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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松弛感,来自酒后的微醺|鲁迅的饮酒之道
在酒乡绍兴,有一座咸亨酒店,这家百年老店不仅开在鲁迅先生故居附近,也是其小说《孔乙己》的发生地。
对于抄书先生孔乙己来说,即使穷得叮当响,即使被众人看作小偷,也要站在酒店前的柜台边,温两碗酒,要一碟最便宜的茴香豆。君子固穷,但“读书人的事,能笔偷么?”
像孔乙己这样落魄读书人的遭遇,与鲁迅自己也并非浑然无关。对鲁迅先生来说,酒也是与朋友对谈的必备,是情绪低落时的怡情之物。他常吃半小碗或一碗,多半是花雕,讲究点到即止、恪守中庸。
一壶美酒,唇齿留香,勾连起书内书外的两个世界。在日本鲁迅研究学者藤井省三笔下,酒是一条流动的线索,串起中国现当代文学,讲述名篇、文人和时代的关系,折射着中国文化与经济社会的变迁。
下文选摘自藤井省三《鲁迅与酒文化》,经出版社授权推送。
鲁迅与绍兴酒
藤井省三|文
1.贫穷读书人与鲁镇的酒店
在鲁迅的作品中,《孔乙己》与《阿Q正传》《故乡》一样,都是在日本广受喜爱的小说。该小说的舞台是鲁镇的酒馆,时间是距离创作约20年前的清朝末期,也就是1899年前后。从12岁开始在这家酒店专管温酒的叙述者“我”,说出了自己对不时来柜台前站着喝酒的穷书生孔乙己的回忆。
《孔乙己》/连环画出版社/2011-8
孔乙己是个读书人,身穿至脚踝的长衫也称长衣,在科举的资格考试阶段多次落第,连秀才都没当上。原本靠替人抄书换一碗饭吃,但由于好喝酒,会把主家的书、笔、砚卖了换钱,最终因为到举人家偷东西被打断了腿。一天,孔乙己用双手撑着来到酒店门口,店主冷冷地取笑他,告诉他还欠着钱呢,腿被打断了肯定是又偷东西了,但“我”却麻利地温了酒给他。自此以后,“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叙述者的回忆到此结束。
孔乙己仅仅是在打扮上装作一个读书人。为了表明自己不从事体力劳动,他把指甲留长,但他的长衣破破烂烂,看着有十多年没补也没洗过。他终究是没法像阔绰的主顾那样,走到店铺里面漂亮的房间中,坐在椅子上点了鱼肉菜肴佐酒的。因此,他只能站在酒店前的柜台边,混在穿短衣的工人和农民中间,就着便宜的茴香豆喝酒。
在当时的中国,处于统治阶级的地主、读书人等长衣帮与被统治阶级的农民和工人等短衣帮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阂。在柜外喝酒的短衣帮,把奚落从长衣帮跌落下来的孔乙己当作自己的下酒菜。不过,活版印刷在19世纪末的中国还未得到普及,在小城里要买到新书恐怕是很困难的,多数都需要手抄书籍。所以,擅长书写的孔乙己能找到为地主们抄书的工作糊口,再用赚到的钱喝上一杯。
此外,这部作品的发生地鲁镇,继《孔乙己》之后又在《明天》《风波》《祝福》三作中登场,其原型可能就是绍兴。而且除《孔乙己》之外,《明天》《风波》中也出现过咸亨酒店,据说绍兴过去确实有过一家同名的酒馆。根据比鲁迅小四岁的弟弟周作人(1885—1967)的回忆,咸亨酒店1894年左右由鲁迅的亲戚开在绍兴城内鲁迅家附近的东昌坊,不到两三年就关门了。鲁迅根据自己少年时代的记忆,在《孔乙己》中复原了这家短命的酒店。“咸亨”取的是万事亨通之意。
2.窃书不能算偷
《孔乙己》开头大家拿穷读书人消遣起哄的喝酒场面,鲁迅的描写着实精湛。此处我特地引用了《新青年》杂志上初次刊载的原文,而非《鲁迅全集》上的版本。
《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
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笔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窃书!……“后面的这一句,登载在《新青年》上的是“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笔偷么?”。后来单行本《呐喊》发行的时候,加点部分改成了“能算偷么?”,成了“能说是偷吗”的意思,而“能笔偷么?(能写成偷吗)”与读书人能读会写的原意是相互呼应的。
“君子固穷”出自《论语・卫灵公》,为谋官职与弟子们一同四处流浪的孔子受到楚国的聘请正准备出发时,被陈、蔡两国的暴徒所围,进退两难。见此逆境,子路愤愤不平地发问:“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悠然答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成就一则美谈。没有工作又遭人鞭打的孔乙己将自己喻为古代圣人孔子,说出了这一充满哀情的名句。其后的“者乎”,用在古文的句末,表示反问。
而孔乙己这个名字,原本也是因为他姓孔,别人就照着描红纸开头一句“上大人孔乙己”替他取下了这个绰号。关于孔乙己喜用古文的癖好,鲁迅研究者丸尾常喜指出如下内容。
孔乙己被逼得越紧,就越说不出口语来,此时便会使用文言文。他处在自己用文言文构建起来的观念世界时才是自由的。而且,他的观念世界与现实中跟民众共有的日常世界之间根本不存在沟通的渠道。另一方面对于民众来说,孔乙己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算是权威的存在,他脑中的知识本身是没有任何权威性可言的。(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浅析》,岩波书店,1993)
