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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东边的小镇骑马,我在西边的小镇行走 | 三明治
童童好!
我现在刚刚吃完早餐,坐下来给你写信,看到你昨天给我的留言,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怎么样?这个时候你应当在睡觉,希望你有一场安稳的睡眠。
今天恩和终于停雪了,下了两天的雪,几乎一刻不停。在北京生活十年,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早上七点多一出门,雪已经没到脚踝以上。因为太早了,小镇的路面上完全没有车辙和脚印,世界好像是新的,崭崭新的,干干净净。昨天雪还没那么大,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是更大一些的冰晶,因为受到压力而被迫产生摩擦。但今天落的雪很松软,抓不成形,就好像是被谁很小心地轻轻放在地上,一粒,一粒,一粒,一粒。
我贪婪地在雪里随意踩出一个个大洞,每次抬脚向前踹雪,腾起雪尘,亮闪闪的一片。真好啊!永远做大自然的小孩。对于喜欢冬天的我来说,这真是太好不过的礼物。
记得9月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共写,你说11月吧,那时我虽然口头答应,但满心想的是11月天晓得我还在不在恩和,很有可能我已经回到城市。那小镇共写该怎么进行呢?我想好了应急对策,万一真的如此,我就整理在小镇收集到的素材,回溯小镇记忆。
结果没想到,11月的第一天,我还没有离开。
事实上10月的后半月我都处于是否要离开的挣扎中,甚至买好了回程机票。那时机场所在地海拉尔还有疫情,公路通行困难,每次去超市买东西被问及怎么还不走,我都一副万分无奈的表情,抱怨想走走不了,扁扁嘴,一脸沮丧。但心里其实有点感激时势,给了我充分理由不走,不做离开的准备。因此海拉尔临近解封,我作势关心,实际上心里想的是,完了,这下我没理由说走不了了。
大概宇宙也听到我的声音,因为公共安全原因,机票取消。航空公司自动调换到后一天,第二天又宣布取消,再推,再取消。每天手机短信都弹出消息,一条取消,一条推迟。他们例行公事地发,我例行公事地看,两方都心不在焉。
前天,我终于决定把机票彻底退掉。
这下终于可以坦然地承认,我还不想走。我想在这座小镇继续待一待。想知道牧民们如何在零下40度的极寒中照顾动物过冬,想知道在雪地里骑马是什么感觉,想每天一睁眼睛就可以看到雪,想每日待在燃着木柴的屋里取暖听炉火炸裂的声音。这里的大部分事情都让我好奇,我对它们的兴趣远超过城市里的一切。我清楚知道回到城市需要面对什么,无止境的担心,以及需要反复验证自己的清白,以换取自由出入一些场所的权力。
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只是待下来,不走,我也花了些时间才有底气说。那么什么时候会离开呢?我也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我应当就会知道。
这是一种逃避吗?也许是。
爱你的依蔓
亲爱的蔓蔓
你好呀!
很高兴看到你决定继续留在小镇,再待上一会儿。说实在,我很羡慕你对于小镇生活的好奇。对于你来说,这是冒险。
和你的感受完全相反,85%的时光,我都想离开小镇,尤其进入秋冬季节。看了看天气预报,接下来的一两周,这里的天气都是阴天,白天12度左右,阴雨连绵。我是来到这里才发现天气对人的影响那么严重,只要阴天,下雨,再加上进入冬令时,下午不到五点,天就全黑了,这样的生活,非常非常让人气馁。
小镇的单调,更是放大了这样的感受。几乎每天晚上我回家,路上除了匆匆驶过的车辆,路灯下就只有我一个人的影子。有时候早上我站在窗前,很难相信窗外面是小镇的市中心。我只看到摇晃的叶子和树木,还有一两个老人,同样在风中,摇摇晃晃地前行。
