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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 | 困在过去与未来的年轻人,决定正念
原创 新新报NewTimes 新新报NewTimes
在喧闹的都市里,正念冥想悄然流行,它正在成为一些人的心灵“解药”,也在成为吸引一些人的减压“噱头”。
正念最早来源于佛教的冥想原则,1970年代由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医学教授乔·卡巴金 (Jon Kabat-Zinn)提出,并定义为「不带批判、有意识地去觉察当下(身体和内心)」。换言之,正念就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关照当下」。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真正做到「关照当下」,人们对正念的质疑也一直存在。
有人认为,正念冥想不过是“心灵鸡汤”,解决不了实际问题。
有人认为,正念冥想就是“智商税”,是新一轮的割韭菜。
也有人几经尝试,最终因有限的练习效果而选择放弃。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浮躁纵欲的时代,人们越来越难以保持平静。
本期报道将聚焦年轻人的正念故事,去探寻年轻人正念背后更深层次的情绪困境。
以下是他们的真实故事:
记者 | 陈宇涵 胡珊珊 黄文婷 郭洁婷
内容编辑 | 胡珊珊
新媒体编辑 | 黄文婷
出品 | 新闻工作坊·第四新闻中心
吴振华的战场
“我叫吴振华,就是没有振兴中华。”
这是初次见面时,吴振华的自我介绍。谈及他与正念的故事,振华提前给我们打了一剂预防针:“尺度可以很大吗?你们能接受的了吗?”
我们开始在脑内预设出十万种可能,但答案还是出乎意料。你大概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乐天派”的男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吴振华被固定在病床上,光秃秃的头部暴露在放射治疗仪器下。高能射线从鼻腔一直扫射至颈部,这是鼻咽癌肿瘤的侵犯区域。
“癌”对于振华是特别隐蔽的存在,因为癌细胞的病灶潜伏于火柴盒大小的鼻咽关隘,被交错的血管神经、复杂的软组织结构所掩护。手术刀难以深入,因此,“在冰(手术刀)与火(射线)之间”,放射治疗是眼下的最佳选择。
但放疗与化疗是一场无差别攻击,含有毒性的药物和强辐射的射线会攻击人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无论是健康细胞,还是癌细胞。
“这相当于是一种饮鸩止渴的状态,你在核武器堆里把汞水、铅水这样的东西往肚子里咽。也可以理解为原子弹刚刚爆炸后,你站在不远处看着蘑菇云的状态。”振华的朋友,化学教授喻文将这种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赤裸裸地解剖在我们眼前。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放射治疗带给振华最明显的副作用就是感官功能的不可逆损伤。
“全部烂掉,没有知觉。”鼻子嗅不到气味;口腔没有口水,味蕾完全失效,嘴里含粒冰糖和放块石头没有任何区别;耳朵还听不到,24小时持续性耳鸣,甚至还有间歇性耳聋,偶尔能接收到的是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鼻子、嘴巴、耳朵,也只不过是与身体连接的器官,没有发挥什么大作用。
感官受损,但痛感仍在被反复咀嚼。鼻腔、口腔、喉管内部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形溃疡点,像是在食道埋下的一排排地雷,每一次进食都是在大范围引爆雷点,连喝水也沦为一种极刑。
但为了保持营养摄入,为了活着,他必须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四肢、眼睛、大脑与灵魂的烧杯,往里灌流食和营养液。
外表皮也不能幸免。脸颊两侧和脖子像被烧焦了一样全部溃烂,血肉模糊,“一撕开是看到皮还是肉,我都不知道”。
经过化疗的患者还常常排便困难。便秘三五天、一周两周都是常有的事。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癌症将一切连根拔起,吴振华现在应该是坐拥两家大公司的老板了。
工业设计出身的吴振华,大学毕业后并没有转行,十多年来一直从事专业相关工作。2012年,他开始接触项目管理,自学后考了PMP(项目管理专业人士资格认证)——“华为的所有项目经理都必须要有的证书”,后又涉足采购、研发。一路升级打怪的他开始不满足于现状。
2019年,34岁的吴振华决定创业,作为一名草根创业者,吴振华并没有充足的启动资金,团队架构也还很脆弱。他只能不断让渡自己的睡眠权利,来换取一个更清晰的未来。
他开始每天熬夜加班,不知疲倦。三人团队在他的带领下慢慢扩充到十几个人,自主设计研发生产销售的产品在市场上也有了很大的知名度。
图源网络
公司业务逐渐步入正轨,工作狂式的生活状态却产生了反噬。吴振华突然生病了,“跟弗洛伊德同样的病——癌症。他得的是口腔癌,我得了鼻咽癌,晚期。”
症状是从耳鸣开始显现的。高强度的工作扰乱了他的作息,持续性耳鸣导致失眠愈发严重。吴振华四处求医,终于找到了一位耳鼻咽喉科的权威医生。
“我耳鸣能不能治?”
