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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虚构 | 杨夙:洪水流过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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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059
微·虚构
本期作者 杨夙
杨夙,1994年生,现居湖北随县,有小说发表《飞天》《南方文学》《天涯》。
洪水流过人间
杨 夙
闯王在微信群里说北京的姑娘前凸后翘,要我赶紧订票去北京。九剑说,来来来,我们组团大闹杂志社。高八斗说,你在北京的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不是牛逼的作家,就是牛逼的导演。我说,这年头牛逼那么不值钱么?男爵说,八斗的话没毛病,这叫精华云集。我说,所以你们都是未来大咖。本来就有去北京的打算,没想硬是让说得小鹿乱撞。这会儿黄伊蜷在沙发另一头。黄伊说,中午吃什么?我心想才十点不到,这日子过得未免太着急了些。我说,烤鸭怎么样?黄伊说,难吃死了,上次没吃完就扔了!我说,那根本不是北京烤鸭。黄伊说,茅茨畈有北京烤鸭吃么?我说,我要吃北京的烤鸭,正宗的北京烤鸭!黄伊说,那你只能上北京吃了。我说,我要真去北京了呢?黄伊猛地伫在那里,拿那双美丽动人的大眼睛看我。黄伊说,真想去就去。我说,你呢?黄伊说,我等你。我说,多久?黄伊说,你要我等多久?我说,你愿意等多久?我听见窗台的鸟叫,吹进来的风带着植物的清香。黄伊说,两年,你要回来,我们结婚。
黄伊答应得太干脆,我极度不愉快。黄伊若不让去,我非常不愉快。男人就那点儿破事,总得不到满足。也不知道女人在想些什么,好像没法让她们明白,一松手就玩完儿的道理。她们口口声声说我等你,比你还相信自己的话。但你要真信了,一定会头顶青青草原的。我说,要不你辞职,我们一起去北京?黄伊说,非得去吗?我说,不一定非得去,只是很想去。黄伊说,北京有什么好的?我说,我在茅茨畈很孤独。黄伊说,你若孤独,我们就不该在一起的,我拖累了你。我说,是的,用你的体贴、温存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如果不这样,两年前我已经在北京了。黄伊说,一定要去北京吗?我说,也可能是别的地儿,总之离茅茨畈很远。黄伊一脸侵略神色,好像要把话一字字说进我的肺腑,你这是赤裸裸的逃避!逃避你的家人,还有那些反对你辞职的亲戚。我说,也包括你在内吗?黄伊说,你现在看所有人都面目可憎,和所有人一说话就凶多吉少。我说,那是因为我本身面目可憎。黄伊说,除了你那些狐朋狗友,看谁都一副债主嘴脸。