我怀念城市,怀念城市的一切,繁华,热闹,人气,方便,烟火气。天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小镇生活。或许因为我对瑞典的乡村生活已经太熟悉了,以至于这里没什么能带给我惊喜。我有时甚至都不敢看朋友圈里别人晒的城市生活,每看一次就难过一次。我天天都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离开这里,就像很久以前刚搬到上海的时候,我也天天想着离开上海,回到北京。
可是,你知道吗,那时候的最后,我竟然喜欢上了上海。我不敢保证我会喜欢小镇,感觉应该不会的,但这里的确有一些地方,也就是剩下的15%,我能享受其中。例如这里很小,我去哪里都可以骑车,这可方便了我这样的不会开车,也不想学开车人士。规模小就代表很容易熟悉,我不用担心自己迷失,闭上眼睛都可以快速在超市里找到自己的想要买的东西,无需花时间作出太多选择。
这些,是不足以成为让我停留下来的原因。但我也感觉到,小镇仿佛是我生命里必须经过的一个修行地方,去掉所有的声色犬马,我需要在这里学习观察自己,洗涤自己。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我至今还时不时地感觉痛苦,但作用又是巨大的,你应该知道我最近经历的灵修,都是因为来到小镇才发生的。倘若我还在城市,处在纷纷扰扰的地方,我也许就不会有静下心来的机会,迈出这一步。
不过你放心啦,我会好好利用这个月,和你吐槽小镇的方方面面。
期待你的回复咯。
你的童
亲爱的童童,
好巧,你知道吗,昨天我才和一位朋友聊到,好像恩和对我来说是一个学习的地方,我向这里的牧民和自然学习打破和放掉过往限制我的条条框框,向马师学习,向小马学习,向草木学习。这和宜家小镇于你而言是个“修行”的地方,也有些类似。
此刻我刚刚吃完一只橙子,从雪地里散步回来。因为下周要出发去另一个小镇和山里做一周的采访,今天在房间做了一天的资料搜集,趁天变暗前去踩了踩雪,看望被圈在村里单独喂养的五匹小马驹。它们才三个月大!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只有一岁多,身上刚出生带着的绒毛还未褪干净。有两匹眼睛周围的绒毛先褪了,看上去很像熊猫眼。我和马师管那个马圈叫幼儿园。
下周要去探访的是养驯鹿的族群,是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写的主题。本打算十一结束之后就去,找好了包车司机,结果因为实在担心安全取消计划,因为驯鹿猎民点在需要开车四五个小时才能抵达的森林深处,不通电,没有信号。这个民族普遍酗酒,在山里的都是男性,而我又是一个女生,当地的朋友都觉得我要一个人去,还要自己花钱包车去,真是疯了。不过在我原定的出行时间那天,海拉尔爆发疫情,恩和也连带禁止从公路离开,就算行程没取消也是无法成行的。
过去一个月,这个计划仍然在心里骚动,尽管知道有诸多困难。也一度觉得也许就是没有缘分。朋友的建议是,最好找到一位同行的伙伴,最好是熟悉且可靠的男性。这种时候就会感到忿忿,为什么一个独身女性需要担心这么多?
但上周我决定重启这个计划,因为在浏览这两个月的采访笔记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走访了这个族群之前定居的所有地方,就差去他们现在居住和养驯鹿的地方看看。如果不去,不仅没办法写,也很可惜,毕竟我已经身处距离他们三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如果就这样离开,再回来总归是大工程。我不甘心。
于是和包车司机再次约好,敲定新的采访对象,制定了粗略的出行计划,我和司机说,这次一定要成行。刚刚在雪地散步时,还在和其中一位采访对象敲定行程细节。免不了还是会焦虑,担心计划不够完备,拿不到我想要的资料,白跑一趟,毕竟车费成本很高。
但是又想!我是来小镇学习不要控制,随波逐流的啊,那就把事情交给宇宙安排好了!如果注定要见到我该见到的人,那事情会自然发生。
对了童童,和我谈一谈你现在住的房子和街区吧!