“耳鸣?别说耳鸣了,你三五年可能都会傻掉!”
犹如一记晴天霹雳,吴振华哭着从医院开车回公司,5分钟的车程被无限拉长。但生性乐观的他很快调整好心态,“鼻咽癌是最幸运的癌症,它又叫广东癌。虽然是癌症晚期,但预后是非常好的,今年开始保险公司已经不赔了。”
吴振华始终觉得,身体和心理是相通的。他怀疑自己的心理也出现了问题,于是跑去医院做了SCL90、SAS、SDS等各种心理健康测试,结果显示并无异常。
心理医生了解到他平时喜欢阅读,便推荐了两本关于正念的书。振华并不知道,他今后的生命将与这两本书发生怎样的联结。
如果每一场战争都需要一个标志性的战场,那吴振华的抗癌战场一定是癌症病房。
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写道,癌症是一种充满惩罚意味的疾病。如果说诊断书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一个人的判决,那癌症病房就是对他的囚禁,拉开与他正常世界的距离,是物理隔离,更是精神隔离。
振华等了很久,癌症病房门口始终没有出现好朋友的身影。“当然会有责怪,我都生病了,你不来看我。”不过,这样人间炼狱般的地方又有几个人敢进来呢?
那两本跟随他入住病房的正念书籍,则成为他独自对抗苦难的盔甲与武器。
振华带入病房的正念书籍(左侧两本) 受访者供图
没有治疗安排的日子里,吴振华早上锻炼,闲来无事就会翻看那两本书,并开始自己摸索着尝试正念冥想。
呕吐声、呻吟声、痛哭声、响铃声,他训练自己去屏蔽外界的干扰,专注于眼前的文字,专注于自己的世界。5分钟、10分钟,直至后来漫长的一小时、一个半小时。
刚开始练习正念的两个月,效果并没有很显著,但他从未质疑正念的科学性。
“我看了卡巴金的两本书,一本书是用西方脑科学的角度解释,另一本是用东方的佛教、道教去解释,都很通俗易懂。”
振华口中的“卡巴金”正是“正念之父”乔·卡巴金 (Jon Kabat-Zinn)。在汲取东方的佛教、道教思想后,卡巴金在1970年代提出了“正念”,并结合他对脑科学的认知,创立了MBSR(Mindfulness-based Stress Reduction )疗法,协助病人以正念禅修缓解压力、疼痛和疾病。
“普通病患一般接受了十几次放疗后,就已经开始要爆发了,但我可以撑到二十来次。”护士来登记身体状况时会询问患者的疼痛情况,而振华的回答永远是“不痛”。护士不相信,总以为他在开玩笑,振华仔细想了想,大抵是正念提升了他对痛苦的忍耐度。
就这样,吴振华成了正念“虔诚的信徒”。闭眼、吸气、呼气、放空,感受当下自己的躯体、思维、情绪,感受身边人的“场”的存在,感受对自我生命的掌控感。
除了向内修身,正念场的能量还向外辐射到周边的病友。在癌症病房,大多数患者都一脸愁容,仿佛笑容在这里是不被允许的。
振华不那样,他爱开玩笑。白天,整层楼里只有他的病房会传出阵阵笑声,很热闹,是整个压抑的癌症病房仅存的一点“人间感”。
晚上,他和病友们躺在床上开启夜聊模式,总是最晚睡觉。“最晚睡觉不是好事,但实在是聊得太开心了。”
末日般的濒死感比死亡的结局更令人恐惧。有的患者化疗到一半开始抱怨:“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再去做这个东西了。”
地上铺满了钉子,两侧都是火墙,化疗就是在这样的环境跑一场马拉松。它需要的不仅是肉体上的承受能力,更是精神上的强大力量。
振华“感召”回来很多想要中途退场的“选手”,即使他也不知道马拉松的尽头到底还有多远。
入院三个月后,吴振华终于抵达马拉松的终点。由于从治疗到恢复的抗癌过程十分顺利,他被评为癌症病房里的标兵。出院时,科长、护士长约他录了一个访谈视频,分享他的抗癌经验,给还在与癌症抗争的病友提供参考。
出院后,吴振华学习了MBCT(Mindfulness-based Cognitive Therapy)——正念认知疗法,以一个健康公民的身份加入正念队列。与专门为缓解病人身体疼痛的MBSR不同,MBCT是为普通人的一些焦虑抑郁情绪而制定的,前者是治疗,后者更像是疗愈。