先是呜咽咽的引子,接着断续续的咳嗽声,然后在泣不成声上滑行。听女人哭很受伤,心理波动和精神起伏就够你吃一壶。我托起黄伊的下颌,用冒出新胡渣的下巴蹭她脸蛋儿。黄伊说,我想我爸爸了。我抬起脸庞将身体退得远远的。黄伊曾说过对我彻底失望后就会想爸爸。我说,我已经两年没上班,如果就这样过下去,你才应该对我失望。黄伊扑上来抱住我,把气哈进我耳朵里说,我没对你失望,我可以辞职和你一起去北京。我说,你想好。黄伊说,但你得完成一件事,帮我把爸爸找回来。我怀疑距离太近,听觉出了差错。我说,你刚说什么?黄伊说,我爸爸就在河南一个萧条的小镇上开钟表维修店,我常常梦见他坐在一个老式的柜台后面,透过柜台上一摞史籍看寥寥行人。我揶揄说,也可能是挑着担子走家串户的钟表匠。黄伊说,你别闹,我认真的。我说,认真还把小说当真?黄伊说,我相信你的推断。我说,那是胡诌,不是推断。黄伊说,我觉得逻辑性很强,不是没有可能。我说,绝没可能。黄伊说,为什么?我说,你爸可能已经不在了。黄伊开始了第二波的哭泣。
第二天早上上班前,黄伊转给我五千块钱。黄伊说,你自己选择。我说,选择什么?黄伊说,去北京还是留在家里。我说,你得给我时间考虑。黄伊说,多久?我说,下班后答复你。下午我去商场买了个大码行李箱,回家收拾准备远行。已过了下班时间,黄伊还没回家,我懒得等她,对着镜子看即将出门的自己,烟斜叼在嘴角,眼神说不出的忤逆,猛地想起王家卫的电影镜头,没人知道一只无脚的鸟会飞向哪里。我去烧烤街喝了半瓶白酒后,同学打我手机约玩《英雄联盟》。我们开了间有四台电脑的电竞房,房费一天两百八十元,每人一次付了五天房费。此后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饿了点外卖,谁也没出电竞房。到了第六天,都没退房的意思,那三个伙计的口袋洗得干干净净,我只好给他们续了三天房费。黄伊每天都要打电话发微信,总结起来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每天都不接也不回。我预感到危机正一步步逼近,可就不知道来自哪里,呆在那儿像个二货。后来翻出两年没用的优盘,重读那篇小说对看寥寥行人的结尾很不满意,想重写却发现语言年久失修,酝酿许久才进入状态。黄伊父亲在深夜里逃亡,身后滚滚洪水激起滔天巨浪,频频闪电亮如白昼,他看见前路燃烧着生命的火把、跳动着生命的韵律,纵身一跃扑了上去,一落地就深情痛哭。丧钟自四面八方敲响,他听到源自大地深处的哀嚎震荡九州万方,人也给掀到了半天云中,俯瞰到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顿生视死如归的豪迈,明白再也没有比这更悲壮的死。他想在空中做个漂亮的跳水动作,哪怕翻一个磕磕绊绊的筋斗也行,可四肢偏动弹不得,只能将就着完成献身,没溅起一朵像样的浪花。第二天早上,在他身前任镇的教,人们卷起裤管淌水而行,一个少年指着一具漂浮物惊叫,吸引了大批人围观,死者面目全非,人们得出一致结论,是从那边冲过来的。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他右手腕上的老式手动机械表。
睡前看到手机上有五个未接电话,全是饶绕打来的,还发了短信让我速回过去。饶绕去年调到茅茨畈街任党委书记,以前找我写过两篇脱颖而出的竞聘演讲稿,后来没再怎么联系,现在电话打得这么焦急,准没什么好事儿。我关掉手机,让全世界都找不着我人。我一觉睡到晚上十一点,玩了一通宵《地下城》。天蒙蒙亮,去街上过早,才开机完成支付,饶绕的电话卡点似的打过来。饶绕说,茅茨畈前天晚上淹了一大片。我说,操,那我家不也淹了!饶绕说,你家里一切都好,就过了些水,把没安装的空调外机淹了。我说,你去过我家?饶绕说,上你家看过。你回来一趟,帮我整几个材料。我说,什么材料?饶绕说,一个防汛救灾工作报告。我说,这还用我出面操刀?饶绕说,都是一些年轻干部,写的我都看不中。我说,那你亲自操刀。饶绕说,忙得焦头烂额,昨晚一夜都没合眼,想写也没精力了。我说我也很日理万机,正在写一个史诗级的长篇小说。饶绕说,帮帮忙。我说,好,把你车借我用半个月,我近期要出趟远门。饶绕说,没问题,我个人的车用一个月都行。
