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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物,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
原创 王加婷 文学报
世间迁流不息,没有恒常之物。“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不可能再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于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者少年。”
王加婷/文
刊发于文学报2022年11月24日
独特的不是眼前这些具体之物,而是这些物品和我们曾经的某一次相遇。每次与旧物相遇,都觉得似曾相识。它们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被我触摸过,这种触碰的感觉不仅仅是来自肢体,也来自内心。这是旧物的美,是物与使用者在时间的刻度下、在沉默中产生的惺惺相惜。
一张旧书桌。岁月一久,木质变得有些黝黑,木纹却渐渐呈现奇妙的魅力。手指轻抚,娴静而温润。书桌正中放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两旁用于写字。这是外祖母家唯一的一张书桌。冬日房间明亮,书桌靠近窗户,日光树影都照进来,在人脸颊上游移。旧时夏夜常停电,在桌前点上蜡烛照明,烛火摇曳,书桌就变成了幽深的烛台,空气沉静如水。有一户人家总是在暮色缓缓降临时放音乐,当作饭后的小憩,音乐溜进灯影里的书桌,在这一块空间形成朦胧的美感。
打开书桌的抽屉。茶杯、糖罐,香炉、孩子玩的小汽车、听筒、血压仪……我任由自己的注意力在抽屉的物品中漫游。老旧的泡人参酒的玻璃罐,人参像是珊瑚丛一样缠绕在罐子的底部。一支已损坏的旧温度计,因此水银可以顺着温度计自由流动,不受刻度的束缚。积尘的医药用书,是外祖父年轻时用过的,我常常站在书桌前面,将这本书的每一行字连续阅读无数次,有时觉得它们也在注视着我。记忆渗入慢慢的沉思,过去的时间感附着在身上了。
乔治·莫兰迪画作,下同
书桌旁有一个上锁的玻璃柜,柜子里放着衣物,箱底藏着珍贵的宝物,一把薄如蝉翼的扇子、外祖母的存折、金器……任何东西一旦和主人相处过,就多少沾染了主人的性情。有时候我也会猜想,只要一锁上柜子,柜子里的物品就会进行长时间的交谈。玻璃是锃亮的,被主人一遍遍地擦拭得可以反光,虽是陈旧的却是被爱的。
这些有年代感的事物,就像一块磁铁不断地吸引着铁屑一样,将逝去的时间痕迹聚集在一起。我的整个童年都坐在这张书桌上度过,外祖父有时候来书桌前检查一下我的暑假作业。许多年都是外祖父的话语,他的目光,他散发着的安详光芒,他的微笑,成为我不可磨灭的记忆。十几年前外祖父在书桌前监督我写字,用筷子夹起肉片往我嘴里送,像变戏法一样变出好吃的水果,这样的记忆为我永久地占有。
这么多年了,这张书桌依旧是那张书桌,是记忆中的样子,它在孤寂中显出另外一种风韵。万物都在滔滔而逝,只有这里完好如初,像是逝去岁月的一块残片,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
一张雕花老床,雕着花卉和飞禽走兽,静静地在房间里与生活交融,散发着一种日常生活平和安稳的味道。我们的祖先,把住宅中最与人类朝夕相处的家具,与花鸟和风月相结合,让人们在睡眠时也能在广阔天地里感受到虫、鸟、植物生命的多样性。
童年的暑假,我睡在这张床上,夏夜的声响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房间,记忆中的世界神秘如梦境一般。倾盆大雨的日子,有时觉得窗外的雨声会突然泼洒进床上,听着听着,仿佛自己不久也变成大雨,哗哗地倾泻在家园的树梢上。寒冷的冬夜,睡在床上,外祖母会过来巡视,把脖子后面的棉被塞紧,过不久我便觉出舒适和温暖。这张床容纳了人生起居,也承载了童年记忆。出生时,大人们从婴儿床把我抱到这张床上,我躺在床上咯咯笑,在床上听他们讲故事,通常是神话传说,听着仿佛也能被带去那浩渺的、深邃的宇宙深处。这也使我从小有一颗漂泊无涯的心,游离在现实与梦幻之间。马尔克斯童年时期的活动之一便是听外祖母讲民俗神话和鬼怪故事,在祖母家的悠悠话语中度过。他的童年,显然比别人听到了一些声音,包括那些当时已经消逝的东西,比如某些不再那样描绘的世界。
有一天下午,当我面对这张旧床时,黄昏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床上,我对自己说,我不是曾经在那一次的光线里游戏过吗?那熟悉的氛围和光线,闭着眼睛都想得起来。我不止一次地想,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应该躺在这张旧床上再睡一晚,把某种曾经拥有而现已消逝的童年场景再温习一遍,只要再次把头靠在枕头上,就能感受到温暖而久违的,曾经拥有的却又失落于怀中的力量。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外祖母就像植物一样衰老了,但她依旧把平淡无奇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黎明即起,扫地、烧饭、洗衣服,临近中午上街买菜,大声说话,与人讨价还价,充满生命力和烟火气。她所遭受的衰老与疾病的折磨,没能把她怎么样,阳光还是十年如一日地照在她树皮般的皱纹和白发上。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她练就了一种对人生的耐心和宽容。
躺在床上,抱住被子,却反被它团团拥在怀里,被褥有着和人的身体相似的温暖,把脸颊贴在枕头的面颊上,两张面颊就紧紧贴在一起了。今日的睡姿与童年的睡姿相重叠,中间隔着近二十年的光阴,个人记忆在此也变成了一种注视的方式,逝去的世界和眼前的世界互相渗透,延伸出记忆的小径。我一遍遍回忆逝去的岁月,“唯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普鲁斯特以一千种方式重复这一想法,“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
世间迁流不息,没有恒常之物。“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不可能再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于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者少年。”躺在旧床上,我就像往一个深潭里悠悠下沉,包裹于依依难舍的怀恋之中了。
原标题:《旧物,一个被时光赦免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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