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十年｜宁夏葡萄酒的“野心”：打造产值千亿世界一流产区

2021年底，《世界葡萄酒地图》第八版在中国大陆出版。这本书中关于我国葡萄酒产区、酒庄的介绍内容相较于2014年出版的第七版篇幅又有增加。书中用两幅区域地图分别重点介绍了我国河北和山东，以及宁夏北部值得推荐的酒庄。

《世界葡萄酒地图》一书自1971年首次出版以来长销50年，售出总量已超过470万本，是一本实用的葡萄酒工具书。相较于第七版，该书第八版中收录的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酒庄数量从十余家增至二十余家。

贺兰山大规模隆起时间为始新世，距今至少已有三千万年之久。相比黄河以西银川平原上，经秦、汉、唐修建的古渠灌溉滋养的肥沃土地而言，古老的贺兰山下这片砾石遍布的洪积扇带实属荒凉、贫瘠之地。

但最近几十年，经过当地百姓的大胆尝试、辛勤探索，终于在这片砾石遍布的荒地上找到了致富密码——种植酿酒葡萄。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人葡萄酒的消费量大幅增长，葡萄种植面积亦大幅增加。国际葡萄和葡萄酒组织（OIV）发布的2021年全球葡萄酒行业最新数据报告显示，2020年中国葡萄种植面积位列全球第三，仅次于西班牙和法国。不过最近几年受进口红酒冲击、疫情等因素影响，中国葡萄酒产量、销量呈下降趋势。

而专注于发展酒庄酒的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近年来葡萄酒的产销量、产值却始终稳步增长。2010年，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产值约为6亿余元。目前，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是我国最大的酿酒葡萄集中连片产区，占全国种植面积1/3，也是酒庄数量最多、酒庄集群化发展最快的“酒庄酒”产区。产区产值已超过300亿元，拥有酒庄228家。

去年5月，国务院批准《宁夏国家葡萄及葡萄酒产业开放发展综合试验区建设总体方案》（以下简称《方案》），这是全国首个针对特色产业的开放发展综合试验区。《方案》中提到，力争到2025年宁夏葡萄酒产业实现综合产值1000亿元。

有农业农村部相关人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如若这一目标达成，“贺兰山东麓将成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产区，规模与波尔多不相上下。”

此外，在诸多葡萄酒界的权威人士看来，贺兰山东麓产区的葡萄酒品质在中国确已处于领先地位，而未来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除继续发展有当地风土特色的葡萄酒产品之外，还应在市场推广和品牌建设上下更多功夫。

种种迹象表明，宁夏党委、政府有足够“野心”，将贺兰山东麓产区打造成千亿产值的世界一流葡萄酒产区。

贺兰山东麓的葡萄酒庄。 受访者提供

贺兰山下的玉泉营葡萄

宁夏平原的农业文明发源较早。秦代、汉代、唐代均在此兴建水渠等水利工程，用以农业灌溉。此后历朝历代坚持维护、疏浚古渠。在秦渠、汉延渠、唐徕渠等几条引黄灌溉古渠的滋养下，到明代时，宁夏平原已有了“天下黄河富宁夏”的美誉。

我们今天所说的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是指贺兰山洪积扇与黄河冲积平原之间的狭长地带。

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地图。  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业园区管委会提供

在贺兰山东麓这片砾石遍布的荒地上率先大面积种植葡萄并成功的，是宁夏农垦局下属的国营玉泉营农场干部、职工。

1978年玉泉营农场建场，场部位于永宁县西部30公里处黄羊滩车站东边。上世纪八十至九十年代曾先后任玉泉营农场副场长、场长的刘虎山回忆：“建场初期，小麦从种到收要灌10次左右的水，亩产量也只有100公斤多一点，加之是二级扬水，水电费居高不下。”建场后的几年内农场连年亏损，职工仅依靠种植小麦、大麦和玉米为生，收入十分微薄。农场领导便想要通过调整产业、种葡萄增加收入。

1982年，时任玉泉营农场场长的谭以智、副场长李桂芳毕业于西北农学院（现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他们结合玉泉营农场的土壤及气候条件，大胆提出种葡萄、酿葡萄酒的想法。

不过在农垦局组织召开的论证会上，参会的多数园林专家对在贺兰山东麓地区大面积种植葡萄提出了质疑。理由是宁夏气候寒冷，葡萄藤冬季越冬和预防晚霜的问题怎么解决？更何况此前也没有大面积成功种植葡萄的先例。“在栽与不栽葡萄的犹豫中，农垦局局长柳登旺、生产处长戈敢明确表态，玉泉营农场可以小面积试种。”刘虎山回忆。