此外丸尾还写道,“鲁迅认为,中国大多数人到表达自身思想和情感的时候,表情传意的文字就被剥夺了,仿佛成了一个‘无声’的国度……通过对孔乙己的描写,精确地传达出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思想中存在的重大难点”。
[日]丸尾常喜《“人”与“鬼”的纠葛——鲁迅小说论析》/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4
实际上,故事篇末孔乙己被打断腿最后一次来酒店后,便从叙述者“我”的面前消失了。从他被传统的固定观念所束缚,缺乏自我意识和主体性这一点上来看,孔乙己可以说是无名百姓阿Q的读书人版本。把原本悲剧性的主题写成一篇充满哀情的短篇小说,可见鲁迅笔力之雄厚。引得读者对孔乙己心生怜悯的,是前文引用的酒店外的愉快场景。鲁迅让孔乙己说出“君子固穷”和“者乎”这样的话,在短衣帮客人面前硬起头皮维护自己最低限度的自尊心。
通过他的这种辩论术,鲁迅令我们这些现代的日本读者也真真切切地领略了19世纪末开在中国小城一隅的酒店氛围。
《孔乙己》舞台剧
3.鲁迅怎么喝酒
咸亨酒店是在鲁迅十三岁左右时开业的,估计他未曾光顾过这里,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应该观察过它。《孔乙己》中十二岁的叙述者“我”,可能是少年鲁迅自身的投影。为了让鲁迅父亲通过科举考试,祖父行贿坐了七年牢,接着鲁迅的父亲又染上重病,少年鲁迅因此过上了频繁出入当铺和药房的生活,而这时的他只有十三岁。所以,即便他识字,最多也只能做做温酒的工作。同时,像孔乙己这样落魄读书人的遭遇,与少年鲁迅自己也并非浑然无关。
既然《孔乙己》的舞台鲁镇以绍兴为原型,而咸亨酒店又开在鲁迅家附近,那么孔乙己让店员“温两碗酒”,说的肯定是我之前介绍过的能够代表中国的名酒——绍兴酒。且鲁迅援笔写作小说《孔乙己》时,成人之后在酒店喝酒的体验应当也给他提供了重要的素材。那么,鲁迅本人是个爱酒之人吗?
在弟弟周作人的记忆中,“鲁迅的酒量不大,可是喜欢喝几杯,特别是与朋友对谈的时候”。同乡许寿裳(1883—1948)从东京留学时期开始与鲁迅成为毕生好友,据他回忆,“(鲁迅)不敢多喝酒,因为他的父亲曾有酒脾气,所以他自己很有节制……”
以鲁迅爱人的身份在他晚年共度上海时光的许广平(1898—1968)表示,鲁迅以父亲的酒脾气为诫,“饮到差不多的时候,他自己就紧缩起来,无论如何劝进是无效的。但是在不高兴的时候,也会放任多饮些……”。
且根据鲁迅居上海期间的爱徒——女作家萧红(1911—1942)的回忆,“鲁迅先生喜欢吃一点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鲁迅先生吃的是中国酒,多半是花雕。”花雕是一种绍兴酒,一碗的量是半斤250毫升。晚年鲁迅的酒量是孔乙己的一半到四分之一。
话虽如此,鲁迅似乎也会罕见地放纵一下。1925年6月端午时节的一个周日,居于北京的鲁迅在家中宴请了许广平和她的女学生朋友五人,好像在酒席上恶作剧似的打了打女生们。这个小故事出现在了后来作为鲁迅、许广平情书集发表的《两地书》之中。鲁迅在寄给许的信中解释道,“我到现在为止,真的醉止有一回半,绝不会如此平和”。
在纪念鲁迅逝世一周年的集会上,中国革命之父毛泽东将鲁迅偶像化,称其为“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因此,鲁迅代替儒教圣人孔子,成为社会主义中国的圣人。他点到即止、恪守中庸的喝酒方式,足以成为我们的典范。
我第一次去绍兴,还是1979年秋天。当时我是研究生,作为中日恢复邦交后的第一批政府间交换留学生在上海学习。留学的一年间,我存下旅费四次造访绍兴。国营旅馆原本是不让外国人住宿的,我一再恳请才终于答应我跟中国客人共用一个房间,一晚的住宿费是一元。
我这个穷学生最期待的,是开在绍兴后街的一家不起眼的酒馆。当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的第三年,邓小平时代的改革开放才刚起步,想必在前街上大摇大摆经营个体酒馆的时机还没成熟。小酒馆在民房的屋檐下摆上一张简单的木制桌子和五六张没有靠背的椅子,下酒的是茴香豆这样的小菜,客人都就着饭碗喝绍兴酒。
我学着孔乙己的样子请店家“温两碗酒”,但对方回说没准备炉灶,烫不成。去过两三回之后,也就习惯了喝冷酒,这么喝反倒更能尝出酒味。当时见到外国人还是稀罕事,因此跟我同桌的当地市民们有时会向我打听彩电和轿车的价格。
《深夜食堂》
十六年后年末再访之时,绍兴已经变成迷你上海,竟然还重建了咸亨酒店。虽是新落成的气派建筑,但采用的是传统设计,因此有些日本旅客会产生这家酒店是从鲁迅时代延续至今的错觉。新咸亨酒店跟孔乙己时代一样,外面开放空间的桌子和座位供客人吃些简单的下酒小菜,里面则设有大大小小的宴会厅,能够品尝到正宗的绍兴菜肴,还能点到在锡制壶中烫过的热绍兴酒。旧咸亨开了两三年就倒闭了,幸而听说新咸亨进入21世纪后生意仍蒸蒸日上。
补充一句,鲁迅作品最早的日语译作是周作人翻译的《孔乙己》,1922年6月发表在北京的日语周刊《北京周报》上。
上文摘选自
《鲁迅与酒文化:酒香中的现当代中国》
作者: 藤井省三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年: 2022-10
编辑 | alune
主编 | 魏冰心
原标题:《读书人的松弛感,来自酒后的微醺|鲁迅的饮酒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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