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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引娣与她人生抗争的二十年
原创 雁钢 人间故事铺
她是出身偏僻山村的不幸姑娘,母亲早亡,父亲无能,她险些就要辍学嫁人。不过她的人生也有幸运的眷顾,有通情达理的姐姐,还遇到了负责的老师和学校,但最大的幸运莫过于那个坚定而强大的自己。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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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九月,正值一年西方国家开学时间。经过漫长准备,我和儿子终于开始踏上前往异国他乡的第一步。虽然英国目前全面放开了新冠疫情管控,但在国内还是有许多注意事项。我关注着北京防疫政策,从月州出发,辗转北京国际、伦敦希斯罗,等飞机落地英国爱丁堡,已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多。
这趟长途旅行,前后历经三天时间。饮食不习惯,加之长途飞行休息不好,我年事已高,这身老骨头真累得够呛。我们在人群中寻找前来接机的人,在各类接机牌前面寻寻觅觅自己的名字。
“夏老师!”一个女声在嘈杂人群中呼喊着。女人身材高挑,穿着收腰小西服搭配牛仔裤,浓密的长发披散过肩,还涂了红唇,早已没有我印象中学生时代青涩的模样。女人摘下墨镜,热情打着招呼。
“小志,这是乔阿姨。”我做了介绍,“这是我儿子,小志。”
我们拖着大行李箱离开出站口,很快便闻到爱丁堡阴冷、潮湿的空气。抬头望去,天气并不好,大片乌云聚集一起翻滚而来下着蒙蒙细雨,被细雨冲刷的马路焕然一新泛着油光。我们避开地上的小水洼上了车,商务车在马路上疾驰而过,沿路都是中古世纪各类高大建筑物。我望着窗外景致,细雨打在窗玻璃上聚成水珠、膨胀、滑成一条条线。那些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在雨中一闪而过。
车辆行驶很长时间,终于驶进一处建筑物,车辆开始减速,缓缓在门口停了下来。这里距教学楼并不远,是爱丁堡大学新校区学生宿舍楼,天南海北不同国家留学生在这里学习生活。
我们下车,花很长时间办理入学手续。拿到门牌,拖着行李箱上楼找到宿舍。看着房间简单的陈设,卫生间、写字桌、单人床、衣柜和落地玻璃窗,与学校简介并无二致。
乔引娣拿着图册为小志介绍周边环境。一楼有健身房、洗衣房,还有桌球室、公共自习室。公寓周边有二处学生食堂提供早晚餐,吃不惯汉堡薯条,公寓西边转过来还有两处中国人开的餐厅,可以吃到正宗川菜和兰州拉面。想换口味,周边还有日式料理、韩餐和土耳其烤肉。
多准备些连花清瘟胶囊,这里没有戴口罩的习惯,也没有国内式的管控,患新冠也是意料之中。可以多喝水、多休息,也可以给她打电话。
乔引娣安顿完下了楼,她打开车门进去,车灯亮起缓缓行驶,转弯消失在一栋建筑物后面。雨越下越大,楼下渐渐没了行人。那雨水打在玻璃上滑下,也模糊了远处的风景。透过窗外景致,我的思绪穿越大洋彼岸,回到那片熟悉的故土,回到三十年前,那景致再次清晰起来,仿佛就是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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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也就是香港回归前一年,国家教学进行改革,由以前六三制变为五四制。也就是小学五年初中四年,完成九年义务教育。但实际上96、97年两届学生由于处在变轨期,小学被缩短到五年,初中却和往常一样还是三年,这就导致会比别的学生少上一年。
为了能离家近一些,我主动提出调到南城七中,做七年级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南城七中是一座刚建成不久的中学,因为城市规划这一片成为经济开发区,企业入驻带来大量农民工进城务工,原本平静的城乡结合部一跃成为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区之一。
南城七中原本建在一片坟岗上,这里的学校大多如此。原因无非是学校里孩子们多、阳气旺,能镇得住邪气。学校主楼是座四层高白色教学楼,是学生教室、实验室和教职工办公室。主楼后面是新建的一片平房,一排七间,多是老师和学生宿舍。那时候学生住宿条件不比现在, 一个房间并排摆放六张架子床,上下住满十二个人。一卷被褥、一个洗脸盆、一个书包就是全部家当。
北方天气冷,经常是零下二十多度天气。宿舍里只有两组暖气,学生们还是睡着硬板床,一觉醒来,窗户上都是厚厚的冰花。虽然外边天寒地冻,但因为宿舍里人多,倒也不是很冷。可到了夏天,学校要求宿舍晚上必须关窗户,宿舍里人多,那真是热得要死。
学校里的学生多是附近村镇和城市务工人员子弟,平时周六回去,周日下午再早早赶回来。学校食堂不开早餐,他们就从家里带些馒头咸菜凑合一顿。大食堂的伙食也一般,一个土豆切四瓣,豆腐南瓜大白菜漂几滴油,便是一顿饭。要不就是面条,中午面条、晚上还是面条,要不怎么说山西人好吃面呢。