如今,正念和刷牙洗脸一样,成为振华的一种生活习惯。他每天都会冥想将近40分钟、一个小时,甚至一个半小时。感知、觉察、内省时刻发生,光亮也因此可以透过筛孔,照见自身。
魏池的解药
不同于振华的“止疼剂”,正念之于魏池恰恰是解药(特指MBCT)本身。
初见魏池是在一场正念沙龙上,在“OH卡觉察自我”环节,面对陌生的OH卡,她展现出了超常的看图联想能力,其他学员评价她“属于高敏感的人”。
正念沙龙上的四张OH卡 受访者供图
敏感意味着情感细腻,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情绪压力。在过往的近三十年里,魏池大多时间都在自我厌恶的苦海中挣扎。
“泼辣、自恋、麻烦”。在魏池的印象里,母亲从小对她打骂不断,即使是18岁之后,母亲的打骂也并没有收敛。
“我们总是会因为不知道哪一句话把她惹恼,一句中性的话也会让她劈头盖脸地要跟你对干、嘶、吼”。这位中年女性的脾性,魏池始终琢磨不透。
相较于母亲,父亲的说教倒有迹可循。魏池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在他的眼里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其余的都不过是玩物丧志。因此,当刚进家门的魏池将跳舞比赛的奖杯扬给他看时,他破口大骂,“没正形的玩意”。
尽管矛盾时常发生,但魏池从未质疑过父母的爱,然而信念的崩塌只在顷刻之间。
高中时魏池曾遭遇校园暴力,其中最极端的个例是她的同班女同学,在班级黑板上写大字诽谤她,甚至在她的隐形眼镜盒里滴药水。被药水浸泡过的美瞳,像是一把利刃刺入魏池的眼球,强烈的刺痛感一瞬间侵袭整个大脑。
魏池第一时间将这件事告诉父母,可她没有等来父母的“撑腰”,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语都没有。“我爸也说让我忍,我妈也说让我忍。”
在魏池看来,父母漠然的态度是对此事的默许,更是对自己的审判。父母的“背叛”让魏池原有的信念系统彻底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自我否定。
“我是一个垃圾,我不配被看见感受。”
“我甚至连人类的饭我都不配吃,我只配吃猪食。”
“我就是应该被极尽受辱,这都是我该的,连我亲生的父母都认为是我该的。”
信念渐渐发展成了执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魏池都在用这些执念来惩罚自己。
失去庇护的魏池选择缄默。此后,长辈的责骂,同学的刁难,她都照单全收。直到大二,她背着家里休学,逃离了熟悉的城市。
在“双相情感障碍互助吧”里,很多人提供积极生活的方法,其中有一条写道:脱离原有环境很重要,和原来讨厌的人和事越没有交集越好。
但这个方法在魏池身上没能奏效,长期积压的情绪像一枚定时炸弹,一些“看似不是事”的现象成了她抑郁的开始。
不到一年,她开始抗拒出门。一开始是有点拖延,后来老要晚半个小时,再后来更是隔三差五请假,“不知道为啥就想请个假”。
在心理学上,这些都属于拖延症的临床反应,在患者的潜意识里外界是不安全的,而“抗拒”则是被触发的自我保护机制。
恐惧源自原生家庭投下的阴影。状态特差时,魏池走在街上看见中年女性都会害怕得直哆嗦,甚至走不动道。
理性不停地告诫她克服恐惧,但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尽管躯体已经逃离家庭,但心底的创伤却始终将她困在“原地”。
她知道自己病了,甚至病得不轻,但她不敢去看医生,“给陌生人讲自己心里面那些东西简直太恐怖了”。
为了让自己静下来,她关注了各路心理学公众号,在各类安眠音频间来回跳转,甚至还尝试过喝薰衣草安神茶,但效果却不尽人意。