爱你的依蔓
补充:童童,你在小镇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每天都吃些什么?此刻我好饿,我好想念自己装备齐全的厨房,真希望可以在恩和有属于自己的厨房,可以做自己想吃的食物。今天因为马师们出去干活,我没法借用他们的厨房,民宿主人邀请我一起吃了午餐,我不好意思去问晚餐有没有。小镇开着的饭店现在只有两家,没什么人光顾。说是超市但实际上是小卖部的店有五家,只有泡面和面包。我打算一会早点睡,就不用烦恼没有自己的厨房了。
亲爱的蔓蔓
哈哈哈,我们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关于小镇的饮食,基本上是没戏的。首先昂贵,北欧嘛,吃的东西都特别贵,人们基本是很少下馆子的。这里晚上开着的饭馆倒有好几家,其中一半是亚洲餐厅,做着非常难吃的中餐或骗瑞典人的亚洲菜,我是宁愿饿死也绝不会去吃的。对于瑞典人,到一趟亚洲餐馆吃饭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只有节日或特殊纪念日,才会吃的。我经常路过,发现里面的客人大多是老太太老爷爷,毕竟在瑞典,最有闲钱的就是退休老人了。剩下一半的餐厅,就是中东人开的比萨店,我是非常非常讨厌比萨的,因此就算这里开着饭馆,我和绝大多数的小镇居民都避免外出吃饭——在这里,外出吃饭真的是大日子才做的事情。
那吃啥呢?都是在家做。小镇瑞典人很少人看书,但他们一定会存上基本菜谱书,这也几乎是他们看的唯一书籍。(写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翻了翻白眼)而大家都知道晚上找吃的难,因此大多数人的橱柜里一定存上好些食物。
我现在晚上晚餐后就很少再进食了,所以也很少出现很饿的状态。但我一定会囤上方便面,又或者是一些如吞拿鱼之类的可以做汤用的罐头。对于我来说,又饿又冷的时候,是一定要有一碗热乎乎的汤面。我也很少吃零食,偶尔真的馋的时候,就吃点薯片。我饿的时候不喜欢吃甜的,只吃咸的,冰箱里存了一罐绿橄榄,哈哈哈,因为图它够咸。
好了,说完吃的,说说我住的地方。我住在市中心,住在离“市中心”很近的地方,能听到比住在房子时更多的噪音,例如汽车从马路经过的声音,有些人喜欢摇下窗户,开大喇叭音乐,这些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倒不介意,因为感觉像回到城市,毕竟小镇大部分时候都太安静了,我虽说地处市中心,晚上除了多点亮光,就没有别的动静了,我只能从这些小小的噪音中寻求安慰,不至于感觉太孤独。
好啦,轮到你讲讲,你那边的小镇,那里的居民,有什么精神追求嘛?
爱你的童
童童,
看到你们小镇也没什么吃的,我觉得有被安慰到(真是莫名其妙哈哈哈)。昨天我借马师厨房做了午餐,烧了糖醋虎皮尖椒,马师们好像对这个菜兴趣一般,我才不管,自己吃掉了大半盘,晚餐也靠着它吃了一碗面,天啊,太香了。自己做饭太香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说到小镇精神生活,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恩和小镇也没什么精神生活。本地居民大部分是牧民,或者经营旅游生意的民宿、餐馆、纪念品店老板。恩和要么是个养马牛羊猪鸡和鹅(好奇怪,没见过鸭子)的地方,要么是个挣游客钱的地方,大家估计忙得没时间看书。
不一样的是一些外来者。
去年几个杭州的年轻人租下一个院子,改成了咖啡馆和露营营地,他们对外发起书籍捐赠,想建一个小型图书馆。但我和他们不熟,他们是腼腆的人,我也是,坐在一起空气都沉默了。看上去他们的咖啡馆也没有要好好经营的意思,朋友们轮流来住住,爬爬山,拍拍照,你知道,就像隐居在镇上。
有一回我提出想看看他们的书架,他们平静地指了指被床垫堵住的过道说,最近在整理房间,有点乱,进不去。所以迄今为止我也没见过他们的书架,不知道有什么书。但我从他们那里借过一本《猎民生活日记》,是几十年前一位摄影师对鄂温克族驯鹿部落生活的记录。其中一位叫蛮子的女孩常在她拍的小镇影像里,配佩索阿的诗歌做旁白。
最年长的一位外来者叫黄老头,七十多岁,北京人,十来年前来恩和,花两万块买了一栋带院子的小木屋,添置了可以居住的彩钢房拖车,每年自己或者和太太来住几个月。这个价格让人钦羡,现在要想在恩和买地买房,别说两万,十二万也只能买一块不能住的空地,自己再往上盖房。盖一座俄罗斯风格的松木木刻楞房子,少说要十几万。
