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未曾提到的大梁华林园往事

【编者按】

从先秦的高台厚榭到六朝的山庄田园，从唐宋的风雅端丽到明清的曲折婉约，中国的历史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园林。这些园林少数幸存至今，大多烟消云散，或沦为遗址。在《故园惊梦》一书中清华大学教授贾珺通过爬梳文献、实地考察、复原想象，重现了古代名园的景观，讲述了掩藏在园林背后的故事。本文摘自该书，澎湃新闻经浦睿文化授权发布。

《琅琊榜》是一部相当精彩的古装电视剧，故事背景架空，有点像《红楼梦》，但也并非完全“无朝代年纪可考”。剧中主要情节的发生地是首都“金陵”，国号“大梁”，皇族姓“萧”。中国历史上符合这三个条件的王朝只有南北朝时期的梁朝。

公元502年，萧衍逼迫南齐皇帝萧宝融禅位，自己当了皇帝，正式建立梁朝，后世称之为梁武帝，是《琅琊榜》中梁帝的原型之一。首都建康，古称金陵，即今天的江苏南京。

《琅琊榜》中的场景除了宫殿之外，主要是府宅、坛庙、衙署、猎场以及山野江湖，有时出现一些庭园景象，但好像没有正面表现独立的大型皇家园林。

历史上的南朝在金陵城中心设皇城，皇城的中心为宫廷所在的台城，如电视所演，很多朝堂论辩、宫闱密谋都发生在这里。台城北侧有一座御苑，名叫“华林园”，其重要性比之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在《琅琊榜》中并未提到。

南朝建康城平面示意图

华林园的历史十分显赫，其前身是三国东吴后主孙皓所造的苑囿，东晋迁都建康之后，大加营建，之后宋、齐、梁、陈四朝均予以继承，并不断进行重修改建，景致美轮美奂，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在此发生，使得此园成为六朝的一个重要象征。

在梁朝之前，建康华林园的主要景致已经建成，山水佳胜，花木繁茂，殿堂楼台连绵起伏。其总体格局模仿曹魏时期的洛阳华林园，西北部堆筑大土山，称“景阳山”，东南部开辟大片水池，名为“天渊池”。

这个山水模式其实是中国九州地貌的概括，象征西北有高山，东南有大海。梁武帝开国时已经三十八岁，在位时间长达四十七年，前期政绩卓著，国势蒸蒸日上，对华林园做了进一步的扩建，使之达到历史上最鼎盛的境地。

梁武帝一生最大的特点是崇佛。唐朝杜牧有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实际上梁朝光是建康城内外就有五百多座佛寺，僧尼达十余万之众。僧尼受戒、吃素的规矩也是这位皇帝定下的。

（传）清代姚文瀚绘梁武帝萧衍画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梁武帝日常的饮食和服饰都相当节俭，却经常赏赐佛寺大量的田地、宫舍、财物，甚至几次亲自去同泰寺出家，再令大臣们筹集巨额金银将自己赎回。华林园的正殿叫华光殿，梁武帝下旨将这座宏伟壮丽的殿堂拆了，把价值百万的木石砖瓦材料全部捐献给另一座大寺草堂寺。

后来梁武帝在华光殿旧址上重新建造了一座更为高大的两层楼阁，上层叫重云殿，下层叫兴云殿，殿内供佛像，很像寺院中的大雄宝殿。每逢天灾，梁武帝便在殿中焚香祷告。华林园还是当时皇家编纂佛经的地方，聚集了很多僧徒传唱登录，一共编了五千四百卷之多。全园充满了浓厚的礼佛气氛，与其他朝代的皇家园林颇有不同。

梁武帝有个弟弟名叫萧秀，封安成郡王，为人清心寡欲，只喜欢读书治学，挺像电视剧中不问政事、寄情风月的皇弟纪王爷。萧秀聘请学者刘孝标编写了一百二十卷《类苑》，收罗天下之事，极为详尽，号称“无一物遗漏”。梁武帝不服气，在华林园聚集七百多位学士，让他们每人编一卷书，合成一部更为庞大的《华林遍略》。

华林园中也经常召集王公大臣聚会，举办各种游乐活动，宴会场面宏大，还有类似兰亭雅集那样的“曲水流觞”。园中备有一种特制的“鳊鱼舟”，船形又短又宽，浮行水上，十分惬意。

梁朝君臣大多擅长文学，经常在园中筵席上出口成章，留下很多诗文名篇。侍中柳恽是公认的才子，他写过一首《登景阳楼》：“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翠华承汉远，雕辇逐风游。”

另一位大臣刘孝绰自幼有神童之誉，其《三日侍华光殿曲水宴诗》云：“复以焚林日，丰茸花树舒。羽觞环阶转，清澜傍席疏。妍歌以嘹亮，妙舞复纡余。九成变丝竹，百戏起龙鱼。”这些诗在当时四处传诵，也很受后世赞赏。

《琅琊榜》中，每逢三月要在九安山围场举行春猎活动，皇帝驻跸猎宫，宗室、群臣随行。历史上的南朝首都附近并无这样的围场存在，也不像北朝那样保持狩猎的传统，但会召集皇族和文武大臣在华林园中一起骑马、射箭，并专门搭建大型的“帷宫帐殿”，类似游牧民族的毡帐或军队的营帐，同时还有许多骑兵助阵，场面非常壮观。

