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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里的“破烂儿”、三轮车与粉笔字
文 | 渡水崖
朋友阳子最近经常要在胡同串子里穿梭。一来二去,她发现墙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不许拿卡片!!”,“拿”字和“卡”字都写错了。显然作者还是个孩子。她/他试图保护的东西就在墙根下,是个养花草用的泡沫盒,土里插了很多张芭比娃娃的卡片。这让胡同异常可爱起来。
但如果胡同有观念光谱,我和朋友们各持己见。于我而言,它有点“端着”,主要体现在以灰色调“拟古”的建筑风格上。于在胡同里打零工的阳子,她喜欢这里的熟人社区和角落里的细节。于租住在胡同里的小颍,她会每隔一段时日更新生活体验,“可真好”、“破胡同”、“蛮好的”。
胡同延长了人们对自我生活的想象空间。很多人来这里找“原味”,找“松弛”,最常见的一种,是找“附近”。的确如此吗?能找到吗?如果我们所在的是国子监胡同,一处正统的文化遗产,一种市井平民的生活方式,一个文化艺术消费场所,它还是如此吗?何以继续如此?
物的集合:
老式自行车、花床单与板凳
胡同,不是北京特有的空间,而是北京对道路的一种称谓。容易与之混淆的是街巷里弄的概念。北方说“巷”是小“街”,“里”泛指城市小区,“弄”是小巷的意思,常用于上海和江浙地区。胡同其实就是历史悠久的小巷。去年的官方数据显示,北京共有1004条胡同,分布在城市和郊区。
狭义的胡同从北京中轴线向外铺开,南线集中在前门大栅栏地区,北线集中在什刹海一带。国子监胡同是北线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位于安定门,西接安定门内大街,东临雍和宫大街,全长628米,普通人以正常步速从头走到尾,一般不超过二十分钟。但胡同内部生态交织错落,还有很多“隐藏玩法”。如果你买一张国子监和孔庙的门票,在殿堂内驻足,抑或在院落里七拐八弯,找藏在其中的小店,再从箭厂胡同切入与国子监平行的五道营胡同,一趟下来,够花几个小时。
如果用行者的眼光,胡同的存在本身即是对城市现代性的破除,因为这里没多少共享单车。我统计了国子监胡同里到底有多少辆非机动车,用途为何,主人是谁?由于不断有人骑走和开来,这个结论不算准确,大致的数字是:55辆老式自行车,加上至少30辆停在院内的,共85辆;120辆电瓶车,其中5辆带着外卖箱、30多辆整齐排布在水规院门口的空地上;30辆(电动)三轮车,其中有不少千禧年代流行的品牌,如双龙、大安、飞鸽,还有6、7个封闭带棚的,过去它们被称为“三蹦子”,有的还带后座,有的是纯板车,放着一把竹扫帚或几台破旧的电器。
胡同里的自行车指向一家显眼的自行车修理铺,店主老大爷在门口敲敲打打。除了以上,还有零星几辆吸尘车、垃圾分类车、消防车,以及快递车、超市便民服务车。通过它们可以大致描摹出这里生活着一群社会基层工作者,外卖员、家电回收师傅、垃圾清运人员、环卫工人。
我对国子监胡同里居民职业的想象,不同于大众对寸土寸金之地生活的人的刻板印象。朋友小颍更同意前面这个说法,原因是有位胡同大爷对她说过,“咱们这个胡同,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穷人。”小颍在中心城区上班,去年搬进宣武门外大街附近的胡同住,与我分享过很多生活在那的乐趣与不便。最近让她苦恼是暖气,胡同没有暖气,她正在考虑是否要换到居民楼里短租一阵,过个寒冬。
年轻人尚且如此,行动不便、需要代步工具的老年人呢?我开始注意起他们的保暖措施。一种是身上臃肿厚实的棉衣,另一类则是晾晒在门外的被单。由于这里很多住宅都紧闭大门,不好分辨里边是什么样的人,我会用门外人工拉的晾衣绳来协助判断。它们更多给我的是小时候姥姥家的感觉,上边挂着各种棉质的布料、朴素的老花,给灰色调的胡同增添了很多活力。
这又不得不提到胡同的色彩美学。2008年北京奥运会专用色彩系统为中国红、琉璃黄、国槐绿、青花蓝、长城灰、玉脂白。2020年,它们被简化为红、灰两种,成为北京的城市色彩主旋律,“丹韵银律”也披在了胡同身上。那些花花绿绿的被单,在两者的衬托下饱和度更高,但看起来是反复搓洗后淡了一些的结果,但又不同于代言艺术的莫兰迪配色,有一种老故事的质感。
胡同里还有一些显眼的物品:沙发、茶几和板凳。起初我以为它们是居民摆在门外,为了乘凉或晒太阳、消闲用,但于前者,天气不对,很多积满了落叶和灰,于后者,情调不对,它们个个面容枯槁。直到我真正参与到人与人的交流,才听到它们也在发出微弱的呼吸声。
社交广场:
“捡破烂”、群接力和抬价
离国子监胡同最近的核酸检测点在雍和文化艺术中心的几个闲置房间里,人群从屋里排到院内,延伸到国子监胡同。我们慢慢往前挪时,一个路过的男人朝着我后面的人远远地喊,“这是做核酸的人不?”身后的声音说,“不是,买彩票的。”对方接了这个梗,“我以为排队买大米呢!”
