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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第一要避免戴假面,第二要避免打花脸
1944年,作家、学者李霁野为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学生们做了一系列演讲。他围绕读书生活、爱的艺术等主题,以其渊博的知识、丰富的人生体验,对当时的新青年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之后,这一系列演讲被结集出版,名曰《给少男少女》。
将近80年过去了,如今这些思想如今仍不过时。下文我们重读其中关于如何阅读的一文,文中李霁野以生动形象的比喻,纠正我们常见的 4 种阅读误区:“避免戴假面、避免打花脸、避免踩高跷、不要怕鬼子”……
这些要避免的误区,认真读来,不只针对于阅读,甚至可以拓展到我们看待事物的种种层面。穿越岁月,李老的声音依振聋发聩。
桃花源与牛角湾
(节选)
文/李霁野
在诸位快要考试的时候,自治会的同学找我来说几句话。我想到一个诸位一定很爱听的题目:“我不赞成考试”。不过,我要是真就这个题目说话,学校当局恐怕今晚就要通知,已经为我买妥了船票。所以我就另想一个仿佛有点奇怪的题目。其实意思是很平常的,我只用“桃花源”和“牛角湾”代表两种读书的态度。
诗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诸位大概是早读过的,总还记得那位渔父怎样到了“豁然开朗”的境地。我们乡间的一句土语,说人无论在哪一方面越来越狭小,便是钻进了牛角湾(或尖)。两相比较,桃花源大概是愉快些的,所以我虽然没有把握领诸位进去,也至少要尽力奉劝诸位,不要向牛角湾里走。今晚我只略谈到读书的方面,而且从消极着手,劝诸位有几件要避免的事。
第一件要避免的是戴假面。换了话说,就是不要牵强附会。因为“文以载道”的说法,在中国很有势力,而所载的道又往往是歪曲的,中国的读书界真被闹得个乌烟瘴气。处处拿这歪曲的道作标准来批评,有些著作的真面目,非被遮掩起来不可。
最显著的例子是《诗经》。道学先生们是最怕提到男女之情的,认为是可耻,是罪过。所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实在令他们皱眉;“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呢?头痛得很。“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实在比苍蝇闹哄哄的还不成体统!但是诗被尊为经了,“硬是”没办法。幸而他们有一副尊君的假面具,就用它将他们心目中认为的丑恶遮盖起来,直到近些年才被人揭穿。现在诸位大概都敢承认《诗经》里有许多首是纯真的情诗了,可是早二三十年你们若这样说,也许会有人逼着你们悬梁或投水。道的力量是有这样大的。
我们常听到爱国的士女说,道德是我们的唯一的国宝,别的国家不是没有,便是只有劣等的货色。我所以加重说“我们的”,是怕诸位误听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说我们只有这一件国宝。我要有那样意思,真是罪该万死:我们的国宝绝对不止一件。我可是要说,这个宝贝不仅我们有,别的国家也有。
我们就以经对经来举例。他们有一部《圣经》,大家知道的。《旧约》里面有一部《雅歌》,歌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他站在我们墙壁后,从窗户往里观看,从窗棂往里窥探。”怪不规矩的。“我的新妇,你的嘴唇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这比木瓜琼琚还不成话。再有:“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道学先生也只好摇头,骂一声该死。不过也是被尊为经的,只好蒙上假面,另加解释。我们有君,他们有天主,都是至尊,向他们那里一推,就一切没有问题了。所以他们说,《雅歌》里所写的不是男女的爱,是比喻,是对于上帝的爱。若有人提出别样的解释,便是异端邪说,这样的人只好请他上火柱。我上面仿佛说到投水了。一水一火,实际上是并不冲突的。我们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呢?
他们的注经解经,在牵强附会上,实在比我们有过之,无不及。中世纪有许多Schoolman,专作这钻牛角湾的工作。他们所戴的假面具,虽然在文艺复兴时代及以后常被揭开,现在并没有变成仅只在博物馆陈列的东西,还是满有势力的。
这样蒙了道的假面去读书,特别是抒情的作品,是荒谬极了的,就是读一辈子,也得不了真解。所以假面具是第一要揭开的。因为这样的假面具,往往是用错误的思想糊成的,所以要先在自己的思想上,下一番考察的功夫。
第二件要避免打花脸。花脸,诸位在旧戏里大概是都看过的,例如曹操,出场总打着白脸;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白面曹操”是一个绝大的奸雄。既然捉了曹,我就用他作更进一步的例。因为《三国演义》是一部很流行的小说,曹操又是舞台上一个常出现的人物,他的脸经过这一画,和实际上的情形差得很远了。只看演义和戏的人,更不知道他在文学史上颇有点地位了。
孔夫子是被人尊为圣人的,可是因为理学家还有他们的信徒,在有些地方也很为他打了花脸,我以为真面目也被隐盖起来不少。读到有些人派给他说的道理,我不免觉得他是怪没有人情的。可是想到他老先生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同时也无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却觉得近人情的很。再想到“子见南子”,不免叹息连及门弟子子路还那样不知趣,后世的误解、打花脸,大概是难免的了。
将曹操涂白脸,使他坏透骨,是抹杀真面目;按照自己的侏儒的尺度,抹杀或涂改巨人的弱点,以为这样可以将他变为神,捧上天,也是一种打花脸。真相不能显露,在两种情形下是同样的。西洋的好传记所以有生命,就是因为不打花脸,保存真面目。中国的行状墓志之类所以不堪读,原因也就在这里。西洋的墓志铭也同样有这个毛病。仿佛是兰姆(Charles Lamb)吧,小时读这许多墓铭之后,惊讶地问道:“Where are the naughtyones?”(调皮的人们在什么地方呢?)
