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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复兴眼中的熊十力:“如今的学者和他已不可同日而语”
《十力语要》卷四中,有这样一段话,记录了从来不读小说的熊十力读《儒林外史》的一则逸闻。
他说:“吾平生不读小说,六年赴沪,舟中无聊,友人以《儒林外史》进。吾读之汗下,觉彼书之穷神尽态,如将一切人,及吾身之千丑百怪,一一绘出,令吾藏身无地矣。”
熊十力头一次读小说,竟然将自己设身处地在小说之中,《儒林外史》中种种读书人的千丑百怪,成了他自己的一面镜子,照得他汗颜而藏身无地。这是只有熊十力这样的哲人,与一般学者和评论家读小说的区别,很少有学者和评论家舍身试水,将小说作为洗濯藏污纳垢自身的一池清水。
《读经示要》这是有原因的。熊十力一直坚持自己的“本心说”和“习心说”。这是熊十力的重要学说,也就是后来有人批判的唯心主义学说。他认为,“本心”是道德价值的源头,所以要坚持本心,寻找本心,发现本心。而“习心”则是从本心分化剥离出来的,是受到外界的诱惑污染的异化之心。所以,他说拘泥于“习心”,掩蔽了“本心”,从而偏离了道德的源头,便产生了“善”与“染”的分化。
在这里,又出现了“善”与“染”两种概念,这是熊十力特别讲究的两个专有名词。他说:“染即是恶。”“徇形骸之私,便成乎恶。”他说:“净即是善。”就是面对恶的种种诱惑“而动以不迷者”。
于是,他强调坚持“本心”,就要“净习”,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和染出的种种恶,作自觉抵制乃至斗争。所谓“净习”,就是操守、涵养、思诚,这些已经被很多聪明的现代人和“精致的知识分子”称为无用的别名,而早不屑一顾。熊十力却说:“学者功夫,只在克己去私,使本体得以发现。”只是,如今的学者和熊十力一辈学者,已不可同日而语。所谓学者功夫,早已经无师自通的“功夫在诗外”了。
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了,1946年,他的学生徐复观将他的《读经示要》一书送给蒋介石,蒋介石立刻送给他法币两百万元。熊十力很生气,责怪徐复观私自送书给蒋介石,拒收这笔款项,表现出一位学人的操守,亦即他所坚持的“本心”所要求的“净习”。后来,架不住徐复观反复地劝说,熊十力勉强收下了,但马上将赠款转给了支那内学院,如此之钱毫不沾手,可谓称之为“净”。
我们也就明白了,1956年,熊十力的《原儒》一书出版,得稿费6000元人民币。这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拿一级教授最高的工资,每月也只有345元。6000元,相当于他一年半的工资总额,在北京可以买一套相当不错的四合院了。但他觉得当时国家经济困难,他不要这笔稿费。后来,也是人们反复劝说,他坚决表示只拿一半3000元,不能再退让一步。
对于大多世人追逐的名与利,熊十力有自己的见解和操守。他曾经说过这样一段有意思的话:“所谓功名富贵者,世人以之为乐也。世人之乐,志学者不以为乐也。不以为乐,则其不得之也,固不以之为苦也。且世人之所谓乐,则心有所逐而生者也。既有所逐,则苦必随之。乐利者逐于利,则疲精敝神于营谋之中,而患得患失之心生,虽得利而无片刻之安矣。乐名者逐于名,则徘徊周旋于人心风会迎合之中,而毁誉之情俱。虽得名,亦无自得之意矣。又且逐之物,必不能久,不能久,则失之而苦盖甚。”
熊十力(左)和董必武(右)这段话,熊十力好像是针对今天而特意说的一样。他说得多么的明白无误,名与利的追逐者,因为有了追逐(如今是名目繁多花样百出的追逐),苦便随之而来,因为那些都是熊十力所批判过的“习心”所致。志学者因为本来就没有想起追逐它们,不以为乐,便也不以为苦,而求得神清思澈,心地干净。万顷烟波鸥境界,九秋风露鹤精神,落得个手干净,心清爽,精神宁静致远。
只是如今就像崔健的歌里唱的那样:“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熊十力所能做到的“神思弗乱”,已经让位于他所说的“逐”而纷乱如麻。这个“逐”,不仅属于他所说的世人,也属于不少志学者情不自禁的自选动作。不仅止于名与利,还要再加上权与色,如巴甫洛夫的一条高智商的犬,早知道以那条直线抄捷径去追逐它所需要的东西。可怜的熊十力的“本心说”,在他的“习心说”面前,已经落败得丢盔卸甲。
想起熊十力这些言说,便想起放翁曾经写过的诗句:“气节陵夷谁独立,文章衰坏正横流。”在这里,放翁说的文章并不只是说的文字而已,而是世风,说知识分子的心思,也就是熊十力所说的“习心”。有了这样“习心”的侵蚀,气节和操守方才显得那样的艰难和可贵。可以说,熊十力是这样在气节陵夷时候特立独行而远逝的一位哲人。
本文经授权摘选自《十万春花如梦里》,东方出版中心,2018年3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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