这种北京式的“逗贫”,让我想起作家史铁生,他的故居就在旁边的雍和宫大街上;也让我想到《我爱我家》里叽叽喳喳的一家人,他们的“住处”与此地只隔着雍和宫和东滨河。此刻我坐在胡同里随处可见的石墩子上晒太阳,顺便上网浏览与这里有关的“知名人士”,偶然看到了一张年轻人骑着电瓶车在国子监牌楼下的照片。
他叫罗二狗,是安定门附近胡同的租户,也是“stooping北京”的发起人。“stooping”的概念来自国外,指的是分享街头垃圾给有需要的人,在北京的某种语境下,也被调侃为“捡破烂儿”。最近几个月,这种二手文化在北京风靡起来。罗二狗这样的“stooper”的存在,也解释了国子监胡同里那些旧沙发、茶几和板凳的用途,它们中的一部分会在特定的时间被“有缘人”带回家。
但我来错时间了,真正的“交易”发生在晚上。罗二狗说,“时间还是挺重要的”,胡同大爷和环卫工人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在夜色里看中某样旧家具后,他会先确认物品的归属状态,没人要了就搬走,帮它寻找新主人。但这不是罗二狗的创业项目。今年八月底,他被教培行业裁员后,一直处于待业状态,想找点事做,在胡同捡着捡着就运营起九个500人的stooping大群。
除了年轻人,中年人也有自己的群。我在国子监胡同与箭厂胡同的丁字路口见到了吴阿姨。她和丈夫正在摆地摊,几个人围着挑拣。作为流动摊位,这里的蔬菜种类过于稀少,只有西红柿、萝卜和烟薯,但量又太大了。她告诉我这是自家基地种植的菜,附近住户有冬天囤菜的习惯。她家就在箭厂胡同里,如果购量少、急要,可以随时过去自取,购量大、不急,可以进群预约,回头给送过去。我加入了这个胡同团购群,叔叔阿姨们已经在此形成了默契,自发接龙预定。群里显示,每人会定3-10斤不等,几乎每天都有20多个人预定。
下一个丁字路口,是公共厕所。北京的公共厕所分级,胡同里有很多三级厕所,只有隔板,没有门。国子监胡同作为景区,有二级厕所,与周围小胡同里的相比,更干净、设施多、隐私性好。公厕的门口也放着椅子和沙发,有的还盖着坐垫,有人常坐的痕迹。
人类学者、费孝通的学生周星曾提出一个观点,很多文化存在重视“进口”、轻视“出口”的问题。对于胡同文化而言,如果赏景是雅,如厕是俗,那么雨水、生活污水和排泄物都走一条管道的在地特殊性,也体现了胡同的包容程度。尤其是当地老人,他们更需要考虑花多长时间能够进入厕所,厕所里是否有扶手、坐便。这也是每个想住进胡同的人,需要提前斟酌的问题。
在厕所门口,我终于听见了几位大爷大妈在聊天,“200万”、“300万”。当时没有听懂,后来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各自期待的搬迁费。让我明白过来的人是随后遇到的“网红”摊位的大叔。他一边和一起看摊的老奶奶唠家常里短,“跟不必要的人,不要去理论”,一边向路过的、车上拉着家具的三轮车车主搭话,“也搬啦?”“那怎么办呀。”
商品的寓所:
老北京小吃、艺术品与“咖啡”
国子监胡同里的“网红”多是点心,标注着“老北京小吃”。刚才提到的摊主,推着一辆三轮车在国子监门口卖冰糖葫芦、汽水、酸奶。他车上的食物和附近几家店里的经常一起出现在以“国子监”为搜索关键词的社交平台上。我尝了几种,奶酪有点稀,驴打滚有点干,不算贵。这里的店主见惯了游客,也懂得辨认游客,奶酪店的师傅不太回话,卖驴打滚的阿姨让我坐门口,糖葫芦大叔会不时吆喝几句,剩下的时间都在聊天、看手机和发呆。
走到胡同西端,最“刺耳”的声音出现了。声源是“马秀花食品店”。它门口挂着一个喇叭,正在循环播放:“正宗老北京瓷瓶酸奶,五元一杯,有热乎的。可乐,雪碧,芬达,三元一瓶。纯悦大桶水,六元一桶。有香烟,有口罩。热酸梅汤,热姜丝可乐,热各种饮料,老北京汽水。”