七年级的教室在教学楼一楼,因为是新建成的学校,开学那几天每天都会打扫卫生。乔引娣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的视野。
她来得要比别的学生晚几天,一脸风尘仆仆,长长的马尾低垂至腰上。这种发式在农村很常见,一是理发要花钱,但多数农村人并不愿意花这份冤枉钱。自己理又理不好,索性就让它一直长。二是在农村经常会有收头发的小贩,多少也会有十多元的收入,村子的孩子便会把头发留长卖掉,父母再给家里置办些针头线脑之类。
那几天的天气着实很热,她穿着件宽大的长袖衬衣和裤子,显然不是她自己的。而且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黝黑皮肤,一看就知道干过很多农活。她怯生生在门口喊了声“报告”,我示意她进来,那时我可没想到这个瘦小的背影日后会成为我最操心的学生。
军训结束后,学校教学任务很快进入正轨。孩子们也彼此熟悉起来,每日打打闹闹,彰显出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段的青春与活力。
很快,学校下了通知,要求收本年度的班费、保险和校服费。这些费用,虽然是九年义务教育,但还是需要学生自己交的。
首先交齐的是跑校生。星期日晚自习时,大多数住校生也交了回来。最后班里只剩下两个学生没有交,其中之一就是乔引娣。
我足足等了一个月,也提醒了她两次,她见到我总是低头悄悄溜过去,我知道她并没有忘记。
一天下班后,我到父母家里取东西。回来时路过南大街一处低矮平房,昏暗路灯下看到七中校服便留意了一下,想看看是哪个班的学生晚上不回家还在外边玩儿。仔细一看,这不是乔引娣吗?可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她在这里干什么?
她提着东西倒进垃圾桶,转身走进店里。店头上红底白字写着灌汤包,莫不是晚上出来吃饭,那吃饭干吗要拎个桶。我百思不得其解,推门走了进去。
“没饭了,要关门了。”乔引娣头都没抬,边擦桌子边说。她看没人做声,抬起头看到我站在门口,上下左右打量着店内陈设。
“夏老师。”乔引娣有些慌张,急忙招呼着我坐下,又转过身去倒水。这十几平米的小店挤了四张桌子,靠里面还放着个玻璃柜台,因为要关门,里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必平时是用来放些熟食、小菜的吧。
她二姐听到声音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两姐妹长得同样清秀。
“我刚看到乔引娣在这里,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这都十一点了,她怎么不回家?”我把来由说了,看着眼前这姐妹俩。
“收拾完了,马上就回。”姐姐说道,“收拾完了。”
“她在这里干活吗?”我问。她姐姐显然也是个爽快人,倒豆子似的都说了出来。
“我们以前也是雇了人的,那时她也小、花费也少,我和大姐也能供起她。可如今她不是上初中了吗,花费也多,我就辞了人,放学时她就过来帮帮忙。”
“你们父母呢?”我不解。
“我妈死得早,老子什么也不管,我们自己也有孩子,实在也是没办法。”我想起以前也问过乔引娣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可这孩子嘴硬,什么都不说。
“小妹也和我们说了要校服钱,可我们刚交了房租,手里实在没钱。等过几天攒够了,就给您交过去。”
我心里一阵心酸。
因为乔引娣的特殊情况,我向学校做了汇报。学校让她在村委会开个证明,免除她的一部分费用。但没过一个星期,乔引娣就把三百五十元钱一分不少放在我桌子上。
“夏老师,您的好意我领了,可我们有钱,能交得起。”这孩子还挺倔。
因为经常去父母家,会路过那一片,我便关注起那家小店。有时早上去学校,看到她在店门口收拾碗筷擦桌子,等我走进教室时,她已经坐在座位上开始晨读,与别的学生并无两样。
连续一个星期,她下午上课时睡着了。我把她叫到办公室,
“我知道你很累,每天要读书还要干很多活,但现在它已经影响到你的学习了。”我很生气,“这样你是考不上高中的,难道你想毕业了早早回村务农吗?”这话显然说到了她心里。
七年级下半学期,附近一位企业家要在学校赞助五名贫困学生,我便把乔引娣报了上去,每个月可以领到五十元补助费。这五十元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要知道那时我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一千五左右。学校还给她免了住宿费,她从姐姐家搬到了学校,再也不用每日四点起来卖包子了。
因为有了更多学习时间,当然她本身也很努力,学习自然进步了不少。虽然她不是很有天赋那类学生,但以她现在的学习成绩,起码上高中是没问题。
乔引娣和家人的合照 | 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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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优美的苏格兰首府城市爱丁堡坐落于城市中部的福斯湾南岸,这里紧靠英格兰,与大西洋也是遥遥相望。这里是著名的旅游圣地,人们熟知的爱丁堡城堡和因J.K.罗琳出名的大象咖啡馆就在这座城市。