在抑郁的黑洞独自徘徊两年之后,一次偶然机会下,她结识了“姐姐”。
“姐姐”是丽江一家客栈的老板,同时也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客栈茶台前,用魏池的话来说,“不是一个相约的非常严肃又庄重的治疗场景”。在“姐姐”的鼓励下,魏池踏上了疗愈之路。
回忆起第一次疗愈,魏池已经记不清太多细节,她只记得脑海中有一颗光球包裹着她的身体,引导“能量”在她的体内流动,微微麻麻的电流感传遍全身。当她被引导着面对创伤时,她“绷不住”地大哭。
这些年,魏池的精神世界就像是一潭只进不出的死水,而现在“能量”在她的体内重新流动,死水也化作具象的眼泪不断流出,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
尝过甜头后,魏池在疗愈的道路上走得愈发坚定。除了接受专业的心理疗愈,她还会根据自身需要自学相关的心理学理论——她的微信读书书单里有近半数的心理学书籍。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她了解到MBCT(正念认知疗法)。
魏池的微信读书书单 受访者供图
对魏池而言,正念的要义就是允许自己的情绪释放,摒弃向别人表露情绪的羞耻感。
为此,她不断探索新的信念类释放工具。魏池如今常用的一种方法叫零极限释放法,她会在冥想时不断对自己重复“对不起,请原谅,谢谢你,我爱你”,以此释放情绪。
当然这个方法并非一直有效,但魏池也在实践中总结出自己的心得,例如,针对她自己心中顽固的情绪,用“我听见你了”与“我看见你了”的释放效果更好。
对魏池而言,情绪释放的另一层含义是悦纳自己。敏感曾让魏池吃了不少苦头,但她也从中发掘出自己的优势。
魏池现在的职业是主打情感本的剧本杀监制,她会通过临床问答来共情玩家,从而提高玩家的体验感,“用这个来挣钱的话,我对自己的嫌弃其实会减少。”
正念并没有帮助魏池缓和家庭矛盾,但它将魏池从抑郁的深渊里打捞上岸。魏池如今上街的恐惧感大大减少,但当面对职场的女性前辈时,她的恐惧还在。
疗愈是个漫长的课题,毕竟代谢掉常年浸泡的信念系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但我知道我在路上了。”
痊愈也不会是魏池正念的终点,“哪怕回归健康的心理状态,我们也需要定期释放情绪,像我们需要日常养生一样。”
叶寻的自我
一个身穿绿色长袖的孩子手握尖刀,向一个蓝衣高个子的后背刺去,怪诞的红、黄、米三色背景似乎昭示着这一幕并非现实——
“我觉得,这是小时候的我在用刀捅长大后的我。”
这是那场正念沙龙上,叶寻对其中一张OH卡的感受。正如“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对于同一张OH卡,不同人也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弑父”、“愉快犯”、“仇杀”,在场的其他学员描述的图景中都存在两个人。只有在叶寻的眼中,过去与现在,两个自我的对立格外严峻。
叶寻在沙龙上描述的OH卡 记者摄
“自我”在叶寻过去的人生中并不陌生。高中毕业那年,她在志愿表上填满了六个不同学校的“社会工作”专业,一头扎进了国内尚未成熟的社工领域。本科忙碌4年后,意识到国内社工发展前景的局限性,她又选择前往澳洲深造社工专业。
在那时,叶寻给自己构建的蓝图很清晰:留澳深造,拿到绿卡,定居澳洲。
然而,这幅蓝图第一笔并不漂亮:长时间的失眠、深夜逼近40度的高烧、哭着跟妈妈打电话闹着“回家”的自己,一切“不凑巧”在叶寻到达异国他乡的第一晚爆发。
学业、人缘、环境,叶寻在不熟悉的一切里横冲直撞,始终无法以自己的节奏呼吸,对澳洲生活的不适应让她更难以摆脱思乡之苦。
孤身一人在澳洲,叶寻只能自己寻找“良方”。机缘巧合之下,她接触到了MBCT(正念认知疗法)。