黄老头早年是知青,后来做一本旅行杂志的记者,工作就是到处玩,采访和拍照,他在恩和住下来后采访了许多本地人。后来黄老头花了点钱把这些故事自行出版,文字是自己写的,配图是自己拍的,旅游季节就在街上拉手风琴卖书,书名叫《不小心把日子过成了诗》《哈乌尔河畔的日子》《远方的白桦林》,正方形大小的小册,每册39元。同时出售的还有另外四本关于麻风村的记录,黄老头退休后曾在麻风村住了四年,采访了400多位麻风病治愈者。
今年年初,黄老头把自家房子面对着哈乌尔河主道的墙面,刷上了大幅自画像,旁侧的文字是:恩和故事。
九月我第一次去拜访黄老头,他把一间原本给义工住的房子改造成“黄老头的博物馆”,几乎是他个人生命史的物件陈列馆,他计划明年对外开放参观,收取一些费用,给人讲恩和故事。提到收费,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仿佛再次下决心似的,说,这么些年从没挣到什么钱,还是要想想办法。那天的拜访只持续了半个小时,乡政府来接他的车很快开到了院子门口,要接他去赴一场座谈会。院子里一位叫Wendy的画家在厨房烧菜,黄老头正在和她学油画。
第三位是姚哥,绍兴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十年前和太太小军姐买下一个沿街院子,也是每年夏天来住几个月,住到冬天落雪,再开车回南方。过去六七年,他们只用每年在恩和的几个月时间,找工人搭建用来做民宿的两层木头房子,设计是简约的北欧风格,还有一栋全玻璃落地窗的茶室。施工进展很慢,他们也不着急,每次路过几乎都可以看到姚哥夫妇在做手工活。我在他家玻璃茶室的桌面上,见到过几本王朔的书。
除了我自己的书、朋友小鱼家的书(她有一些关于马的书,她先生光哥有许多和自然教育有关的书,比如如何鉴别蘑菇),以上这些就是我在小镇目前为止见到的所有书。
爱你的依蔓
亲爱的蔓蔓
对于我,在西边的小镇,尽管衣食住行都能轻易解决,基本不会没有水没有暖气的日子,就算欧洲遇上能源危机,大房子暖气温度调低,还是可以到处买到新鲜劈好的柴,700块五立方。我的邻居家暖气坏了,他们买了几十立方,能烧一个冬天了。
但我还是面临着“生存”问题,精神上的,也许相比身体,这个生存问题显得有点矫情,但于我,这是极其重要的。小镇的精神生活比较匮乏,之前我在专栏也写过,唯一让我感受到和大城市的连接,就是小镇上唯一的“人民之家”,那里可以看电影,看演出,听爵士乐。但我还是感到匮乏,在“人民之家”观看演出的费用,一点也不亲民,一场演出就一两百,要是全家看一次,那就得上千了。因此,这里的艺术感觉带着精英的味道,通常去看演出的,很多都是退休工人,正如我说,在小镇,就退休工人最有钱了。
我应该感谢小镇为了小镇居民的一些努力,把艺术带进来。只是,我熟悉的城市里的艺术,是随时随有的,是有花钱的也有免费的,是即兴而发的,是任何人都可以享用的。所以我总需要时不时地离开小镇,坐火车到两小时以外的哥本哈根,又或者是去欧洲其他城市。我发现,只要是在城市,关于艺术的海报展览随处可见。也只有在这个时刻,我才感觉重新回到真正艺术的怀抱里。
之前我也和朋友讨论过,瑞典社会应该说已经实现了社会主义,国民享有高度福利,就算没有工作,国家也能帮你解决温饱问题。可是,这样一个社会快乐吗?我一点也不觉得。相反,我觉得他们非常不快乐,尤其在小镇这样的地方,物质不用愁了,精神却无所依托,我很少听到这里有人讨论哲学,创意,文学方面的话题。而且在瑞典,因为宜家等北欧设计风流行,大家就会觉得设计在这里特别吃香。但其实,这里的人认为,律师,工程师,医生才是最赚钱和吃香的行业。作家,艺术家,设计师,这些在他们眼里,都不是真正的职业,是被瞧不起的。
你也许会觉得,我为什么会把精神生活放在近乎于生存这样的重要位置?我想,这也可能是城市留给我的印记吧,毕竟艺术,文学,还是其他精神追求,体现了人类独一无二的创造性。创造总是充满惊喜的,总是出人意表的,城市有了这些,才变得有趣,才有发掘的无限可能,才能让“人”的特别之处显现。
希望你的房间暖暖的,晚上做一个很暖很暖的梦。
爱你的童
原标题:《你在东边的小镇骑马,我在西边的小镇行走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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