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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笛安新作中,与小朋友共遇世间最简洁的谜语

2022-12-02 12:1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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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

合上笛安的《亲爱的蜂蜜》,我不禁想起法国作家布勒东的观点,“艺术最简洁的表达,就是爱。”她用长篇小说的体量讲述了一个令人回味不尽的温情故事,以成年人熊沫北和小朋友成蜂蜜的对话互动,构架起上世纪八十年代生人的成长史、爱情史和心灵史,在疫情笼罩的当下尤能给人以信心与希望、勇气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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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雪樱

冲天辫、苹果脸、小胖手、阿拉蕾似的大眼睛,以及动不动就会发问“沙玛亚”,成蜂蜜一出场,就为这本书注入了暖色调。一边是离过两次婚的失意男熊沫北,一边是独自抚养成蜂蜜的单亲妈妈崔莲一,两人重新追求爱的过程中,蜂蜜成为当之无愧的桥梁和纽带,围绕情感发酵和生活动荡发生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笛安的笔触贴着烟火漫卷的生活而写,融入自己养育“人类幼崽”的真实经验,探讨成人世界的多元情感和复杂人性,使得小说细节拥有超强的代入感和共鸣感;与此同时,她大胆地使用男性人称叙事模式,既是超越单一思维的女性精神,也能给读者阅读以陌生化或疏离感,触发更深层次的精神思考和审美诗意。

北大教授戴锦华说过,年幼不应该等于低幼。我们想象的低幼,反而暴露的是成年人的低幼。所谓“成年人的低幼”,不过是狭隘、偏见、算计,在小说中有所体现,直指幽微的人性。先说两个人的过去,崔莲一之所以嫁给成机长,因为崔上校把未竟的梦想寄托在未来女婿身上,到头来亲手扼杀了女儿的幸福。而熊沫北青春期时,因妈妈流产痛失熊妹妹,留下心理上的阴影。笛安的侧笔和留白运用得恰到好处,像打开手电筒那样放射出人性的光芒,交给读者去感受。杨嫂查出患癌住院前,还不忘骗崔莲一去试钻戒;明明在朋友圈里对前妻四处诈骗有所耳闻,大熊出于情分依然借钱给身在武汉的她救急;保姆苏阿姨凭借购物小票上的价格判定成机长是否“人间失格”……善良与丑恶、冷漠与悲悯,都因被放在孩子参与的成人世界的精神维度中,多了几分暖意,添了无尽情义,这正是《亲爱的蜂蜜》最为硬核的灵魂诗眼——生活充满了苦难与无奈,有泪可落,但不悲凉,因为爱与被爱都是一种幸福,亦是灵魂的终极救赎。如结尾处所写,“因为我们这些幸存者别无选择,百年好合,是唯一的出路。”某种意义上说,幸存者也是幸福的摆渡者。

笛安

对于笛安来说,从《景恒街》到《亲爱的蜂蜜》,她在创新意识中完成了都市题材创作的转型,过渡到现实主义的深切观照和向内探索,以孩子与成人的互动重构叙事文本,从而打开看世界的另一扇窗,审视自己与家庭、与社会、与时代的关系,找寻到生存的位置和活着的意义。“是蜂蜜救了我”,这句话书中多次出现,蜂蜜之于崔莲一,在于“在蜂蜜长大成人之前绝对不能死就对了”,她认识到以前的人生里绝大部分的痛苦都是因为想要那些不配得到的东西;蜂蜜之于熊沫北,在于他使自己看到生命中的“价格”,即面对任何一个人,你能为他﹙她﹚付出多少,继而获得爱的勇气。确切地说,是蜂蜜的到来打开了他的心门,让爱的光芒照射进去,那些细琐的日常,成为抚慰心灵和融化坚冰的利器。当然,笛安在命名上的苦心孤诣也着实证明这一点,“蜂蜜”与“大熊”,一个是可爱的,一个是毛茸茸的,寓意孩童世界的甜蜜与成人世界的驳杂,在语感上亲和富有感染力,无形中又撞击心灵,不觉中给人一种自我净化。

书的扉页上写着茨维塔耶娃的诗句,“孩子,就是世界的温情谜语,这些谜语中也藏有答案。”同样的话,帕斯捷尔纳克在回忆录《安全保护证》中也出现过,“人的未来就是爱。”《亲爱的蜂蜜》就是一本让我们遇见爱、遇见未来的书。杨嫂患癌症做化疗、班主任余老师去世、老同学被旅行社裁员、老杨带着双胞胎在国外滞留、俄乌战争、疫情背景下举办线上婚礼等,小说以这些林林总总的现实映照,让我们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获得一种确定的能力,抑或说对抗无常的免疫力。

