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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师记录东北工业40年兴衰:两万多职工的矿剩下两三千人
上世纪50年代末,辽宁阜新矿务局,矿区只有8个矿,苏联模式正在急急推进,如同东北工业腹地的各大矿区。
王玉文在那时开始了自己的童年,从小学到中学,成长和玩耍都没有离开过矿区,包括对自己未来的想象。后来,矿井连成了片,从露天矿里排出的矸子堆成山,在矿里受伤被抬出来的人和得硅肺病的人都变得习以为常。
下乡之后的王玉文摸到了相机,决心用记录的方式逃离这个轨道,以另一种方式审视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一切。从1978年至今,从阜新到本钢、鞍钢各大矿区,他拍下40年里东北矿区的变迁,色调是黑白的,但镜头里劳作的矿工时常带着笑,他想给那些岁月留下希望的光亮。这些都收入了摄影集《工业时代1978—2017》。
一份很牛的工作
2017年冬天,大雪落在辽宁本钢溪湖冶炼厂,漫天的雪片与无人的厂区里的铁楼梯、灰墙面,成就了天然的黑白效果。69岁的王玉文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到这里,人声鼎沸的日子被拍了一遍一遍,直到此处成为遗址。王玉文用半生见证了这个衰落的过程。
1948年,王玉文成了家中第四个孩子,他有三个姐姐,之后,又有了三个妹妹。母亲没有工作,父亲在矿上每月99元的工资是全家所有的收入来源。
王玉文曾在镜头里多次聚焦过矿工的午饭。其中一张,1979年的辽宁本钢第一冶炼厂,铁饭盒里是热腾腾的菜,矿工站在一旁叼着烟斗,眯缝的眼睛溢出窃喜。这是王玉文最熟悉的场景,年幼在家时,年景不好,能吃到的粗粮摆在眼前,绝大部分要让给忙碌在矿上的父亲。
那正是“二五”时期,东北工业建设由“全国支援东北”转向“东北支援全国”。对口西南和西北的建设,东北承担着“共和国长子”的责任和义务。比如,辽宁鞍钢就得支援武钢、包钢和攀钢。王玉文所在的阜新,是一座辽宁西北部的城市,低矮的山区丘陵曾藏着10亿多吨煤炭资源,分布在两百多处矿产地,让它成为沈阳经济区里重要城市之一。
1966年,学校停了课,王玉文无事可做,跑去矿上当临时工。像父亲和所有的矿工一样,他早上八点上班,傍晚五点下班,也会有三班倒。轮上夜班,母亲半夜就来喊他“上班了!”他睡眼惺忪,拎着盒饭就去矿上。
夜班的井下,工人们会在一起开玩笑。升井之后,大家先抽起烟,再去洗澡,然后喝酒。这是他觉得最有意思的时候,无论他做矿工时还是拿起相机后,对于工人们在一起的这些生活细节,他都觉得珍贵。多年后,在辽宁鞍钢朝阳矿山公司,他便捕捉到了一个工人洗澡的背影,水桶吊在房顶,水管从桶沿垂下,工人站在这个自制淋浴器下面,屈着膝用毛巾搓背,那是一个在王玉文看来非常健康的身体。
那个年头,能在矿上找到份正式工作,是件被认为很牛的事。王玉文主要混迹在选煤厂,煤车开得快,王玉文得迅速蹦上去捡,再跳下来,危险常在,但18岁的年纪里没有害怕,只是激动地想着42块钱的工资,拿到手时就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
跟所有的孩子一样,王玉文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之后一定会留在矿上。就这样按部就班地完成人生,不用自己太多打算。
从奉献到下岗
陆陆续续,王玉文的姐姐妹妹都进了煤矿,有了别人殷羡的正式工作。而王玉文在一个姐夫家看见了一台幸福牌照相机,下乡串联时,他把这五块钱买来的贵重物品借了去,从北京拍到上海,忽然找到另一种未来。