最开始,她习惯躺在床上,不听音乐,想象自己飘在黑漆漆的宇宙里,周围被小小的星星环绕。在对现实感到无措时,叶寻就会回到这个舒适的多维度空间,感受自己漂浮的自在感。
从缥缈的宇宙回到现实生活,叶寻开始在自己的轨道上加速前进。
一次聚会上,叶寻认识了一位加拿大华裔,两人迅速坠入爱河。在叶寻眼里,女友的一切都优于自己。为了追赶上这样的伴侣,叶寻更加不敢停下脚步。
在澳洲的第二年,叶寻忙碌于周一、周二、周四的全天课程和繁重的作业,剩下的周三、周五、周六,她奔波于各个打工点。为了跨越16小时的时差,她坚持每天晚上九点打电话给女友,有时到十二点,有时到凌晨一点,第二天七八点再爬起来上班上课。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年。
异国恋三年,两人只见了三次面。叶寻却像同步卫星一样,始终在数万公里外围绕女友这颗星球转动,原有的直行轨道变为以女友为中心的环状轨道。
或许是叶寻在天平的一侧放上了过重的期待,120%的金钱、时间与爱的投入让天平渐渐失衡。
叶寻不得不承认,自己同样在期待对方120%甚至更高的回报,期待对方放下足够分量的砝码,让天平恢复平衡。
但事实是,叶寻在后来的相处中,慢慢发现女友没有办法满足自己的期待。在感受到落差感时,叶寻已无法忽略投下的沉没成本。不想前功尽弃,就只好继续加倍投入。
“就像赌博一样,我就是一直不停地投,投到最后发现,自己已经完全失去自我了。”
情感上的压力夺去了叶寻的无数个本应安眠的夜晚。她开始整宿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也会每晚醒来三四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8、9个月。后来,叶寻只好去看社区医生,依靠安眠药勉强入眠。
但一通跨洋电话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0年年末,叶寻在第一份工作试用期考试的前一晚接到一通电话,电话那头不断传来女友的哭声。
不久前,叶寻在Instagram上看中了多伦多当地的一家花店。此后,她开始不定期地订花送到女友家。但有一天,女友在家门外的垃圾桶里发现了本该送到自己手上的花和写有甜言蜜语的卡片,转身就冲进家里质问代收快递的母亲。女友的质疑挑断了母亲的最后一根弦。
“这个(送花给你的)人是一个坏女孩,她把你教坏了。”
“她跟你在一起,就是看上了你加拿大华裔的身份,想要借着你移民。”
“她一步也别想踏进我们家。如果她敢来,我就杀了她,然后我自杀。”
这些话乘着跨越大洋的无线电波,一字一句地扎进叶寻的耳朵。想象中痛苦的窒息感并未出现,叶寻听见自己的嘴巴已经开始自动运作,说出一句句安慰的话。
第二天,试用期考试如期结束,叶寻突然无法抑制地开始流泪。流于形式的简单考试自然不会带来喜极而泣的泪水,叶寻后知后觉地觉察到,震惊、委屈、愤怒、悲伤这些情绪在此刻终于浮上意识的水面。
半个月后,叶寻再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争吵,提出了分手。
2021年1月17日,叶寻回国过春节。一周后,受疫情影响,叶寻已经无法返回澳洲——尽管那里还有她寄存在朋友家的行李,预订好的机票和酒店。在现实面前,她不得不放弃已经准备好的这一切。
围绕着女友的环形轨道已然失效,原有的直行轨道也被突如其来的疫情掀翻。理想的爱情和绿卡,她都没能留住。
但生活还在继续。回国后,叶寻从社会服务跳到了商业地产领域,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今年8月到9月,叶寻每天都在上班,周六周日无休。到最后半个月,在全月无休的前提下,她还要加班到11点,甚至12点。
高强度的工作节奏,加上未消散的情感阴影,造成了叶寻近半年的失眠。为了自救,叶寻重新拾起了在澳洲的“药方”。
图源网络
