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半夏》：一只蝴蝶轻盈飞过钢铁丛林

改编

热播的《风吹半夏》，从原著到剧集，名称有着颇有意思的变化：从小说《不得往生》到备案时的《野蛮生长》，再到播出时的《风吹半夏》。

《风吹半夏》海报

《风吹半夏》改编自阿耐出版于2006年的小说《不得往生》。小说讲述了女商人许半夏的发家致富史，她白手起家一步步成长为钢铁行业的大佬。许半夏的经历也是1990-2000年代民营企业发展的映照。

剧版由赵丽颖饰演女主角许半夏

“不得往生”是相当恶毒的诅咒，在小说中，它是一个老妇人对许半夏的咒骂。当许半夏想要租下农村的滩涂作为钢铁堆场时，因村长不断哄抬租金、超出许半夏的承受能力，她就让人用汽油把滩涂污染了，从而以低价顺利将滩涂拿到手。

“不得往生”的诅咒

从原著的这个细节就可以看出许半夏是一个“狠人”，她的确有勇有谋、有情有义，这是她的优点，但她也唯利是图，有时亦不择手段。

这个情节也是彼时民营经济“黑色发展”的隐喻。这当然不是说民营经济有什么“原罪”，而是说在那个法治尚不健全、发展理念相对落后的年代，资本在原始积累的过程中的确有过不光彩的历史。

所以，阿耐的《不得往生》并非为某一个群体唱赞歌，而是对他们的如实素描，是与非任人评说；许半夏一路走来成为功成名就的大商人，但朋友一路走散，高处不胜寒的孤独萦绕左右，是得是失她已来不及后悔，她只能一直向前再向前。

如实还原小说，剧集应该也会很精彩，但剧集面临的政策风险也会大很多，何况许半夏作为第一主人公，依照国产剧“惯例”，她是不能有巨大的人格污点的。所以剧情做了关键改动：把污染滩涂的计谋推到了许半夏的合伙人头上，剧中的她是不知情的，知道后也为此大为光火。

剧集改动后，许半夏对污染滩涂的计划并不知情

这也就有了从《不得往生》到原来的剧名《野蛮生长》的变化。《野蛮生长》试图在小说与剧集之间保持一个均衡：在美化许半夏、给1990年代戴上滤镜的同时，以“野蛮生长”定调那个时代以及那个时代的民营企业。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剧集定档播出后的剧名为《风吹半夏》，满满的文艺范，批评色彩进一步稀释，风吹过半夏，风也吹过那个时代，剧集由此成为民营企业筚路蓝缕的发展史，它多少丢失了小说原著那股“狠劲”，剔除杂质，显得更为“纯良”。

质感

纵然如此，《风吹半夏》依然有着相当不俗的质感。严谨的制作，很快将观众带入1990年代的历史语境。

这些年来影视行业“去流量化”、凸显主旋律带来的一个正向作用是，让那些在“三大奖”上屡有斩获，但此前影响力更多局限于业内、普遍为公众所陌生的大导演，纷纷走到台前来。比如流量时代，观众更愿意信任那些拍过爆款剧的港台导演，话题性优先于作品性；后流量时代，孔笙、张永新、毛卫宁、郑晓龙、傅东育等大导演的新作都被称为“大饼”，是业内的实力派和顶流演员都渴望合作的对象。

这些大导演多是从国营影视机构走出来的，有更多的严肃题材的操盘经验，对作品性有更多的强调和重视，制作层面鲜有失手的时候，近年来屡有厚重的爆款作品。

《风吹半夏》由傅东育担任总导演（另一导演是毛溦），很多年轻观众经由《破冰行动》《冰雨火》熟悉了他。制作的扎实、镜头语言的精致、情感处理的细腻，是傅东育所擅长的。这些同样都体现在《风吹半夏》中。

不同的室内布局，美术很见功力

比如在美术上，《风吹半夏》很好地复刻出时代的氛围，傅东育也抓住了观众对1990年代的怀旧心理，让那一段时光氤氲在一种朦胧的、诗意的、梦幻的氛围中，它既不是完全写实、也非不写实，而是更注重美感与怀旧情绪的传递。