在这里我附带说一说,表面上很轻微的轶事,往往比大事件更容易表现一个人的真性格。要了解一个人的真面目,这些也绝不可忽略。读过《宋人轶事》中东坡轶事的人,一定比仅读诗文书信的人了解深。《约翰生传》(Boswell:Life of Samuel Johnson)的魅力,多半就在这里。知道孔子爱吃姜,“不撤姜食”是很小的事,不过我觉得颇有意味,因为——我是爱吃姜的。
所以读书总要尽力保存原著者的真面目,连细微的地方也注意。别人的解释往往有心或无心地给人打花脸,不要轻信二道手的知识,总直接读原著,并细心不要替人打花脸,扭歪人家的面目。
第三件要避免踩高跷。这种游戏在乡间赛会玩灯的时候常有,诸位多数人大概是看过的。脚下踏着很长的木腿,头差不多有屋檐高,要仰起头来才可以看见人脸,小的时候我记得很佩服。不过作为游戏则可,读书采取踩高跷的态度却是不可以的。作学问的基本精神要谦虚。我们的精力和时间都是很有限的,连小小的一部分东西往往终身还研究不到精透,若是稍稍知道一点点就自满起来,实在是既可怜,又可笑。我们乡间有一句土话,“满罐不摇半罐摇”,所以摇的总是半瓶醋。在研究学术的地方,这样的人是绝对要不得的。他们最好是去走江湖,卖假药。
我想起两个小小的例子,都是发生在国立大学里的。不久前茅盾出了一本书,书名叫作《霜叶红似二月花》。一位大学教授不下十次发出这样的议论:新文学家不懂得平仄,将杜甫的诗句中“于”改为“似”,不通之至的。知道“于”是平声,“似”是仄声,有点四声的常识,对于读中国诗确有些用处。不过,拿这点点常识扬扬得意地大发议论,是怪有点可笑的。其实书名并不一定要依照原诗。何况那一句诗,若是我记得不错,是杜牧的。将小杜错成老杜,恐怕比一字平仄之差严重得多吧。可是他得意得很,总大言不惭地说来说去。犯错误是谁也难免的,可恶的是那样的态度。实物示教的办法,我是很赞成的。诸位若一看那样踩高跷的姿态,大概要警戒警戒自己,不要那样出丑吧。可惜我们这里,还没有看到那样好教授。
这位教授也以专门研究歌德(Goethe)自负,一本《浮士德》(Faust)天天拿在手里,常常还读几行的。看到吉辛的《四季随笔》中将他的自传《诗与真》写作“Wahrheit und Dichtung”(真与诗),就发议论道,真糊涂,书名都弄得颠倒错乱。我毫不懂得歌德,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仿佛看到过,他自己原来就这样命名他的书,不过以后改成今名了。我请教他是否是这样子,他十分肯定地说:哪有这样事!所以连我也糊涂在内了。
诸位大概记得,一只蛤蟆在井里看天,慨叹天太小了的笑话。我奉劝诸位不要变成这样的蛤蟆。不过,要跳到江里,跳到海里,我倒不一定要劝阻诸位的。希腊的哲人劝人要知道自己,因为自知之明是智慧的初步,是一切修养的基础。
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样真诚的态度,作学问的人应当尽力养成。
我奉劝诸位不要踩高跷,并不是连所有高跟鞋也都反对在内,跟不太高的鞋,也无妨穿穿。我们多少都喜欢穿点高跟,这是情理之常,完全平底,有时倒未免显得矫情。我是最讲人情的。而且我说要谦虚,绝不是要养成自卑心理的意思。真正的自知,不仅要知道自己的限度和弱点,也要知道自己的可能性和力量。
最后我要奉劝诸位不要怕鬼子。换了话说,就是对于外来的生疏的思想,不要怕得什么似的。对于不习见的东西起疑心,甚至害怕,原是生物自卫的本能,没有什么大可非议;不过随着教育程度的增加,这种趋势应当逐渐减少,终于消灭。多年前我回到乡下的老家,因为穿短服,很被人骂为洋气。我在这里说话若穿短服,诸位一定毫不惊奇,最多不过因为破旧一点,笑一笑。许多被认为可怕的外来思想,其实不过像短衣服一样,见惯了,平常得很。
我想,我所举的这一点例子,可以大概说明我的意思了。我不过要奉劝诸位,处处要保持自己的真面目,也处处不要抹杀别人的真面目,努力做谦虚的真人,用开明勇敢的态度接受新的思想,新的印象,这样眼光便可以远大,作学问也就有随地逢源的乐趣了。我虽然不敢保证诸位可以进桃花源,宋朝的诗人所写的佳境,诸位却随时可以神游:
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1944年5月
本文节选自
《给少男少女》
作者: 李霁野
出版社: 北京出版社
出版年: 2016-7
编辑 | 三棵树
主编 | 魏冰心
图片 | 网络
原标题:《读书第一要避免戴假面,第二要避免打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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