赶到茅茨畈街区时,以为是满目狼藉,哪知道祥和一片。我对来接我的司机说,你们书记是不是逗我玩儿?不是说淹了一大片吗?司机说,镇上没多大事,就地势低一些的住户屋里过水,乡里淹得多。双河街目前已断水,今个一早给他们送了几车生活物资。司机说,你要不先回家看看?我说,不用,刚路过时看见我妈和邻居聊天呢!饶绕带我去了办公室,我们聊了近半小时,然后去文化馆写完稿子,发过去时下午三点。饶绕打电话说,我们一起下乡,你帮写个灾后生产自救的通讯。我说,大哥,我真掐不住了,脑袋瓜子嗡嗡响。饶绕说,那你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下乡。我说,就这一篇,写完别再派活儿了。饶绕说,绝对最后一篇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充足,我们一路看洪水流过人间。农作物普遍过水,庄稼一律匍匐,电线杆倾斜,山体小面积滑坡,水库浑浊,渠道、道路、桥涵不同程度损坏,随处可见机具作业抢修,工作人员沿路排查灾情隐患。此次降雨最猛时达到四百八十毫升,给茅茨畈街造成不小的经济损失。午后我们去了仙人庙村,饶绕说洪水冲毁了那里的漫水桥,上百家住户购物只能去更远的双河街,多走近一小时的路。饶绕摇着头说,仙人庙村民没人去双河街买东西,都喊没吃的,我们从双河绕道送去生活物资,但他们说吃救援物资晚上睡不着,村支书问怎么睡不着,他们说上了年纪吃不好胃不舒服。我笑了笑,想到我妈昨晚的交代,这个看见我就头疼的女人,一脸讨好地要我找饶绕出面买一台空调给她。我说,都这样,吃不好是一回事儿,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儿。司机听后说,一奶奶领物资时,非说家里现有五个人,其实只有三个,如果加上孙媳肚里的胎儿共四个,但奶奶说媳妇怀的是双胞胎。我说,真想见见苦大仇深的老奶奶。司机笑说,前面拐个弯儿一上坡就到了。
一个背影看上去挺干练的男人,站在塌方的桥头挥手跺脚,在车内也可听见他愠怒的吆喝,以及前方传来的亢奋有力的喧嚣,带着饱满的欢乐,不禁令人联想到婚闹场景。我们下了车一齐小跑。饶绕边跑边喊,王书记,怎么回事!王书记大喊,镇上饶书记来了,你们还不赶快起来!场面果然盛大,在漫水桥塌方后形成的宽广水域上:四个男孩在划橡皮艇,兴奋的尖叫沸反盈天;四个穿着裤衩的大人各跟一个橡皮艇,满脸宠溺的微笑,应该是男孩们的家长;两个穿下水衣的爷爷辈在水中抛撒网;两个青年拉粘网;一个中年男人胸前吊着长竹篓在岸边电得小鱼翻白,喊着你能把鸭子带到这儿放食,老子还不能到这儿打打鱼;岸上女人身后跟着几排嘎嘎不停的鸭群队伍,正气冲冲地对着电鱼男人骂,说晚上或明早鸭子死了,就是被电死的,要按一百元一只赔钱,少一分都不行;对岸河边处,一排老者正在垂钓,或坐或站,纹丝不动。王支书大发雷霆,遣责他们破坏抢修。几个孩子被震慑了,慌忙向岸边划;两个拉粘网的青年也开始收粘网。其中一个抛撒网的说,怎么就破坏抢修了?就没看到一台挖机!王支书指着才加固的河堤说,怎么没抢修?村里人都看到昨个一退水挖机就来抢修了!挖机上午坏了,现在在抢修。抛撒网的说,坏了就再请一台呗!这样搞,几时才能修好?