镜头语言有巧思

镜头语言上，大导演的特点是“动脑筋”，讲究丰富的层次而非平铺直叙。譬如剧集一开篇，经由水、发夹的蒙太奇，让出狱的童骁骑（欧豪 饰）进出回忆；许半夏（赵丽颖 饰）回家找父亲与后妈借钱的一场戏，室内戏依赖镜面传递人物关系，室外戏借由同父异母的妹妹和着手风琴唱的《小白菜》等歌曲揭示人物处境，很好体现出导演的匠心独运。

爽感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好的制作需要有好的故事、立得住的人物打底。

《风吹半夏》是当之无愧的大女主戏。许半夏的成长经历算不上幸福——这是阿耐式女主角的共同点。妈妈生育她时难产而死，父亲给她取名“半夏”，半夏是种药材，生的半夏是有毒的，父亲多少是将女儿视为煞星。后来父亲重新组建家庭，许半夏野蛮生长。结婚后，丈夫出轨家暴，童骁骑替许半夏出气踢废了丈夫，童骁骑为此入狱五年，换来许半夏的自由身。

童骁骑出狱后，他与许半夏、陈宇宙（黄澄澄 饰）继续收废钢铁，脑子活络的许半夏利用各种信息差，已经赚得不错。但她有更大的野心与欲望，她想赚更多的钱。

剧集很快将许半夏的形象立住了，并不断丰满她的形象。

她是八面玲珑的。那个时候生意大多数是男人做的、钢铁生意尤甚，许半夏为了套取信息、获得商机，就会找机会参与各种交易会，对所有人言笑晏晏，亲切热情地打招呼（“装熟”）、送伴手礼、到处敬酒……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这样慢慢在圈子里混个脸熟，并抓住了第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从俄罗斯进口钢铁。

这是妥妥的“社牛”啊，笑容太热情了

许半夏敢闯、也敢赌。从俄罗斯进口钢铁，圈内大佬伍建设（刘威 饰）给了她5000吨的份额，每吨750元，就得375万元，但许半夏希望拿到1.5万吨的份额，那就得1125万元，可她手头就只有100多万元的资金。

许半夏到处借钱，她想要“赌一把”——彼时国内废钢的行情价在每吨1300元左右，利润空间太可观。为了与上游公司的外企总经理赵垒（李光洁 饰）达成合作，她更是冒险租下了滩涂——这也才有了后来的童骁骑、陈宇宙污染滩涂的计策。

许半夏说服了赵垒

不料一行人去了俄罗斯，才发现是诈骗。其他人权当倒霉直接回国，许半夏单枪匹马留了下来。这既是因为她坚韧，也是因为别人家大业大、损失这点钱没关系，她为了这单生意可是投入身家性命。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果然找到了骗子，并经由骗子获得从黑海进口废钢的生意机会。许半夏决定再赌一把，她要进口5万吨，可她手头压根就没钱，她打电话给赵垒，开口就要对方给她打2450万元，而赵垒竟然也同意了。

这把赌得太大了。但在那个到处是机遇、眼见他起高楼的草莽时代，的确需要这么一点“赌性”。“赌性”可以是褒义词，它需要有拼闯、冒险的勇气，也得有权衡利弊、抓住趋势的敏锐；“赌性”也可能是贬义词，它就只是盲目的赌博。

许半夏敢赌敢闯

这时的许半夏有勇气，却更近乎“赌博”——她并没有料到钢铁运到国内后就几连跌，差点让她血本无归。但赵垒赌对了，经历国内钢价的大跌后，终于等来它的上扬，许半夏一夜暴富。

这可以给观众带来直接的爽感，当然也会遭到质疑：编剧给许半夏开了“金手指”，她遭遇的困境缺乏典型性——依赖于偶然，而非民营经济与时代的龃龉；她化解困境的方式依赖于帅气精英男性的帮助，而非她与时代的直接肉搏。

