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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之下,一名医疗工作者的双城工作记
原创 陈卓扬 复旦青年
洪姝是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麻醉科的一名护士。2020年的春天,武汉疫情爆发,她毅然驰援武汉,成为唯一一名进舱的麻醉科护士;2022年的春天,上海疫情突来,她又在上海,成为疫情下社区自治的医疗志愿者。
在武汉与上海两座城市,她都曾与疫情交锋。
复旦青年记者 陈卓扬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刘睿敏 编辑
01
前一种生活
还能回想起2020年的第一天吗?
或许在2020年的开头,在武汉读书的朋友第一次向你提到传染病的事情,李文亮这个名字开始在社交媒体上被转发。但是年关将至,大多数人的心被美好愿望占据,只当这是夸大的传闻。
洪姝身为医疗工作者,看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有更多的不安。20年前她参加工作,入职伊始就遇到了非典疫情。遥远年代的子弹从背后追来,她太明白“病毒”这个词可能代表的含义。在置备年货、为儿子买新衣和扫除庭屋的同时,她的隐忧挥之不去,有时发着呆,突然就打开微博和新闻报道。
看到越来越多的求救信息和官方报道,她深深感到“作为幸存者的愧怍”。洪姝想着一定为武汉出份力,主动向主任报名参加驰援武汉的队伍。她的家离黄浦江很近,出门时很容易就能看见黄浦江的江水,她想着,如果溯流而上,就可以抵达武汉。
2月8日,2020年的元宵节当天凌晨一点,援鄂的通知正式下达。洪姝和同事们早上九点半到医院报道,整装前往武汉的同济光谷医院。父母第二天醒来,看见洪姝收拾齐整的拉杆箱,听到她说“我要去武汉了,你们多保重身体”,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洪姝从没感觉到新冠离自己这么近。就在2月7日的凌晨,李文亮去世的报道发出,而自己也即将踏上这块土地。登机前,她编辑了一条朋友圈来说服自己这不会是一张单行票:“纵使我知道这个世上有多苦,但我仍然愿意为你们撒一把糖。”
02
穿着盔甲绣花
许多人私底下把进舱进行插管治疗的医护人员称为“敢死队”。据闻,武汉三甲协和医院的麻醉医生在插管治疗时“插一个倒一个”。洪姝每天距离患者的口腔只有8cm,病人的每一下喘息对她来说都是两个问句:“我能救好他吗?”“我会被感染吗?”
洪姝和她所在的插管小分队将第一个问句变为肯定句,第二个变为否定句。小分队实现了零感染,他们插管时穿戴三层手套、两层帽子、两副口罩。在进行侵入性操作的时候,他们需要额外再戴上一个360度全包围的防护面罩。防护器具隔断病毒的同时也隔断了氧气,小小的舱室宛如独立于汉江平原的一块稀薄高原,操作没多久,他们就感到头疼、恶心、干呕、行动迟缓。洪姝在插管工作的间隙里,不时用手敲击自己的后脑勺。
除了缺氧,防护器具还带来了其他不便。重症新冠病人的肺功能受损,需要建立人工气道辅助呼吸。狭窄声门有两孔,一个是食道口,另一个则是系生死于一线的气道口。小分队每天都要通过气道口把氧气和生的希望注入患者体内。而医护人员身穿大量防护用具,难免影响观察。一般来说平时的插管工作只需要一至二人进行,在防护舱室里则需要三位。
洪姝回忆起一次治疗,当时的病人已经注射完镇静药物和肌松药物。患者的喉管打开,呼吸不断地退潮,而医生的防护镜却起雾了。“所幸有另一位医生在旁边预备,立刻交接过喉镜接力治疗,才避免了事故”,她在采访中说。
▲洪姝驰援武汉时的留影/图源:受访者
03
讲不出再见
洪姝在武汉总共待了两个月,她是唯一一位进舱的麻醉科护士。
她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将前一晚浸泡消毒的衣服洗完,坐闭环运输的大巴前往医院,听完交接和会诊,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一直到下午三点她才能出舱,期间没法进食饮水上厕所,进出舱时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做好防护准备。
洪姝回到宾馆时早已暮色四合,“但其实也蛮好的,我们平时都说减肥好难,还要花钱去健身,这段时间大家都瘦了,体态更年轻。”
她经常和患者聊天,“今天吃了什么?”“有哪里不舒服?”,话题重复但常说常新。第一位气管插管的病人恢复得非常好,出院前的一次聊天中他对洪姝说“我的命都是你们救的”,洪姝的镜片又起了雾。完成全国第一例成功拔管时,李岚清副总理和他们的医疗团队进行视频连线。洪姝感受到每一个病人背后都有全国数亿人关切的目光。
许多媒体都来采访过同济光谷医院的医护人员。但当时所有的进舱任务都是由援鄂的医疗人员负责的,他们却没有得到媒体的关注。洪姝和《长江日报》记者王恺凝在交流中提及此事,后来便有了《76天,5进ICU,5个印象最深的人》这篇报道。
3月29日开会的时候,撤离的时间由4月初改为3月31日。洪姝在一片疲惫的喜悦里莫名开始哭泣,在椅子上坐了很久还是没能平息,满脸泪痕地走出会厅,恰好碰到了王恺凝。王恺凝拉着洪姝问原因,洪姝也解释不清,反问王恺凝:“你知道谭咏麟有首歌叫《讲不出再见》吗?”