这里拥有世界排名第六的爱丁堡大学,交通方便、酿酒、旅游、金融业也十分发达,吸引着全球各地的人们来此定居、工作和学习。总而言之,这是一座传统与现代并存的城市,也是一座充满想象力的城市。
我也认为这是一座忧伤的城市。来这里的一个星期,居然没有见到一天太阳,这让我甚是想念大山西晴朗的天空。还有食堂里那些薯条、汉堡、蘑菇汤显然并不合我的胃口,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飞回去投入老陈醋的怀抱了。
因为要马上回国,乔引娣提出要带我们到爱丁堡城堡去玩一天,逛逛这座城市最有名的景点之一。从学校出来,沿着长长的皇家王子大街往上走,我们很快就看到这一古老建筑的身影。这座建立在死火山顶上的古堡原本是为了防止英格兰入侵而建的,其三面都是悬崖峭壁,只有向东一道斜坡连着城门可以进来。
爱丁堡城堡
我们爬到山顶,耳边都是呼呼的风声。天空阴沉,很快就下起了小雨。古堡门口两位守护人 ,威廉·华莱士和罗伯特·布鲁斯在雨中默默注视着这三位来自神秘东方的游客,正如我们注视着他们一样。走马观花游览一圈之后,雨已经停了,天空依旧阴沉,阴云密布中见不到一丝光亮。
不同肤色的游客在身边穿插而过,出去或进来,眺望着这一神秘古堡。他们或许和我一样,从很远的国度慕名而来,来感受这一中古世纪苏格兰人的精神象征。
我们驻足,向东眺望远处的大西洋和灰暗天空下偶尔闪过若隐若现的不同船只,耳边只有风声,风声越来越大。
乔引娣没有说话,她注视着远方,或许只是在想那片海,和那片海后面神秘的国度,她曾经来的地方。
“我想和您说说我的家庭,可以吗?虽然我很少和别人提起过。”我点头示意,在异国他乡,这些话她一定隐藏了很长时间。于是,我们把思绪再次拉回到国内,回到那座鲜为人知的小城市。
“我们家住在离城很远的一处小山村里,它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杨圐圙(kū lüè) ,这是一个蒙古音译词,意思是草圈,可以围起来放牧的地方。”我想我曾经去过那个地方,那地方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乔引娣家所住村子的样貌 | 作者供图
“我对于人生的思考起源于我的母亲。”她说,“她是我对于‘苦难’这一词最全面、深刻的认识。她生在农村、没有读过书、她是个女人、更要命的是,她是个哑巴。”
“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她因为残疾,很小时就被迫嫁给好吃懒做、四十多还没娶过媳妇被全村人笑话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我父亲,于是,她原本不幸的人生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我对人生的态度是从怀疑开始的。”
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脑海里她的面容空白一片。但是我知道,这个不幸的女人先后为这个家带来三个女儿。在农村“养儿防老、无后为大”的思想下,她的日子过得何等凄惨。
“她继续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她说,“但那孩子胎位不正,生下来就死了。”乔引娣红了眼眶,声音开始哽咽,
“我听到她如母牛般的嚎叫,整整一天,终于,她再也不用为生孩子发愁了。”她说,“奶奶把她的产褥搭在柴火堆上,那时刚下过雪,我清楚记得,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她的血顺着褥子流下来,到处都是。于是我很怕下雪,怕想起那场景,下雪时,村里的人总会杀猪宰羊,那些死去动物的眼睛,像极了我母亲 。”
我明白她的痛苦,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些人注定留存某些记忆,当然这些记忆是痛苦的,她们背负着这些记忆并走完一生。
“于是,在母亲去世半年后,报应很快来了。先是奶奶离世,家里的活没人干,很快落在两个姐姐身上。大姐出去干活摔断腿后,他很快把大姐嫁了出去。二姐跑到城里打工,我就跟着二姐在城里读书,剩下的事您多少也知道了。”
我想起街边那个小小的包子铺,面积不大,简单经营着几味小吃。因为口味适中且年长,每天都会里三层外三层坐满了人。她的二姐,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嘴皮子利索且干活麻利,一看就知道里外都是一把好手。
“因为大姐老实,姐夫也木讷,他便经常到大姐家胡搅蛮缠。直到有一天,他学着别人到矿上偷东西被人逮到,判了一年半。”她苦笑着。
“至于二姐,她为人泼辣,父亲连她边儿都不敢去,是不是很有意思。”