店主就是马秀花本人,她和丈夫已经在此经营了这家小卖铺22年。用自己的名字作牌匾,她说是因为附近有太多类似的店,她本来想用女儿的名字,但女儿有很多重名。“马秀花食品店”的窗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马阿姨说,酸奶、啤酒可以退瓶,能省五毛到一块。我还发现这里的某品牌矿泉水,比胡同东端另一家店里卖得便宜了一块钱,马阿姨见怪不怪,“那边景区么”。
离开景区,商品的寓所多是艺术空间。小卖铺对面是“好白”,与它的大声量不同,“好白”吸引的是人的视线。它的墙面被粉刷成全白,贩售的衣服、瓷器、香薰、生活用品等等都是白色的,店员也穿白色的衣服。“好白”的老板孟奇过去就住在胡同,在这里认识了太太Yvonne,两个人都喜欢白色的东西,收集品越来越多,索性开了这家店,大部分商品由太太亲自设计。目前,一家人还在台湾,最近和店里的工作人员对话需要靠远程连线。店员们告诉我,最近国子监胡同在开展腾退项目,好白原来租赁的仓库属于国家资产,新仓库就换到了稍远一点的方家胡同。
和好白同时期驻扎在这条胡同里的,还有日本建筑设计师青山周平创办的“失物招领”,融合中式和日式的室内风格,贩售家具和居家器物。我顺着导航的方向,走进它所在的小院,却忽略了那个隐蔽的门,绕到最里边的一家书屋门前。再拐出来,与院内侧门走出来、抽着烟的大爷撞上了。他说失物招领不久前已经搬走,然后跨上一辆门口的自行车离开。类似的还有“梵几客厅”,我在门口的装修施工遮挡布前转了一圈,一位看起来住在旁边的大爷主动说,这家店从没开过。
艺术如何与市井贯通?艺术家和消费者何以嵌入原住民社区?答案可能是流动。街道上的商业店铺是机动的、变迁性的和游击式的。如今,“失物招领”和“梵几客厅”都在北京别处开了其他分店,同时国子监胡同凭借新的旅游人流和商业潜力,吸纳了会举办各种有趣活动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和以“观夏”为代表的新国潮品牌入驻。
朋友阳子在我看来也是个有艺术气质的人,围绕日常的生活进行文字、照片和影像创作。她喜欢胡同,试过在胡同里找房子,但普遍让她觉得环境不理想。如今她在国子监胡同里的一家店打零工,不定时地来。这里也给了不错的日薪酬劳。阳子说附近有儿时家乡那种浓缩的社区感,比如店里的正职员工会讨论胡同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儿,措辞是“今天马秀花不在,她男人在”,让她觉得有趣。具体的细节也会带来惊喜,比如她看到胡同里一个养花用的泡沫盒,被小孩插了很多自己收集的芭比娃娃卡片,还在墙上用粉笔写了“不许拿卡片”,“那个场景非常魔幻”。
阳子供图
这里的魔幻,不仅体现在居民生活区域与文艺空间内部的风格差异,还有居民生活的朴素与几座四合院价格的对比。在二手房交易平台上,国子监胡同里一家400多平的四合院,年租金约200万元,另一家400多平的私宅,售价为7500万元。此时回想起大爷大妈口中理想的搬迁费,或许不无可能实现。
但如果这里住着一些富裕人家,或者说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人,对他们来说也有不便。比如,国子监胡同里没有任何一家饭店和咖啡馆。导航软件告诉我,喝咖啡要去五道营胡同,走三五百米,饭,取决于吃什么,如果是驴肉火烧、重庆小面这样的,花十分钟左右走到胡同两侧的街上即可,但如果是知名饭店,要走更远些。不过,胡同的特色,也正是这种走街串巷的感觉。
参考文献:
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
周星《道在屎溺:当代中国的厕所革命》
原标题:《胡同里的“破烂儿”、三轮车与粉笔字 | 555 Proj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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