王支书不再理会抛撒网的老头,对饶绕说,挖机已经修好了,下午要来的。抛撒网的接着把话说到王支书脸上,今个儿当着饶书记的面,你给许个时间,啥时候找人修我家猪圈?准备这几天买头猪娃喂的,我屋里人和我这两天都急死了!饶绕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村上安抚工作怎么在做?王支书猛地扑通一声跳下去,双手在水中划桨似的,说了一箩筐好话人们就散去。王支书湿淋淋地爬山岸,接连喘粗气,许是怒火攻心。饶绕黑着脸也不说话。王支书火燎燎地说,阴谋!他们知道你们下午要来,故意到这儿操蛋!饶绕不说话。王支书说,饶书记,你不晓得这些天我都怎么过的!村上养三黄鸡的说断粮,缠着要我给饲料;刚说修猪圈的老头,自己就是泥瓦匠,要我找师傅给他修猪圈;养鸭的吵着要我买谷,今个见鬼了跑几里路把鸭带着这儿放食!所有人一见到我就愁眉苦脸,不见我时麻将搓得啪啪响。这不是阴谋是什么!今个要不是你们在这儿,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走!饶绕说,挖机什么时候来?王支书说,等会儿就来。饶绕说,打电话催催。个把小时后挖掘机开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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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车内一片静默。每个人都有不说话的理由,都在心里自我诉说。我想到黄伊父亲的死,像从未到过人间。为什么不能像个斗士那样死去呢?另一个结尾醍醐灌顶:黄伊父亲在深夜里逃亡,身后洪水滔天轰雷掣电山岳倒塌,群兽奔腾嘶鸣拉破天际,丧钟自四面八方敲响,穿透巍巍神洲。他听到源自大地深处的哀嚎,像是异度空间的召唤,顿觉体内烧成红海,剥得赤身裸体,腿间那个伟大的东西,不断地勃起勃起勃起,最后如呵斥的手指怒指人间。他转身直面洪水,看勃起的阳具,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微笑,好像那是世间罪恶的根源。他觉醒地展开双臂,像一头落地雄鹰,飞身跃进洪水激起漪漪浪花。这是一场必然胜利的鏖战,洪水带他离开河南,回到思思恋恋的故乡,那里的亲人排成长长的队伍,迎接胜利者的归来。他站在伟岸的巨岩上,像古罗马最出色的将军,上演了精彩绝伦的演讲,构建人类战胜灾难的无限可能,基调闪烁人性的光辉。
到茅茨畈街区,发小打手机约晚饭,我去政府开走了饶绕的车。我们去了一家山庄,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他们在餐厅里打开话匣子,说国务院近期可能要派调查组进驻河南。我一个在庄园内转悠。车辆和干饭人挤满前后院,男人们大腹便便步伐踉跄,隔着百米也要插科打诨,女人们围坐在凉亭下,嗑着瓜子交头接耳,外面的露天帐篷里传出男女合唱,宣示他们轰轰烈烈的曾经相爱过,还有阴阳怪气的五花马。天没黑下来,就已显露醉生梦死的气象,好像洪水从未到过茅茨畈。我转到了一个观景台上,那里站着个很不错的妹子儿,背影看上去棒极了,正拿手机拍照对岸的群山,颇像来自从大城市的。我径直走了去,蹲在她的前方,然后抬头不经意看了一眼,果然不过如此。一老头儿在厨房后的空地处劈柴,和一小年轻儿拉家常。我起身打算走的时候,认出年轻人是我高中同学,没想当年的帅气小伙竟也成了虎背熊腰,就说起话来不改洞悉生活真相的派头。我不禁笑了笑,这小子肯定和我一样,让身边的妹子吸引来的,结果也大失所望,就顺势和老头儿闲聊。