从城堡下来,晚上,我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国。儿子这边已经安顿好,我也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候机大厅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和女儿,一个身材高大的东北小伙儿,女儿也有六七岁的样子。
“麻烦您把这些东西带给我姐,是些毛衣和外套。”乔引娣递过个袋子,
“咱们那里冬天来得早,这些东西父亲用得上。”我仿佛看到一个并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小心翼翼寻找存在感,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不知那位老父亲面对这些东西时,是否会有一丝愧疚感。
爱丁堡还在下雨,如同第一天我来到这里一样。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飞很快冲到空中,那座雨中城市渐渐模糊了样子,下面是茫茫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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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版图上,靠近山西北部,如果你不用心看,是不会发现还有一个叫做月州的城市的。这里原本属于大同的一个县,1988年3月经国务院批准成立省辖市。这个人口不足150万的城市,是我从小长大、工作、生活的地方。虽然它同国内大多数城市相比经济并不发达,但它就如同我质朴的母亲一般,养育着这片土地上每一个儿女。
在进入这所学校工作的第二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了如指掌。上班、下班、工作、学习、生活,如同一部老机器,运行起来有条不紊,停下来也一声不吭。
相比大多数人,初中生这个群体更为特殊。他们对这个世界有了更主观的认识,在大人眼里,他们是孩子,在孩子眼里,他们又属于大人。对异性有了懵懂好感,也懂得把爱心奉献给更多的人。但同时,更多问题也暴露出来,拉帮结派、城里的不和农村的玩、学习好的不和差的玩、男生看不起女生,打架的、早恋的、告状的,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通常五一刚过,国内大多数城市就会热起来了,但在这座城,许多人还是一身春装,只是早晚冷得要死。
我从办公室出来到教室准备上课,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下面的两个空座位,一个今天请了假,一个是乔引娣的。上课铃早已响过,那她去哪儿了?
“班长,乔引娣呢?”我问,
“老师,他爸来了。”班长指着窗外,我看到楼下花坛边,一个瘦高男人坐在上边,一边比划着不知道说些什么,对面的乔引娣低着头一动不动。
课讲到一半时,保安室打来电话,让我赶紧下来。我本能地朝外望了望,楼下现在空无一人,便知道这两人出了事。果不其然,刚进保安室,就看到乔引娣在一边抽泣着。她的父亲,那个瘦高个子的老汉,两腮无肉,露出一嘴黄牙。
“我女儿不念了,我接她回家。”
我被浓重的酒气熏得喘不上气来。
“老师,您别听我爸的,他喝醉了。”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吗?”我看到乔引娣脸色通红,五个指头印儿清晰可见,“干什么要打人,这里是学校。”我很气愤,为自己的学生鸣不平。
“上学要花钱,你出呀。”老汉开口。
我冷笑一声,这话好像他出过钱一样。
“你要不赶紧走,要不我们报警,你看着办吧!”老汉看着自己占不到便宜,嘴里不干不净教训了女儿一顿,提了提那双烂鞋走了。我心里一阵难过,为我学生。生而为人,同样是一个年纪的孩子,有人被当宝,全家宠爱。有人如同草芥,连上学都成了奢望。而这最大的伤害居然不是别人,而是她们的父母。
那个星期日,我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我怕她挨打,也怕她不能上学。可是一到周一,各种问题便接二连三出现在这个不幸女孩的身上,她没来上学,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包括她的父亲。
一个学生忽然失踪,这可不是件小事。星期一下午,我和政教处的老师来到杨圐圙村,在村民的指引下找到她们家。那是一处破烂的院落,灰黑色的木大门年久失修,推开时如人病入膏肓般痛苦呻吟着。院子里面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动物在饲养,更没有瓜果蔬菜准备种植。因为上一次不愉快的见面,老汉连正眼也没看我一下。我只能抬头盯着家里唯一一件家用电器,头顶上的电灯泡,一直发呆。
那老汉并没有骗我们,他是真的不知道乔引娣去了哪儿。而更让我们气愤的是孩子出走的原因,居然是这个当爹的要把女儿嫁给同村一个老男人。我气得直哆嗦,恨不得用拳头“问候”他。
从村里回来后,正当我一筹莫展时,忽然想起她卖包子的二姐。这一问还真的有收获,乔引娣刚给她打过电话,说自己跑到太原打工去了。我要了电话号码,终于联系上乔引娣。
“乔引娣,你想上学吗?”