约瑟夫·布罗茨基说过,“一部长篇小说或一首诗,是作者和读者双边孤独的产物。”同作为“80后”作家,我感同身受的是笛安的育儿经验只是小说的“外衣”,内核却是永恒不变的主题——成长与孤独,伤痛与死亡。“不过是痛苦而已,痛苦生生不息,总会过去。”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幻,无论遭遇多少失意挫败,内心的光源始终如灯火照亮,给予我们跌倒爬起、愈挫愈勇的勇气,这也是现代人穿越黑暗和拥抱幸福的不二法门。

《亲爱的蜂蜜》

笛安 /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选读

蜂蜜三岁生日的那天,我很希望崔莲一可以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庆祝,但是她没有。她看似无意地对我说,蜂蜜的生日必须回姥姥家,跟崔上校和崔太一起过。有几位昔日的战友来北京旅行,顺便拜访他们,崔上校已经在自己家附近的饭店订好了包房——到时候会有六个退休老人给蜂蜜庆生。崔莲一在抱怨,这六位老人家里有三位糖尿病患者,所以她只能订那种无糖蛋糕——但是那种蛋糕说到底还是不好吃的,她又怕蜂蜜会在饭店里闹起来……她认真地讲关于蛋糕的事情,顺便有些小心地扫了我一眼。

其实我已经很感激了,她在介意我的感受——并且给了我一个如此完美的台阶——生日聚会也是父母的旧友聚会,如此一来,我的确是不方便参加。不过我送了蜂蜜一样礼物:在他们那边的聚餐进行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他们的包间就能收到派送过来的一个很小的蛋糕。其实只够两个人吃,但是依然写着“生日快乐”的字样。手机上显示派件已经签收的时候,我给崔莲一发了一条微信:“我送的蛋糕是糖分足量的,只给蜂蜜一个人吃,不建议糖尿病患者食用。”

崔莲一回复了我一个笑脸的表情。随后问我:“我该告诉他们是谁送的呢?是说我目前合作的导演,还是说我男朋友?”

我盯着手机屏幕,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她的又一条信息进来了:“逗你呢,这几位叔叔阿姨连我已经离婚了都不知道,崔上校嫌丢人,不愿意告诉别人。不过,蜂蜜看到你的蛋糕特别开心,谢谢啦。”

我回复她:“不客气,女朋友。”

我送去的蛋糕,是一只巧克力做成的熊,准确说,是一只表情憨厚的熊的脑袋,熊头下面,有一只树莓组成的蝴蝶结,充当熊的领结。据说,蜂蜜很仔细地把这些树莓逐个吃完,然后胸有成竹地对她妈妈笑笑,指着蛋糕说:“是大熊呀。”

她真聪明。

不过我和蜂蜜很快就又见面了。那是一个星期五,原本我和崔莲一约好了一起看电影。但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我却接到了她的电话:“别提了,”她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沮丧,“你还记得我爸那个战友吗?本来明天就要上火车回家,今天跟我爸他们打牌的时候,突发心梗,现在送去医院了,他家的其他人到北京要晚上八点了——就连苏阿姨也被我妈叫去给大家做饭,所以现在我得去幼儿园接蜂蜜,晚上也出不来了……”

“那你看这样行吗?”对话之间短暂的空白让我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我跟你一起去接她,然后咱们带她去玩,再去吃饭,电影就不看了,我们吃点她喜欢吃的东西。”

“那就……她最近需要多吃点蔬菜。”她说。

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斗争过,总之我听不出来,她的声音几乎是愉悦的,可能今天,她并不担心我和蜂蜜相处得过于熟悉了以后怎么办,就算只是今天不担心而已,也是好的。

我们带着蜂蜜去了朝阳公园。遇上了九月里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崔莲一跑去小贩那里给蜂蜜买气球,我抱着成蜂蜜站在不远处等她。

成蜂蜜今天对我脖子上的喉结发生了兴趣,小小的手指试探性地戳了好几次。然后饱满的苹果脸略微仰起,用一种非常同情的语气说:“你生病了。”

“没错,”我笑了,“而且,喉咙里长出来一块乐高,这种病其实不太好治。”

“那怎么办?”她的眉毛巧妙地往下一垂,很认真地担忧着。

“哦,虽然不好治,不过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不要紧的。”

“要打针?”她的小嘴唇一抿,非常执着。

“这倒是不用。”

“还是去打针吧。”她开始劝说我了,一串蜂蜜版中文之间,我只听懂了这句。突然之间,她的注意力就转移了,苹果脸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小手指从我的脖子上移开,指着天空,“是爸爸!是我爸爸!”