事实上，俄罗斯相关的桥段都是编剧的原创。同时，编剧也彻底将许半夏与赵垒的感情“浪漫化”了，没了小说中在相互算计、相互拉扯却又相互吸引的推拉张力。

许半夏与赵垒的感情线颇为浪漫

作为一出大女主戏，《风吹半夏》的现实感略微欠缺，爽剧色彩更浓，这让它无法成为“民营经济版的《大江大河》”。当然，从市场化角度来看，这样的策略反而是成功的，就比如许半夏与赵垒的感情线比一般的偶像剧更好嗑、爽感更足，有利于剧集的下沉。

情义

此前不少以1990年代为背景的商战剧，剧中的主人公与许半夏分享着诸多相似的人格特质。但许半夏仍是特别的，《风吹半夏》也仍是特别的。

特别在哪？

《不得往生》中的许半夏带有浓厚的“江湖气”，剧版的改编虽然剔除了她的人格杂质，但编剧保留了商战的“江湖气”，同时将许半夏的“江湖气”变得更“侠气”。

“江湖气”仍在，《风吹半夏》中的商战戏就很好看，尤其是一场场饭局，连坐哪儿都有讲究，商人也都是“人精”，话里有话、笑里藏刀，有点港片中黑社会话事人谈判的意味。商战里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为了利益可以撕破脸、转眼又化身“笑面虎”，这背后的人性就有了令人咂摸的空间。

剧中多场饭局戏，都拍得颇为精彩

剧集放大的“侠气”，是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江湖中，难能可贵、永不褪色的情与义。

比如剧中，许半夏、童骁骑、陈宇宙组成的“铁三角”之间，那种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你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兄弟情”，让观众在一出商战剧里感受到武侠剧才有的情义震撼。

“铁三角”的感情让人感动

诚然有了许半夏的帮助，童骁骑与陈宇宙改变了命运；可在许半夏最低谷的时候，是童骁骑卖命载货，是陈宇宙抵押房救急、独自应对各路难缠的债主，他们成为许半夏的盾牌。倘若没有他们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给许半夏支持，许半夏撑不到钢价逆袭的那一刻。

黄澄澄把陈宇宙演得很好

陈宇宙污染滩涂的罪过虽难以轻易抹掉，但他罹患绝症死去的那一刻，相信还是有很多观众会为他流下眼泪，为当前这个时代或已如风飘散的情与义。

风情

许半夏之所以特别的另一点在于，她是一名女性。

目之所及近年来以1990年代为背景的商战剧，第一主人公几乎都是男性，商海上似乎只有男性在乘风破浪。许半夏给商战剧带来了不一样的气质，就像这部剧的片头一样——钢铁丛林中有一只轻盈又美丽的蝴蝶展翅、振动、腾飞，让生硬冰冷的钢铁丛林变得细腻、不凡、风情万种。

片头钢铁丛林中的蝴蝶

与许半夏的相遇，是赵丽颖的幸运，是赵丽颖迄今最成功的一次转型；但赵丽颖同样让许半夏这个角色，从纸面上活起来了。

小说中的许半夏有“胖子”之称（一度200斤），为了在男人堆里混她不得不让自己像一个“男人”，这是很多女强人遭遇的“花木兰的困境”——扮演一个男人、才能在事业上立足。

《风吹半夏》将许半夏“美化”了，她美艳动人，没了杂质、也没有深入探讨女性困境的空间，却打开了通往下沉市场的通道。

赵丽颖实在是适合1990年代的复古装扮，大波浪卷发、干练又时髦的裙装、夺目或浮夸的饰品、烈焰红唇、明眸皓齿，浑身上下散发出走在当时潮流前线的港风，的确是很美。

明艳动人

当蝴蝶扇动翅膀，掀起时代之风。这是观众爱看的传奇故事。有爽感，有情义，有风情，观众还能从蝴蝶的展翅飞翔，感受到信念与坚韧的力量。

《风吹半夏》更像是别致的主旋律，明媚励志构成它的底色。难得的是，它将严肃的题材处理得很轻盈，做到了业内评价不错、观众也爱看。可惜的是，它几乎没有杂质，它呈现了怀旧中的1990年代以及企业宣传栏中的拼搏史，这终究只是历史的一面。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