就这样，1981年春天，玉泉营农场用“枝条直插”的方法栽种了50亩葡萄。不过因为没有经验，第一批50亩的葡萄种植以失败告终。

玉泉营农场领导和职工仔细分析失败原因，最终总结出了一套“火炕催根、直插建园”的育苗办法。就是在火炕上铺一层厚厚的沙土，将葡萄枝条浸泡后置于火炕上的沙土中，这样火炕上的葡萄条根部温度足够，葡萄枝条就会先生根、后发芽。一个月后再移栽到地里，彻底解决了葡萄育苗的难题。

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发行的《宁夏农垦志》一书记载：1982年，玉泉营农场从安徽、山东、河北、辽宁、陕西等地引进200多个葡萄品种，种植面积6000亩，保存4166亩，生长良好。这其中玫瑰香、龙眼、白羽、大宝、先锋等13个品种适应性强。

此后玉泉营农场又陆续邀请中国农科院辽宁果树研究所、宁夏农学院等许多专家，进一步指导玉泉营农场的葡萄栽培技术，农场的葡萄成活率几乎达到100%。到1993年，农场种植鲜食和酿酒葡萄5700多亩，产量逐年增加。

一时之间“玉泉营葡萄”名声响亮。刘虎山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凡是在银川销售的葡萄都被吆喝为“玉泉营的甜葡萄”，大量的龙眼葡萄被客商运到兰州市场销售。经过多年发展，到1990年时，玉泉营农场葡萄总产量达170万公斤，平均亩产275公斤，其效益远比种粮食高出很多，农场职工的生活条件也因为种植葡萄大有改善。

葡萄种植成功，也为发展葡萄酒加工业奠定了基础。1983年2月，宁夏农垦局批准成立了“宁夏玉泉葡萄酒厂筹建处”，负责酒厂的建设工作。

当年8月，玉泉葡萄酒厂在玉泉营农场的职工子弟范围内招聘技术工人，当时参加考试的有一百多人，最后8人被录用。这8人一经录用便搭上东行的列车，赴河北省秦皇岛市昌黎葡萄酒厂，进行为期一年的葡萄酒技术学习。

1984年5月，玉泉葡萄酒厂动工兴建。当年9月，8名员工学成归来，成为玉泉葡萄酒厂，乃至于整个宁夏第一批酿造葡萄酒的技术人才。

38年过去了，玉泉葡萄酒厂的发展几经更迭。1998年，宁夏农垦局将玉泉葡萄酒厂改制，组建了“宁夏西夏王葡萄酒业有限责任公司”。

担任西夏王葡萄酒业有限公司首席酿酒师的俞惠明今年已59岁，他也是当年被录取的8名年轻职工子弟之一。

1983年时，年仅20岁的俞惠明还想不到自己在酒厂一呆就是39年。据他回忆，到昌黎葡萄酒厂后，他曾被安排学习酿酒的发酵工序，正好赶上中国葡萄酒泰斗郭其昌在昌黎酒厂进行“轻工业部干红葡萄酒新工艺试验”，20岁的俞惠明全程参与了新工艺试验的各项工作。正是这个新工艺试验的成功，填补了我国没有国产干红葡萄酒的空白。

宁夏第一支干白、干红葡萄酒。 澎湃新闻记者 高宇婷 图

也因为这段学习经历，回到宁夏之后的俞惠明和同事一道，于1984年酿造出宁夏的第一支干红、干白葡萄酒。

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获得国际大奖

一个行业的良好发展往往需建立在科学论断的基础上。

1994年，全国第四次葡萄科学讨论会在宁夏召开时，几位业内专家所做出的论断，成为宁夏葡萄酒产业发展的标志性事件。国内知名葡萄酒专家贺普超、罗国光等人当时赴宁夏考察时提出：宁夏是中国发展优质葡萄酒一个很好的基地。

这之后，宁夏始终坚持发展葡萄酒产业，以及一些人决定在贺兰山东麓投资建酒庄、酿葡萄酒，都是基于这一专家论断。

1996年，自治区政府将葡萄酒产业列入宁夏农村经济发展的六大支柱产业之一，重点扶持发展。

北京农学院食品科学与工程学院酿酒工程系主任、中国葡萄酒技术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李德美告诉澎湃新闻，他关注到宁夏葡萄酒产业，和宁夏当地政府对这一产业十分重视有关。