“老师,您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电话那头,乔引娣很为难。
“如果让父亲知道我回学校了,他还会把我拉回去的。”这才是问题最棘手的地方。
“你想就这样在外面躲着,打工,想要打到什么时候?”我问她,“你想做一件事情,任何时候都不会一帆风顺的,你认为解决不了的事,还有学校、还有法律、你还有姐姐、还有你的老师和同学们,何况这本身是你父亲的错,你为什么要躲。”
“如果你想回来,剩下的学校帮你想办法。”
就这样,一个星期后,乔引娣再次回到学校。在她经历原生家庭的伤害后,在她从社会跌跌撞撞转了一圈后,她终于再次回到这个学校,回到她朝思暮想的地方。而这之后,她会比任何一个人都努力,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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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秋冬、岁岁年年,时光看似平淡无奇,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却每天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能感受到这种变化,那是一种幸福的变化。当然,我和我的孩子们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标需要努力,这个目标就是——中考。
因为学校和村委会的出面,乔引娣的父亲再没来学校闹过。她和别的学生们一样努力,想为自己搏个好前程。两年后,她考上了市立一中,我们这座城市最好的高中。是的,她做到了。
我很高兴她的父亲没有阻挠她继续前行,或许还有别的人在继续帮她。她的姐姐们或是村委会,而我能力有限,只能送她走过这一程。那之后,我就很少再见到她。
她的姐姐盼娣,因为我家父母经常去买包子,慢慢也熟络起来。一间小平房,四张小桌,几种口味的包子,每天也是座无虚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2017年,正是中国经济蓬勃发展那几年,按照城市规划,对这片老旧城区进行了旧城改造。于是,像我父母这样的普通老百姓也有机会住进了楼房,冬天不用烧火炉、做饭有天然气、拧开就有自来水,这可是以前只有在电视上才有的生活。
因为这片的平房都要拆迁,盼娣把店面搬到离这不远一处小学门口,生意比以前还要火爆。父母爱吃包子,我便经常光顾那家小店,盼娣也会把妹妹的一些消息告诉我。她考上本省唯一一所211,后又保送到北京读研,这就是我知道所有关于她的消息。
很快,我的孩子也长大了。为人父母,我也在为孩子谋划更好的生活。所以大学毕业后,出国留学就成了我们老两口共同的心愿。
闲来无事时,我在店门口和别人聊了起来,被一边正在干活的盼娣听到。得知是孩子要出国,盼娣的话多了起来。
“夏老师,想要出国的话您能问问引娣。”
我一脸纳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引娣现在在英国,或许她能帮上您的忙。”
我很惊奇,更是意外:“她怎么想起出国了?”按照传统认识,出国需要很多金钱和勇气,而这二点却都是她所缺乏的。
“说来话长,引娣原来在北京上班,父亲知道她的单位后就三天两头跑去要钱。”盼娣一脸厌恶,“那时她们航司要在爱丁堡新建营业部,她就去了。”
我在通讯录里找着乔引娣电话号码,惊喜发现居然还有她的微信。这是怎么回事,多数是我那老婆拼多多转发搞的鬼。我正在想如何开口和她说这件事的时候,一天下午,乔引娣突然打电话给我:“夏老师,姐姐说您孩子想出国,我能帮您什么吗?”