2002年,辽宁抚顺,矸子山上的女人。1968年,王玉文在到盘锦荣兴牧场平安河大队第一生产队之后,遇见经验丰富的摄影记者和图片编辑。他们记录的,还是那个时代摆拍下的痕迹,比如农业丰收的展现,知识青年在场院打场,前景已经摆好了大量麻袋,后面放着脱谷机,拍的时候,让知识青年来回背麻袋。
王玉文从这样的观察和模仿中,被调到了阜新日报社,作为文字编辑负责工业版,跑矿区又跑农村,隔三五天就下一次矿。
他记得,营口地震时,跟着下矿检查安全,拿着一把小镐觉着好玩,随处乱敲,煤立刻就掉下来。矿上的人告诉他,“这是敲帮问顶”,不能随便动,把煤敲下来会出大事。从此,他记下这个危险的举动,也记下矿工对年轻人的特别关注。在新邱矿采访时,他闪光灯一闪,安全检查员就过来,指着测量瓦斯的仪器告诉他,这里瓦斯已经超标了,用闪光灯容易有爆炸的危险,不让拍照。他急着完成任务,一定得拍,最后对方让他迅速拍完,并且一直陪着他。他感动于这样的不顾安危的照顾。
危险之中的温暖让他越发想要记录下有关矿井的一切。他没有忘记小时候有一天早晨上学时,在井下被砸伤的父亲忽然被人抬回来。他自己也曾被惊吓过,但慢慢变得跟所有人一样,习以为常。他遗憾没有记录下劳动模范李瑞的最后时光。再次想要访问李瑞时,对方已经因硅肺病而故去。矿上,许许多多得了硅肺病的人都是如此,最终肺部变得像石头一样硬。而他的父母也是因在矿上患上癌症相继过世。
王玉文预感到老工业时代的衰退。在阜新、抚顺、本溪、鞍山等地,他看见很多东西降价得厉害,可仍然卖不出去。几十万工人的企业濒临破产,因为低效能、高污染,利润极低。而另一方面,城市资源正在枯竭。
王玉文当年了解到,阜新海州露天矿原有两万多职工,在那时,慢慢剩下两三千人。年轻力壮的去了新开发地区,但大多数都下了岗。而后,拿着每月四五百元工资的王玉文的姐姐和姐夫也下岗了。每次去姐姐家串门,姐姐姐夫就向他回忆起热火朝天的东北景象。
哈尔滨作家贾行家在演讲中曾说道,下岗潮来了以后,自己一个中学同学的父亲凶猛地酗酒。这位父亲曾经每次下班要自己喝一点,喝过便笑嘻嘻地看着屋里摆满的家电,那都是当时最时髦的。下岗让他买不起下酒菜,只是喝散装白酒,喝到两只眼睛血红,“在一个很黄的小灯泡地下眨巴”,然后动手打妻儿。
“很多人就是这样,他们只敢把自己的这种委屈、不忿,倾泻到比他们更弱小的人身上。”在贾行家的印象里,“那些年只要是生活在厂区里的人,几乎家家都在闹离婚。”
王玉文也拍下自己的姐姐妹妹,选择在过年吃饺子的时候,他想记录下她们仍旧对生活有所知足的样子。下了岗,工人们去卖菜或者蹬三轮,也有人去了南方,王玉文再也没有听说他们的消息。
机械化
阜新成了国务院确定的“全国首个资源枯竭城市转型试点城市”,在2001年。
2003年,国家开始实施东北振兴战略。王玉文在镜头里感觉80后和90后的工人们精神状态也有所不一样,眼里带有更多的选择。同样还是午餐,王玉文捕捉到了食堂里更丰盛的伙食。
1979年,辽宁本钢第一炼铁厂,工人在午餐。陈旧的高污染低科技含量企业被淘汰,机械化生产成了主要的方向。就在那一年,王玉文重回本钢,还不太适应。拍摄到最后一个镜头时,他头顶有许多又长又高的钢锭来回旋转,烧得火红,一个瞬间从遥远的位置向他贴近。王玉文下意识躲闪,右脚却一下插到钢板里拔不出来,人往后一仰,抱着相机摔倒了,右脚被夹得骨折。
到了2014年下半年,东北经济出现下行压力。次年的全国省市全年GDP增速排位中,吉林、黑龙江、山西和辽宁位于最后四位。
转型之下,许多曾经的工厂成了遗址,或者已经人迹罕至,退休的王玉文继续拍摄现代化的新机器,或者记录拆迁的过程。王玉文还是和工人们一起吃着饭,聊他们内心的困惑和满足,在他看来,这是东北工业最真实的构成。
2010年,辽宁阜新海州露天矿,钻井公司工人中午休息打开水。(原标题为《 影像纪实:四十年,东北工业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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