起初,叶寻习惯每天躺在床上,冥想一两分钟,试图让自己再次回到那个缥缈的小宇宙。有时,耳边的杂音会让叶寻从舒适的多维度空间骤然坠落回现实,冥想并不是每次都有效。
茫然时,叶寻回想起澳洲的一个芭蕾舞老师。开课前的两三分钟,老师会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冥想。她告诉叶寻,自己的冥想从不拘泥于环境。
受芭蕾舞老师的启发,叶寻开始引导自己不再执着于完全“纯净”的环境,也不再纠结于自己是否能够“灵魂出窍”。
耳边的杂音、心中的杂念、失恋的痛苦、工作的重压,对于身边的一切干扰及内心的一切情绪,叶寻去觉察,感受,接纳,最后“let it flow”。
“我一直信奉的一句话就是‘let it flow’,我让它随波逐流,你的思绪只是一个思绪,它并不代表什么。”
正念不能解决一切。谈话间,叶寻注意到我们探究的目光,向我们摊开了手掌——上面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严重的脱皮让这双手像斑驳破碎的蛛网。叶寻不好意思地笑笑,“最近压力大,手脱皮。”
与我们见面的前一晚,叶寻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前女友对自己的伤害熟悉又恐怖。难过、压抑,却又哭不出来,叶寻就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感觉有块很大的石头压在胸前”。
正念不是一个实用型工具,对叶寻来说,它更像自己心里的一个小小“摆渡人”,将思绪从意识的此岸渡往彼岸,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说(情感伤害)是100%的话,那可能现在还剩个50%的样子。”
近一年的时间,叶寻在自我疗愈的路上只走了一半。但她并不打算加快脚步,关注自我,关注当下,这才是叶寻现在最重视的生活态度。
方渝的净土
高耸的建筑拔地而起,向上生长,形成独具深圳气质的钢铁森林。一家音疗馆隐藏其中,被各类留学机构、美容会所、证券公司包围,自然也是它们中“异类”的存在。
方渝是这家音疗馆的主理人,但比起主理人,方渝更喜欢称自己为疗愈师。
尽管是音疗馆,但音疗只是这里的疗愈工具之一。每逢周末,方渝就会邀请不同专长的疗愈师到音疗馆举办沙龙,魏池和叶寻参加的正念沙龙就在这里开展。
作为疗愈师,方渝喜欢探索不同的疗愈方式,正念冥想便是其中之一。在方渝眼中,正念冥想与音声疗愈相辅相成,前者是主动的自我觉察,后者则是借助工具的治愈方式,正念的自我觉察可以帮助她成为出色的音疗师。
无论是正念冥想,还是音声疗愈,两者都指向人的身心灵成长。
方渝对身心灵成长的关注可以追溯到大学时期,她主修市场营销专业,却格外钟情于张德芬关于身心灵成长的书籍。
在厌倦了金融职场后,方渝抱着成为瑜伽老师的目标,开始脱产练习阿斯汤加瑜伽。传统瑜伽对身心灵性的修炼令方渝沉迷,她感觉自己好像慢慢沉静了下来。
这期间,方渝还修读了服装设计课程,探索SPA行业。去年初,方渝偶然间看到音疗师的培训宣传。好奇之下,她去上海参加了为期三天的音疗师培训,随后又跑了几趟上海与杭州学习颂钵。
方渝踏入身心灵疗愈领域的过程是如此自然,像是流浪在外的信徒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皈依地。
“音疗治愈了我,我也想把这份治愈传递给身边人。”培训完成后,方渝租了一个小区的大单间,帮朋友进行一对一的个案疗愈。
去年平安夜和圣诞节,方渝借熟人的瑜伽馆开了两场疗愈音乐会,费用随喜。两个晚上,方渝就收到了五千多元,她把这笔钱捐了出去。
初次尝试让方渝看到,自己内心的净土可以再大一些,可以容纳更多生命个体,她决定开疆拓土。
方渝经营的音疗馆 受访者供图
2022年2月22日,方渝的音疗馆正式开业。
虽然领域小众,但方渝并不担心客源。无论是音疗,还是正念,都切中现代人的痛点。很多顾客都曾向方渝反馈,“这个东西现代人太需要了,我们自己很难安静下来,但是到了这个空间,就会慢慢变得平静。”