李德美回忆，2002年，刚从法国学习回来的他发现，在农业部的一份文件中，宁夏将葡萄酒产业列入了本省份农业优势产业的一级目录当中。“尽管当时在全国而言，河北、山东葡萄酒在业内地位更为重要，但是这两个省份只是把葡萄酒列在果树类目下面，并没有列在一级目录当中。”李德美说，他研究葡萄酒，认为宁夏应该是一个要去关注的地区。

李德美回忆，当时宁夏贺兰山东麓一家酒庄酿造的葡萄酒在中国国内参赛，就获得了几乎所有赛事的金奖。而他发现这家酒庄2009年份的葡萄比2008年份的更好，于是建议该酒庄用2009年份的一款葡萄酒，参加品醇客世界葡萄酒大赛（Decanter World Wine Awards）。

英国是葡萄酒消费大国，引领了世界葡萄酒消费的动向。《品醇客》是一家英国的葡萄酒专业杂志，在世界葡萄酒领域有很大影响力。也可以这样类比，“品醇客世界葡萄酒大赛相当于体育比赛里的奥运会。”李德美解释。

贺兰山东麓葡萄园。 受访者提供

在品醇客官网报名参赛时，中国葡萄酒产区的选项只有山东、河北、山西、新疆这几个省份，李德美告诉澎湃新闻，“可见当时中国葡萄酒在国际上还是不被人所熟悉，我就给组委会写了一封Email，说这款酒来自宁夏，但报名时没有这一选项。也正因为有了这样一封Email，宁夏作为一个葡萄酒产地正式为国际业界所知。”

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获得品醇客2011年全球葡萄酒大奖赛一个重要的国际金奖。 澎湃新闻记者 高宇婷 图

那一年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宁夏这家酒庄2009年份的一款葡萄酒，获得品醇客世界葡萄酒大赛（Decanter World Wine Awards) 最高奖项——国际大奖。宁夏官方定义这次获奖，是开启宁夏葡萄酒走向世界的征程。

2014年出版的《世界葡萄酒地图（第七版）》中国部分中，这样描述宁夏葡萄酒获得品醇客大奖：“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也是在2011年之后，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业迎来了快速发展的十年。

葡萄酒频繁获奖并不能代替销量，还需深耕销售市场

从1984年玉泉葡萄酒厂建厂至今，宁夏葡萄酒产业发展已走过了38年的历程。

李德美认为，宁夏葡萄酒产业发展大概有三个阶段。玉泉葡萄酒厂建厂之初至20世纪末，为宁夏葡萄酒产业的初创时期。

本世纪第一个十年，是宁夏葡萄酒发掘潜力的时期。这期间有几个标志性事件。2001年12月，国内第一家省级葡萄产业协会——宁夏葡萄产业协会成立。有了一家机构专门协调葡萄酒产业发展方方面面的事情。此外是2003年4月，国家质量监督检验检疫总局正式批准对贺兰山东麓葡萄酒实施原产地域保护，这是中国实施原产地域产品保护以来，继河北昌黎、山东烟台之后第三个获得“原产地域保护产品”的葡萄酒产区。

第三个阶段则是2011年至今，宁夏葡萄酒产业获得高度重视。加贝兰获奖以后，宁夏正式把葡萄酒产业列为重点发展产业。2012年，宁夏葡萄花卉产业发展局成立。这是我国第一个负责葡萄与葡萄酒产业发展的省级“葡萄酒局”。同年年底，《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保护条例》出台。2013年，宁夏在全国率先实行酒庄列级管理制度，《贺兰山东麓葡萄酒酒庄列级暂行管理办法》发布实施。

数据显示，2010年，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葡萄种植面积为37万亩左右，产值约有6亿余元。截至2021年，宁夏酿酒葡萄种植基地占地面积为52.5万亩，年产葡萄酒1.3亿瓶，占国产葡萄酒酿造总量的37.3%，综合产值300亿元。

在2015年前后，当许多中国投资者热衷于收购法国波尔多、南澳州巴罗萨谷的葡萄园时，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已将目光锁定宁夏贺兰山东麓产区，贺兰山东麓的葡萄酒庄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

曾在法国知名酒庄柏图斯（Petrus）工作过的张言志，回国做了多年进口酒贸易之后，决定自己建酒庄酿葡萄酒。2012年，他看中贺兰山东麓产区的自然地理条件，在贺兰山下的贺兰县投资了一个面积仅有600亩地的小酒庄。