临走那天,王恺凝开车到机场来送洪姝,送了她一条围巾。洪姝想要回礼,无奈行程仓促,最后只能从手提包里翻找出一枚口红回赠给他。
04
一个春天,一片小区,一位居民
两年后,新冠病毒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这次被反复提及的城市是上海。
洪姝所住的华沁家园是上海徐汇区长桥街道的第二大社区,常住人口逾6000人。小区里生活着很多老人和慢性病患者。
2022年3月11日晚突然接到小区闭环通知,居民们的日常被打破。在上门诊疗的时候,一名患者拽住洪姝的手,说,“我饭可以不吃,菜可以不吃,但药不可以不吃啊。”
在没有药物和相应治疗的情况下,生活问题变成了生命问题。公共交通停滞,许多老人没有车,出门配药的脚程老人们难以负担;进出管理限制,小区大量的人口流动会带来感染风险,出门准许证明的开具流程也会给小区区委造成负担,无法让每个人都出门配药;无法去医院开药,许多本可以由医保分担的药物将需要居民自费,经济情况会更紧张。
洪姝当即报名成为小区的志愿者。她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很快凑出了一支十一人的医护志愿者团队。他们的日常工作主要就是配药,包括高血压药、糖尿病药、心脏病药、精神病药等各种药物。
洪姝和志愿者团队从登记用药需求和收医疗卡开始,就会让居民们填写个人信息,甚至药物剂量和厂名。配药时,需要在出发前48h做好核酸,到医院的路上还会遇到交警拦截检查,需要出示小区开具的外出配药证明和自己的工作证。配药人员之间也需要协调,有的药物只有华山医院有,另一些药物可能只有中山医院有,洪姝和队员们需要每周提前规划好出行日期和各自负责的药物。
但配药的集中化也带来了压力的集中化。最多的一次,洪姝一天配了300份药,从早上10:00一直配到晚上21:00,累累如山,堆满了一墙的置物架。后来医院为了平衡患者的等待时间,取药时限定志愿人员一次最多只能取50单。医院也开设了相应的绿色通道。按照正常流程,洪姝一次需要配50份药,也就意味着挂50份号、拿50份病历本、结50次账、发50次药,而集中配药窗口只需要一次就能完成所有的配药任务,大大提高了医疗效率。
过了一个月,洪姝在医院里遇到了其他居民区来集中配药的志愿者,她们的模式慢慢推广开来。整个封控期,洪姝所在小区的医疗服务队共配送近三千份药物。
▲洪姝在整理社区配置的药品/图源:受访者
05
回响
在武汉坐闭环大巴回宾馆的时候,司机问车上的医护人员,能不能帮他写个入党申请书,他不认字,自己口述给他们自己的入党意愿。洪姝问他为什么,他说自己只会开车,但希望能共克时艰。洪姝自己是以群众身份援鄂的,在武汉疫情期间递交了自己的入党申请书,成为了预备党员,回来之后一直在党校进行学习;今年在上海华沁家园的服务中,她一直坚持在橙黄色志愿者马甲上佩戴鲜红的党徽。
去武汉前,洪姝曾在微博上看到一位老人的求救。老人说自己的外孙女得了新冠,她的父母都不在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也是第一次上网用微博,很多东西都不懂,希望大家帮帮忙。直到返沪前夕,洪姝才知道这位爷爷入住过同济光谷医院的ICU重症病房,自己可能亲手为这位爷爷插过管。回程之后,她重新点开微博的链接,打电话联系那头,是孙女的舅舅接的。他说爷爷在医院已经过世了,走的时候通知爷爷的爱人,奶奶生活无法自理,在电话里反复地讲“我没有办法过来,我过不来”。
洪姝本来想给他们捐点钱、衣物和文具,对方说只接受慈善机构和红十字会的捐助,不接受个人捐助。她只好旁敲侧击地问一问小女孩现在还好吗。
2021年9月《中国医生》上映,洪姝在上映的第一周就去看了电影。电影里,小女孩所有的近亲都过世了,她一下就想到了那位微博上求救的老人。洪姝的手触摸过他的生死。她给这部电影打了五颗星。
许多援鄂医护人员刚回上海时都接受了心理干预,他们或多或少有些焦虑、抑郁的倾向,洪姝发现许多年轻刚入职的护士需要靠吃安眠药入眠。上海封控期间,也偶有居民去居委会闹事。洪姝感受到心理状况作为疫情年代较为普遍的次生问题,需要被重视。她报名了心理咨询师的考证,今年12月将参加考试。
洪姝的朋友圈里除了医疗工作,最多的就是自己做的美食。返沪隔离期间,她把酒店发的水果改刀做成拼盘;小区封闭时,发放的物资并不适合她做拿手的西餐,但三个月过去,她的中式菜的水平大有长进。
洪姝想,或许20年后她退休了,没法身为一线的医护人员继续帮助病人维持呼吸,但至少饭会越做越好。至于这几年的生生死死、人情世故,她还不能看透。同样的,可能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能明白,这几年的病毒到底会意味着什么,这两座城市到底经历了什么。
▲洪姝亲手制作的美/图源:受访者
微信编辑丨陈卓扬
审核丨徐竞彦
原标题:《疫情之下,一名医疗工作者的双城工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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