方渝个子不算高,一米六左右,而她的许多顾客往往身形魁梧,身高一米八甚至一米九,躺在个案室的单人床上,几乎占满整张床。身型差异造成的权力关系在不到10平米的空间发生逆转。躺在那张床上,不论年纪与性别,无关社会角色,他们只是需要方渝关怀的纯粹的人。
第一个常客来得很早,几乎是音疗馆刚开业就来了。那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就职于某手机品牌公司,带领着一个小团队。
下属见他状态不佳,在网上帮他寻找可以缓解压力的场所,后来团队一行几人同去体验颂钵冥想。初次体验他就在课上睡着了,惊喜之余,他随即办了张卡。后来他失眠状况逐渐改善,工作也忙碌,渐渐就去得少了。
泪水偶尔到访。在传统教育模式中,情绪自由流露不被允许,而方渝要做的恰恰就是让来者直面自己的情绪。
方渝的音疗馆一角 受访者供图
和我们见面的那天,方渝刚刚结束一轮个案引导。在被引导关爱自己的过程中,顾客止不住地啜泣,但哭泣的原因他却说不上来。方渝知道,他只是不愿意表达,但她也不打算追问——只要他可以接纳与表露自己的情绪,那就够了。
方渝也曾遭遇过质疑。有顾客在课后黑脸指责:“我上过好几家颂钵冥想课程,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有睡着的。”方渝向其解释了影响效果的各种因素,顾客依旧有些愤怒,但方渝并没有接收这份怒气,她认为人的情绪是对自身的。
在交谈中,方渝提及最多的就是“随缘”。
起初,方渝也苛求过自己,希望真正疗愈他人,这份压力反噬到自身。开业几个月,方渝已经学会保持平稳的心态,疗愈变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作为观察者,方渝不会轻易与顾客的负面情绪共振,当然,被负能量影响总是不可避免的。方渝认为,一定是自己和顾客有某种相同特质,才会情绪共振。
“这也是认识自己的捷径,遇见的每个人都是你的镜子。”
方渝过去一直觉得自己老后会成为一名瑜伽老师,现在看来,她大概率不会沿着这条直觉的路径走。
但关注身心灵成长的愿景一直都在,她做的每个选择都关乎当下,却又与最终目的不谋而合。
有人带着困扰敲开这里的门,而后成为常客;有人怀揣好奇,踏足此地,却终究只是过路者。
晓舞就是后者。两周前,天性乐观的她与秉持现实主义的男友爆发矛盾,曾经以为互补的亲密关系濒临决裂。她迫切地将时间排满,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也是这时,正念沙龙进入她的视野。
事实上,晓舞既不了解正念,也没有接触过音疗。带着对亲密关系的疑惑,更怀着对新事物的好奇,她果断报名。
这次体验并没有帮助晓舞解开疑惑,但满足了她的好奇心。“科学研究表明,好奇心是人保持年轻的一个秘诀”,她说话时歪着头,红色毛绒耳环轻轻晃悠着。
近两个月,受疫情封控影响,为保住自己的绿码,大多数人更愿意呆在熟悉的地方,不再轻易踏足陌生的场域,像晓舞这样的客流有所减少。但方渝很乐观,她说,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也抑制了竞争者的追随。
就在七八月,深圳又多了几家同类型场馆。越来越多人正涌入这一领域。方渝坦言,无论是冥想还是音疗,入行门槛都不算高,疗愈师是否专业往往也需要顾客自己甄别。
而她眼下要做的,就是专注经营好这家音疗馆。
(除吴振华外,文章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原标题:《聚焦 | 困在过去与未来的年轻人,决定正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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