方设计更好，用什么原材料最好，工艺流程中哪个细节可以磨得更精密。”倪树高说。

台州乃至浙江的区域创新系统中，企业是创新的核心环节。

“科技创新不是安静地在某一个地方发生，实际上是互动当中灵活地、讲实效地在发生。空间距离实际上通过灵活的市场化运作被克服掉了。”

多年的摸索、创新、积淀，使得台州拥有31个工业行业大类、21个产值超百亿元的产业集群、68个国家级产业基地，形成了汽车、医药、缝制设备等一批在国内外具有较大影响力的主导产业。

台州是硬的。台州的古城墙气势轩昂，临海老城古韵沧桑，也与婉约的江南景致似有不同。若追溯台州的历史，能够发现，台州人的祖先大多是外地移民，逃难而来背井离乡，刀耕火种，骨血之中流淌着倔强的基因，台州人的骨子里，是进取的，不服输的。

这种硬，在细雨的江南，也格外别致厚重。

改革开放以来，温台两地及浙江的人民，在环境受限之下，依靠自己的头脑和胆识，蹚出了极富地方特色的现代化之路。

“台州的创新动力源背后更有台州人的精神，这里有山的硬气，水的灵气，海的大气和人的和气。台州的地方文化奠定了台州这些年持续精进的精神力量源泉。”倪树高总结道。缺资源缺人才，就是不缺求实发展、开拓创新的勇气和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