我担心他认出我,然后拉着我抚今追昔,最后面子上过不去,还得同桌碰杯。可我显然多虑了,一老一少正在争论一老头的死。老头说,巡逻员叫老头儿晚上别在铺里睡,老头当着巡逻员的面回家了,但夜里才下起雨来,又溜到棺材铺里去,说是要去招呼棺材,结果半夜人和棺材一起冲走了,他老伴在家里倒是好好的。年轻人说,不是这么回事儿。老头晚上是在家里睡的,半夜听到外面动静,打手电筒跑出来看到街上发洪水,几副棺材冲得跑,老头赶紧跳下去,想捞一副起来,结果让冲走了。老头说,那老头的棺材还害死了街上开小店的孕妇,雨下得最大的时候,孕妇赶紧推前门要跑,怎么都推不开,又去开后门,后门也推不开,最后水一层层涨,硬是把孕妇关在店里呛死了。年轻人说,和棺材有什么关系?老头说,小店那里是个上坡,前后门让陷在沙子里的棺材堵得死死的,像人为的一样。老头说,刚好两副棺材陪葬。老头儿后面的爆料听起来有点儿意思,是个讲故事的好手。
饭间酒刚斟上,闯王打我手机要一小时后去高铁站接他,然后送他回盘龙镇。半个月来,这是我听着最舒服的消息。我和闯王一块长大,一起调皮捣蛋,一起泡茅茨畈的姑娘,结婚后他妻子撮合了我和黄伊。我说,你知道我要去北京,亲自回来接我?闯王说,能不能严肃点?我说,发生了什么?闯王说,操,你还不知道!盘龙镇昨晚淹了。我只知道昨晚盘龙镇也在下雨。闯王说,我丈母娘的屋被淹了,屋山墙塌了,她人也是走运,先站在一车顶上,车顶漫了又爬到电线杆上,电线杆被冲得歪倒,刚好倒在人家二楼平台上,夫妻俩把拉了上去。我说,这么严重的吗?闯王说,人命关天了都,听群里说,已经死了个老头。我惊觉地说,是不是开棺材铺的?闯王说,你这不知道嘛,还有心思跟我扯!我说,我也是半小时前听人说的,还以为说的是河南。我告诉闯王最迟九十分钟能到高铁站。我给黄伊打电话,没想被拉黑,进去借了部手机打,系统转入来电提醒。我怀着侥幸心理,打她微信电话,果然是双拉。我给发小打了声招呼,就开着饶绕的车一路狂奔。
让黄伊独自应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我悔恨交加脸颊滚烫心跳厉害。我在心里许下血誓,如果黄伊妈遭遇不测,用尽一生爱这个痛失怙恃的女人;倘使她妈得以幸免,我将在她面前永远消失,因为自己不配拥有。我踩圆了油门,也没觉车速快多少,这个破烂的车子,真叫人忍不住骂娘。路上我不断脑补回家后的最好场景,黄伊盘坐客厅中央哭哭啼啼,我上前紧紧揽入怀中,传递我此生守护的决心。我先去了趟家里,插钥匙时手抖个不停,生怕看见屋内空荡荡,但眼前就是这样。又去了趟黄伊单位,办公楼黑灯瞎火,保安说今天没看到黄伊,应该有事请了假。这时我才断定黄伊开车一个回了盘龙镇。我给闯王打电话,闯王说进站了。我在高铁站等了半小时才接到闯王。闯王上车时说,怎么了,你脸色真他妈难看!我说,你来开车。闯王说,我又坐飞机又坐动车的,累死了,你好意思要我开?我说,我状态现在很不好,如果你不怕出车祸就我开。闯王说,黄伊家出事了?我对闯王讲了黄伊的事。闯王有模有样地批评了我几句。
我打倒座位,上网查关于盘龙镇的新闻,各大媒体都有报道,最新一条是半小时前的发布,来源于新华社网,标题显示了遇难人数。我又到茅茨畈相关群里看了看,仅看到一条抗汛救灾的政务新闻。我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继续往上翻记录,翻过一些骚客发的无病呻吟的链接,各部门最新工作动态,最后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一群员转发了一条来自北京的官方新闻,有人在群里艾特转发者说:奉劝你一句,也奉劝群内所有人一句,一律不要转发此类新闻链接或发朋友圈,请告诫家人和朋友,违反者可向群主申请一律踢群!茅茨畈出不起这名,盘龙镇也丢不起这人!我们要爱我们的家乡,为我们家乡的名誉负责!那激愤的模样,不禁让人怀疑盘龙镇的雨,是此人从天上洒下的。我艾特说,难以置信,多少年过去了,竟还有愚昧无知者上演皇帝的新衣。我望着昏冥的车顶,明白人们在永不间断地为沉默加固,吸蓄最大能量,幻想用以防御任何毁灭性的进攻。我想起一位叫毛子的诗人的句子,两年前他无比忧患地告诉我:荒诞啊。真的只有沉沦,才能给世界重重的一击。