“这个酒庄就是实验贺兰山东麓的葡萄酒风土究竟如何。”张言志告诉澎湃新闻：“比如说第一年我们就用一种很极端的工艺，看看贺兰山东麓的葡萄丹宁潜力到底有多大，所以第一年酿出来的酒力量非常强。然后在橡木桶陈酿12个月以后再看它的变化。第二年我们酿的酒风格就很轻柔，就想看宁夏葡萄的果香到底有多大潜力，所以第二年酿出来的酒整体非常优雅，香气非常棒。第三年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把两种工艺结合，在中间找一个平衡点，试试看到底能不能酿又有潜力、又有果香，形成自己风格的葡萄酒。”

在张言志看来，贺兰山东麓产区的机会是酒庄酒。“就是一定自己种葡萄、自己酿酒，品质要保证，这就是宁夏的机会。只是为了生产而生产的话那就只是工厂酒。宁夏不要做那样的事情。”张言志说，但是宁夏风土究竟是什么？大多数酒庄其实还是在学习国外的模式，贺兰山东麓产区要真正走出来，被市场认可、被国际同行认可，必须有自己的风格。

张言志相信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能酿出好酒，市场也确实给予他回报。

2017年，张言志整合了青铜峡市甘城子镇一片1.5万亩的老葡萄园，建设西鸽酒庄。2019年西鸽酒庄建成。酒庄第一个财年2020年便遭遇了疫情。“2020年大概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就颗粒无收，五月份之前我们很艰难。”张言志回忆，但2020年底，酒庄葡萄酒的销售便已回温。2021年，西鸽酒庄销售额达2.1亿元。今年截至10月份，西鸽酒庄销售额达2.5亿元。

贺兰山东麓葡萄酒的品质在国际葡萄酒大赛中已经得到认可。数据显示，宁夏现有酒庄和种植企业实体228家，先后有60多家酒庄的葡萄酒在品醇客、布鲁塞尔、柏林等国际葡萄酒大赛中获得1100多个奖项，占全国获奖总数的60%以上。

在诸多业内人士看来，时至今日，摆在贺兰山东麓诸多酒庄主面前的问题，已不是能在国际上获得多少奖项，而是如何打开市场，使得国内诸多红酒消费者、爱好者能进一步认识、认可贺兰山东麓葡萄酒。

张言志认为，对于宁夏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而言，下一个十年或二十年，应该着力打造品牌，让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走出葡萄酒圈，走出专业圈，走到消费者当中去。

在李德美看来，宁夏葡萄酒产业发展的历史相对短了一些，还在提升过程中。

“我相信随着发展，以后会出现一些世界级的名庄，目前来说还是需要一些积累，一方面是积累对当地的风土条件的认识，以及当地风格产品的打磨。还有就是市场推广，品牌建设。”李德美说，“宁夏葡萄酒产业已在技术层面上获得了长足发展，但在品牌建设、市场推广方面还是需要再加把力。毕竟一个产品他最终的地位能有多高，其实还是需要市场来给他一个认可。”

2021年5月，农业农村部、工业和信息化部、宁夏回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正式印发《宁夏国家葡萄及葡萄酒产业开放发展综合试验区建设总体方案》（以下简称《方案》）。当年7月10日，宁夏国家葡萄及葡萄酒产业开放发展综合试验区在银川市永宁县闽宁镇挂牌成立。

挂牌当日举办的“助力千亿级产业打造葡萄酒之都”发展论坛上，农业农村部国际合作司司长隋鹏飞在演讲中提到，上述《方案》由三家下发，抄送了16个部委。有评价说规格之高、涉及部门之多，在行业里实属罕见。

《方案》提到，力争到2025年，贺兰山东麓酿酒葡萄基地总规模力争达到100万亩，年产葡萄酒3亿瓶以上，实现综合产值1000亿元左右；力争到2035年，贺兰山东麓酿酒葡萄基地的综合产值达2000亿元左右，综试区基本达到中国葡萄酒现代化发展阶段。

宁夏2021年的地区生产总值为4522.31亿元，宁夏党委、政府显然对葡萄酒产业的发展寄予厚望。

李德美认为，试验区的建设对中国葡萄酒产业发展意义重大，可以作为一个试点、一个样板，将来在更大范围推广。而试验区涉及到土地税收等一系列相关问题，通过葡萄酒产业的发展，对土地资源的开发利用，土地政策税收、劳动力的解决等等，可以进行一些探索。

此外，《方案》的实施对宁夏当地乡村振兴也有很大助力。据《宁夏日报》报道，宁夏葡萄酒产业每年能为产区周边农户提供季节性用工岗位及固定用工岗位13万个，固定工年收入一般达2万元至3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