如果要给大梁排一个“琅琊文才榜”，那么占据榜首的人物应该是当时最著名的文学家庾信。庾信写过一篇《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描绘春天园中骑射活动的盛况：

皇帝幸于华林之园，玉衡正而泰阶平，闾阖开而勾陈转。千乘雷动，万骑云屯。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乃命群臣，陈大射之礼。虽行祓禊之饮，即同春蒐之仪。止立行宫，裁舒帐殿。阶无玉璧，既异河间之碑 ；户不金铺，殊非许昌之赋。洞庭既张，《承云》乃奏。《驺虞》九节，《狸首》七章。正绘五采之云，壶宁百福之酒。唐弓九合，冬干春胶。夏箭三成，青茎赤羽。于是选朱汗之马，校黄金之埒，红阳、飞鹊，紫燕、晨风。唐成公之肃爽，海西侯之千里，莫不饮羽衔竿。吟猿落雁，钟鼓震地，埃尘涨天。酒以罍行，肴由鼎进。采则锦市俱移，钱则铜山合徙。太史听鼓而论功，司马张旃而赏获。上则云布雨施，下则山藏海纳。实天下之至乐，景福之欢欣者也。既若木将低，金波欲上，天顾惟穆，宾歌惟醉。虽复暂离北阙，聊宴西城，即同酆水之朝，更是岐山之会。小臣不举，奉诏为文。以管窥天，以蠡酌海，盛德形容，岂陈梗概？岁次昭阳，月在大梁，其日上巳，其时少阳，春吏司职，青祇效祥，征万骑于平乐，开千门于建章。属车酾酒，复道焚香。皇帝翊四校于仙园，回六龙于天苑。对宣曲之平林，望甘泉之长坂。华盖平飞，风乌细转。路直城遥，林长骑远。帷宫宿设，帐殿开筵。

由其文字可知，园中车马密集，冠盖如云，旌旗招展，钟鼓齐鸣，尘土飞扬。此赋最有名的两句是“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唐朝王勃《滕王阁序》中脍炙人口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正是庾信这两句的翻版。

梁武帝统治末期发生侯景之乱，这场战争的残酷程度远远超过电视剧中的誉王谋反。

太清二年（548年），侯景率领叛军围攻建康，占领台城之后大肆屠杀抢掠，梁武帝被囚禁饥饿而死，结局比《琅琊榜》中的梁帝更为凄惨。侯景自称大都督、大丞相，任意废立君主，杀戮宗室、大臣，无恶不作。他先立梁朝宗室萧正德为傀儡皇帝，又改立太子萧纲为帝，并与萧纲一起登上华林园重云殿拜佛，在佛像前盟誓，彼此永不相负。但两年之后他就废杀萧纲，另立豫章王萧栋为帝，然后直接逼迫萧栋让位，自己当上皇帝，定国号为“汉”。

侯景是鲜卑化的羯族人，出身于草根，只记得父亲叫侯标，其他祖上叫什么都不知道。他最大的爱好是用弹弓打鸟（这一点有些像《琅琊榜》中爱抓鸽子的飞流），篡位之后，闲着无聊，经常骑着马在华林园中四处溜达，手持弹弓射鸟玩。可怜园中的鸟雀和当时的建康百姓一样，同遭大劫。

侯景的好日子并不长久，梁武帝的另一个儿子萧绎在江陵组织人马讨伐建康。萧绎和《琅琊榜》中的靖王萧景琰一样都是皇七子，也曾经长期统兵，但其本人更擅长文史书画而非武功将略，而且自幼瞎了一只眼，绝非帅哥形象。侯景之乱初起时，他故意按兵不动，坐看父亲和兄长罹难，一直等到时机成熟才发兵争夺皇位，人品比之靖王，可谓天差地远。

萧绎手下大将陈霸先、王僧辩统率大军，势如破竹，攻破城池，侯景出逃后被部下杀死。双方争战激烈，建康全城陷入一片火海，大部分宫殿、御苑、官署、街市、民居都化为灰烬，华林园同样遭到焚掠，只剩下重云殿等少数建筑幸存。萧绎在江陵继位，成为梁元帝，两年后被西魏所灭。

梁朝之后的陈朝一度修复华林园。到了公元588年，隋朝大军灭陈，将整座建康城荡为耕地，华林园彻底消失，其旧址大约在今南京市玄武区鸡鸣山以南，已无痕迹可寻。

梁元帝萧绎绘《职贡图》摹本局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真实的历史往往比电影电视更加精彩。梁朝华林园这些既有风花雪月又有血雨腥风的片段，可以作为《琅琊榜》故事的一个补充。除了建康华林园之外，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洛阳和邺城最重要的皇家御苑也叫华林园，景观格局彼此颇为相似却又各具特色，承载着各种各样的历史事件和宫廷掌故，就好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文艺会演，分在三个会场同时举办，共同谱写了一段绚丽的传奇。

《故园惊梦》，贾珺著，浦睿文化·湖南美术出版社202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