闯王抱怨近段时间见鬼,河南、盘龙镇、茅茨畈街先后发洪水。闯王说,究竟哪里出了毛病?我说,是台风“烟火”影响、太行山、伏牛山阻隔和大气环流稳定效应。必须等到台风“烟火”接近我国后,稳定大气流出现调整状态,破坏已有结构,降雨才真正停止。闯王说,这你都知道?我说,是的,我还知道河南降水量呈现出持续时间长、累积雨量大、降水范围广、降水时段集中、极端天气等特点。闯王说,你分析起来很像一位气象专家。我说,这话用在茅茨畈和盘龙镇也没毛病。闯王说,你懂真多。我说,不,我只是深谙专家说话的口吻,然后全文背诵而已。闯王说,有专家真好,只要你敢问,专家就敢回应,事后分析起来也十分有道理。我调起座位,看了看闯王,车内灯光照得他尽显疲态。我说,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听黄伊说的。那段时间,黄伊天天看新闻,密切关注河南灾情。闯王讶异地说,黄伊也这么关心民间疾苦?我说,可能和她爸有关。我简明扼要地向闯王讲了那事。闯王表示不敢相信黄伊会相信我的虚构。我说,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她只是那样说,不想让我去北京吧。闯王说,让一个消失五年的历史老师开钟表维修店,有点儿意思。我说,黄伊爸消失的那天下午去修表,师傅嫌坏得不成样儿没给修,他说师傅技术不行,和他争了几句嘴。师傅说那块表他修不好,整个茅茨畈县也没人能修好。闯王说,然后呢?我说,他爸一跺脚,朝着信阳方向去了。闯王说,这是你小说的情节?我说,是真事。闯王不再说话。我又把下午在车上默写的结尾讲给闯王听。闯王说,古有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今有黄伊她爸孤身鏖战洪水!我说,没谁能阻挡一个人成为斗士。闯王说,你把她爸写这么悲壮,为什么还不和黄伊结婚?我说,两码事。闯王说,怎么说?我说,我从没见过她爸,对我而言他就是个陌生人,甚至可有可无。闯王说,然后呢?我说,我们总是对陌生人报以无限想望,所以你无法让自己把一种理想化的东西赋予身边的他们。很多时候,你对他们就像对自己一样失望。闯王说,谬论!我说,随你怎么想,不接受任何反驳。闯王说,我也懒得反驳。后来我们一路沉默无语。
九点十分不到,我们在盘龙镇街口下了车。夜色笼罩的盘龙街灯柱交错,街道积水退去现没及脚踝,仍有环卫吸尘车在清理摊积的淤泥垃圾,身着浮力马甲的救援队伍拖着划皮艇和救生圈淌水而行,有人通过大喇叭或对讲机喊话,远处潮湿的夜色里传出发电机的突突声响,一辆医疗车停在颓败的屋前,部分房屋屋顶塌陷大门洞开,偶见有人在摇曳的烛火下低头啜泣。一个拿对讲机的男人带我们去了洪灾转移安置点。男人告诉我们安置点是当地一所学校,里面有温馨的床铺、丰富的生活物资和俱全的必用品,一揽转移群众的吃喝住行。我怕在安置点里看到黄伊一家,也怕在安置点里看不到黄伊一家。我们沿着一条陡峭的上坡走,越接近安置点越忐忑不安。五六台发电机供电,学校里灯光通明,男人用头灯指明安置女群众的四间教室,我和闯王挨个儿找,在最后一间里找到他丈母娘。闯王和丈母娘谈了好一会儿,出来时换了一双水鞋,给我也弄了一双。闯王说,你真找不到黄伊家?我说,兴许能找到,就在政府附近。闯王说,要不你先去,我等会儿再来?我说,好。
闯王进去后,我把水鞋丢在门口,倒出鞋内的沙子,一个去了街上。我的脚被什么东西割伤了,却感不到一点儿疼,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脚底的啪啪声。闯王说他不喜欢岳母,已经到了极其讨厌的程度,可眼下却搪塞我说等会儿再来。水不断往运动鞋里灌,又流进脚的伤口,我愤怒得想要立马离开这里。我没半点儿把握找到黄伊,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我兜兜转转地走错了几次路线,路上又踢了个尖锐物,使伤口裂开得更大。我终于压住怒火,找到一个浑身湿透的青年问路,临走时他取下头灯借给我用。我很快看到了政府大楼,人未到先听见喧嚣的吵闹,一个中年女人的谩骂声力压群音。有个老年人蹲在院门口抽烟,我上去又给他发了一支,问发生了什么?老年人说嗓门最大的女人是棺材铺老头的儿媳,下午专程从武汉回来找政府扯皮。那中年女人身材肥硕气色红润,对着一眼镜青年骂,骂一句拍一下巴掌跺一次脚。青年不断重复等女人骂好骂够再说。女人怒气滔天地说,老子骂不好也骂不够!说话间,突见女人一手扯开打底裤,一手伸进私密部位,掏出一块白里透红的东西,猛地往青年脸上招呼去。一个穿白长袖衬衣的男人见状,一把将女人拉在身后挡住,接着现场一度陷入混乱。