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就像当年她没有拒绝我的帮助一样。从雅思报名开始、英语复习、面试到订机票,一年后,我的孩子也踏出国门,和她一样去了同一个国家,英国爱丁堡。
6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拉开窗帘,望着窗外蓝天白云。正值早高峰时,楼下公路上汽车川流不息,路两边的车站牌,乘客焦急望着远处。到处都是行人,高声吆喝的小贩,老人们、孩子们、上班的白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行走在自己的人生轨迹上。
今天,是我从国外回来的十一天。按照防疫要求,归国人员要进行七天集中隔离、三天居家隔离。当解除隔离走出家门第一步时,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准备去探望久而未见的父母,顺便把乔引娣的东西交给她姐姐。
为了离这个喧闹的世界更近些,我一路开着车在城市里兜兜转转,没人能理解那种愉悦的心情。
事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当赶到那里时,那间小店被绿铁皮包在里面。我问一旁路过的大爷这是怎么回事,大爷告诉我有顾客在这里吃过饭被确诊为阳性,她们自然作为密接人员被隔离了。那或许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开门吧。
如果换作平时,我就直接去父母家了。可是被隔离太长时间,我现在唯一心愿就是能在外面多走会儿。于是就萌发了一个想法。
那个村子我以前去过一次,大体方向还曾记得。车子驶出城区,视野瞬间开阔起来,曾经的十字路口现在被建成高架桥,在上面足足转了两圈后我才找到正确的方向。现在已经快到十点,地里的人们正在忙碌着。正值秋收,田间地头到处都是丰收的土豆、旱地大葱。
因为人们都在地里忙碌着,村子里略显安静,只有戏台处几个老人在晒太阳,目送着我在这里路过。我可以确定乔引娣的家就在这一处儿,但时间久远,已经完全和以前大变样了。
乔引娣家所住村子的样貌 | 作者供图
“你找谁?” 一个女人从这里路过,好奇打量着我。
“我找姓乔的一家人。”
那女人指了不远一处院子,说:“那家才是。”
我往前走了走,那家朱红色的大门格外显眼。我推门进去,门是虚掩着的,院子里被铺了红砖还算干净,但和以前一样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我在院子里张望着,门打开,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他的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着,仿佛被一层干皮包裹着不停颤抖。他的表情迷茫,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我已头发花白,二十多年前一面,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他并不记得我,当我说明来意后,我能感觉到他的思想混沌。我把衣服交给了他,算是完成了任务,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一丝变化,干瘪的嘴一直哆嗦着,或许是想表达什么吧。他没有回头,慢慢走到屋内,那门被再次关上,仿佛把整个世界隔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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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丁堡同中国有着八小时时差,下午五点左右,我估计着她起床了才把电话打了过去。我把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包括姐姐被隔离,和他父亲的近况。她显然并不知道隔离这件事,只是说父亲现在都是在两个姐姐家轮着住。
“他现在老了,很可怜。”我知道自己做老师时间长了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她现在已经不是我学生,而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大人。而且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人不能只生活在回忆中,任凭那些痛苦压在身上到老。
罗曼·罗兰说,“生活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我相信乔引娣会懂。
年关将至时,中午,我把父母接出来想在外面吃顿饭。路过学校时,发现包子店门口有个熟悉的背影。那肯定不是盼娣,那背影和一个孩子嬉戏着,旁边还坐着个干瘦老人,眼睛呆滞望着远方。
那身影穿着收腰小西服搭配牛仔裤,浓密的长发披散过肩,还涂了红唇,早已没有我印象中学生时代青涩的模样。女人摘下墨镜,热情打着招呼。
那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留了长长的发,穿着一身宽大衣服,那衣服显然不是她自己的,还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被太阳晒黑的皮肤。
那身影再次出现在店门口,倒了垃圾提着桶转身走了回去,她在店里仔细擦拭着桌子,并未抬头看一眼走进来的我。
那个身影出现在楼下花坛边,她站在父亲对面通红了脸,一动不动听着父亲说话。
“老师,我回来了。”那身影微笑着说,我是对的,我看到阴霾开始散去,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题图 | 图片来自《29+1》
配图 | 文中配图部分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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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乔引娣与她人生抗争的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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