我还以为她爸爸死了——但我马上意识到了她是什么意思:天边有架飞机,平缓地移动着,隐进了远处的一朵云。

“你真了不起,”我只好这么说,“隔着这么远,你都能看出来这架飞机是你爸爸开的。”

她一本正经地绽放了一个坏笑,“我爸爸会开飞机,你不会。”

怎么办?这是事实。我总不能告诉她我有CPA证书吧?那不仅对她没有意义,也显得我过于小气,但是我必须说点什么,于是我说:“虽然我不会开飞机,可是我会动耳朵。”

紧接着我就做给她看,异常熟练,我小的时候,常常有好几个人围着我的课桌要我表演这个保留节目。隐隐能感觉到,我的耳朵在头颅的两侧轻微地摩擦着。成蜂蜜的眼睛睁圆了,小小的鼻头骤然就膨胀成了圆形,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我的脸——坦白说,即使在我小的时候,“动耳朵”这个技能也从没有收到过如此认真的赞叹。

“再一次。”她轻轻说,语气甚至有点怯生生的。我就继续表演。

“再一次。”这次的语气有点命令的味道了,说完她不甘认命地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耳朵,像是在确认它们是否还在原处。

“再一次。”这回的语调变成了不相信,她必须再验证一回这种妖术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你自己试试看。”这次换我鼓励她。

她用力地拉扯着自己的耳朵,满眼都是火热的盼望,“动了吗?可以了吧?”

“你这样不算数,你看我刚刚就没有用手吧?”

她有点委屈地把手臂放下来,这一次她整张苹果脸都在用力,眼睛被牵扯成了三角形,眉毛皱了起来,鼻子揉成了一团,就连两只冲天辫都些微颤抖了一下,可是耳朵依然纹丝不动。“可以了吗?”她期盼的样子让我心里一软,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能骗她。

“我这么跟你说吧——动耳朵这件事,确实很多人做不到……”

她的脸庞再度奋力地撕扯出来那个奇怪的表情,然后不甘心地说:“我看不见耳朵,你就可以。”

“我只能看得见你的耳朵,看不见我自己的啊。”我愣住了。

“你看得见,你的耳朵才会动。”她坚定地点了点头,像是对自己的这个观点表示同意。

“怎么可能呢蜂蜜,我动耳朵的时候,跟你一样,我也看不见自己的耳朵。不照镜子的话,没有人能看得见自己的耳朵……”

“大人看得见!我不行!”蜂蜜生气了,随着嘴角下垂,苹果脸也跟着往下坠。

“没骗你,在这点上,大人和小孩是一样的,我们谁都看不见自己的耳朵。即使蜂蜜长成大人了,也还是看不见。”

“大人就是能看见。”她固执地坚持,“蜂蜜看不见,可是蜂蜜长成大人了以后,就不是蜂蜜了!”

原来如此,蜂蜜现在看不见耳朵,有些大人也看不见,但是长成大人以后的蜂蜜,因为不是蜂蜜了,所以那个不是蜂蜜的大人蜂蜜一定看得见自己的耳朵。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她,我的确无法给她解释,长成大人的蜂蜜为什么还是蜂蜜。我同样不会解释,大人其实也很无能,即使已经是大人了,不可能的事情也还是不可能。也许我的表情已经困惑到不像是一个大人,所以她只好又一次摆动着小腿,再度踢我,而我甚至忘记了拦截她。

崔莲一拿着气球,远远地冲我们走过来。我只是在想——等成蜂蜜长大了,我还有机会告诉她今天这件事吗?关于变成大人的蜂蜜,到底还是不是蜂蜜——这个问题,值得有人替她记住。这是我头一回极为认真地想象,如果真的长久地跟崔莲一在一起,会是怎样的?

我确定,跟我相处的时候,崔莲一是开心的。我不能确定的只是,她是否更希望我假装成蜂蜜不存在?正因为拿不准这件事,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在她主动提起蜂蜜的时候,才接着她的话头聊几句。可是成蜂蜜是一个如此鲜明生动的小家伙,我不相信有谁见过了她试图动耳朵、奋力挤压苹果脸的那个小表情之后,还能忘记她。那么,我究竟该不该让崔莲一知道这个?她会不会以为这不过是为了讨她一时开心的巧言令色?

那天晚上我问老杨:成为爸爸,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标题:《在笛安新作中,与小朋友共遇世间最简洁的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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