刚要离开是非之地,听见闯王在身后喊我,这小子终究没算食言。我说,你穿的谁的花衣服?闯王说,我丈母娘的。我说,操!闯王说,找到黄伊没?我说,这就去。闯王说,你先走,我进去看看,你等会儿再来。我对闯王讲了彪悍场面。闯王说,牛逼!是预谋已久,还是临时发挥!我说,谁知道呢,反正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闯王一进院就拽着人瞎打听,人家忙着要扯皮,都没心情理会他。女人骂架扯皮的事儿,看着没点儿劲头,何况小时候这类情景见得太多了,茅茨畈街隔几天就有妇女骂街扯头发,闯王也看到过不少,现在这小子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完全忘了陪我找黄伊的事。我溜出院子,到院门口时听见有人喊我,声音虚弱却很清晰,从看不见的地儿传来。我站在那儿不动,回头却什么没看见。那声音又喊了我一次,这次我听到是黄伊的声音,从院角落飘过来。黄伊从阴暗的车棚里走出来,走进了灯光里,脸色蜡黄头发凌乱人消瘦。我迎上去想要抱住黄伊,她身体突然一个趔趄扑了上来,我夺步上前扶住了。黄伊说,我妈和姥姥都让水冲跑了。我听着噩耗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我说,你别急,慢慢说。黄伊说,水还没退多少,我姥姥偷偷跑到河边路上去捡鱼,我妈急死了去找我姥姥,回来的路上她们一脚踩空了,都滚到河里去了。又一个视同自己生命如草芥的老太,留下亲人痛苦呻吟。我说,是他们带你来这里的?我没想到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在失去亲人的时候,也会加入他们的队伍。黄伊说,这事怪我姥姥自己,可我爸不听劝非来这里。我说,你爸回来了!黄伊说,他在新闻上看到盘龙镇发洪水,今天早上回来的。黄伊说,带你去见我爸爸。黄伊拉着我的胳膊就要走。我说,等等!黄伊说,怎么了?我说,让我缓缓。你爸是哪个?黄伊指着白衬衣男人,他正帮衬黑衣女人怼眼镜青年,看上去极像是两口子。我说,你爸和那女人啥关系?黄伊说,没关系。我说,帮她就是帮自己?黄伊说,我带你过去。我说,好。你先过去。黄伊说,你咋啦?我说,找个地儿方便一下,马上就进来。黄伊说,我等你。我说,好!
我出了院门,戴上头灯,返路一直跑。脚底的伤口扯得生疼,疼得我异常清醒。我看到了黄伊绝望的等候,她生无可恋的模样。但一切和眼下比起来,都只是阳光下的尘埃。我再次想到了那个句子:真的只有沉沦,才能给世界重重的一击。我为即将离开盘龙镇感到万分庆幸。午夜我将回到电竞房,打开优盘愤怒地删除黄伊父亲的小说,然后谋划去北京的路子。自此以后,我不再来到盘龙镇,将茅茨畈永远甩进巨大的虚无。水渐渐退去,有的地段已无积水,这次我没再迷路,远远看到了盘龙镇的出口。忙着疏通清理的人,有的在驾驶室里睡着了。我把头灯还给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我看到了饶绕的车,紧接着又跑起来。中年男人在身后吆喝,嗨,小伙子,这么晚要去哪儿!我回头对他喊道,离开茅茨畈去北京!
原标题:《微·虚构 | 杨夙:洪水流过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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