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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我在医院乳腺科做男大夫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徐帆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2018-04-24 13:4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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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者:梁琦 成都某妇幼医院乳腺科大夫】

2012年我研究生毕业之后,就在成都一家妇幼医院做乳腺科医生。

我出生在一个工薪家庭里,父母都是比较传统的人,从小被奶粉喂养长大,对乳房没什么感官上的印象。

因青春期性的萌动,我开始注意到女孩子的胸部,有些胸部发育较早的女同学就被一些“痞子”盯上了,我也第一次看到有男生把手伸入女生的上衣。

后来,像绝大多数“80后”一样,我开始在性知识的获取上自我摸索,通过《生理卫生》课本、《家庭医生保健》、甚至一些港台的三级片和网上关于性的言论,开始对性有了模糊但不科学的观念。

直到大学学了临床医学,在图书馆里头看了很多关于性学的书,那时我才发现我们从小就缺失科学的性教育,这会导致成年后很多性心理及生理方面的问题。这些书读高中时也接触不到,我就感觉捡到宝一样,不停地看。我记得那时候有个叫“一童热线”的公益组织,专门回答这些性心理方面的问题,我那会儿还很好奇,给人打过去问半天。

大学毕业实习的时候,我发现乳腺科相对其他普外科手术风险要小很多,难度也不是特别大,病人的依从性又好,我就下决心以后从事乳腺专业了。

刚到这家妇幼医院工作时,我不太适应。之前在综合医院实习时接触的全是乳腺癌患者,来这家医院后发现全是得乳腺炎的月母子(四川话:分娩完的产妇),医生少,病人也不多,手术更少。主任就要求我们到每个病人的床旁,至少要跟她沟通30到40分钟,主要是手把手教她通乳。我们同患者的感情很好,有好多五年前的病人,到现在都是有联系的。

我父母不懂医学,他们知道我在乳腺科的时候,觉得科室很干净,不至于太累,很支持。我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我现在的老婆,也是学医的,她很理解。

倒是我一些不学医的朋友们会带着“那样的”语气说:“哇,你有福啦。” 其实在医生的眼里头,男女这个概念不像其他人眼里看到的那样。看病人的时候,我的思维会换挡。

有些人会问我:“你看多了是不是对乳房没感觉了?”其实并不会,还是有感觉啊。遇到好看的,或者是那些比较性感的明星之类的,我也会有非医学方面的自然人的感受。但是当我去看病人的时候,就换成医生的视角了,不会有那些感受了。如果要是再有这样的感受,我咋能看得下病人?一天几十个上百个病人,我怎么可能看得下来?

不过,要是给熟悉的人看病,我还是挺尴尬的。看病之前有点为难,熟悉的人,我今天给她看了病,日后还会经常看到她,我自己不往那方面想,也会想着她会不会往那方面想?比如说本院的那些女老师,她穿着白大褂来看病。她觉得没啥,我觉得有啥。但其实也是一瞬间的事情,当她准备好了,我也就马上进入角色了。

我们主任也是男的,每年医院体检的时候,他就会给一大批查出乳腺问题的本院医生看病。

我们科室一共十个医生,男医生就有七个。放在全国看,乳腺科也是男医生多。

因为以前医学还没有分得很细,乳腺科还隶属于普外科。一个女性从事普外科那是要很强悍的,得当汉子一样用,所以大部分从事普外科的都是男性。

我每天的门诊流程就是病人进来之后,我了解一些基本情况,让患者把衣服解开给我检查一下。

我的名字看上去像女的,通常患者刚把门推开,探头看一眼,马上就出去跟外面的人说:“是个男的。”这个话我听多了,我就假装没听见。

等到进来的时候,有些患者看我是个男医生,那么年轻,还要撩开她衣服,就会面露难色。我看到她为难,就会问她:“需不需要我给你看一下。”她说不需要的话,我就会在查体的那一栏写一个“拒绝查体”。

我从来不去强迫或是诱导患者让我查体,没有必要,这是她们的个人意愿。但这样她就只能跟我描述她的症状,缺少了一个初诊的环节。

还有患者实在介意男医生问诊,我就跟她说有女医生,是在什么时候值班,你可以那个时候再来。如果你想现在看又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喊一个护士进来。如果你觉得护士在也不方便,也可以喊你一个朋友进来。

但是我一般很少这样不停地说,她只要面露难色,我基本上就不会去劝。

其实大部分患者还是比较接受男医生的。她们来了医院以后,思维也在变,直接拒绝我查体的也就百分之一二。有些是那种特别年轻的,高中生或者20岁刚出头的小姑娘。还有之前一个40多岁的女的,看起来穿得挺富态,一看是男医生,就不想让我看。反而是有一些农村来的不在乎这些,尤其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她经历过产科那道关之后,就会觉得没啥事。

我记得有一次遇到一个乳腺炎的病人晚上发烧来急诊。问完她的基本情况以后,我说你把衣服解开,我看一下。说完之后,她跟她老公对视了一眼。她老公说:“要脱衣服啊?”我说:“是啊,我要查体的。”他就说:“那我们不看了。”他老婆也没有任何的反对,直接跟着老公走了。

大多数门诊的病人,她们的老公不愿意进来。有些病人的老公就在外面,我让病人把检查报告拿一下,她让我等一下,然后去外面喊她老公。她们的老公不进来,在主动回避这件事。他可以让自己的老婆进来让我检查,但他不愿意看着我去检查他的老婆。

还有一些患者的老公会问我能不能进来,我说可以,是你家媳妇,你为啥不能进来?他就坐在旁边,我查体的时候,他会往这边瞟一两眼,然后眼神又很快地避开。

其实呢,乳腺科的男女医生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甚至有些时候,男大夫比女大夫还要懂女人。

我碰到过一些乳腺癌患者,在保乳手术这个问题上,她去其他医院就诊的时候,女大夫直接跟她说:“你就全切了吧,给你换个假的就完事了。”女人跟女人之间交流的时候,会觉得你跟我是一样的,我怎么想的,你就应该怎么想。

但男医生跟女患者交流的时候,他就会转换自己的思维:我这样想的话,患者会不会跟我想的不一样?我就会说跟她们说:“你自己得了癌症,巴不得把整个乳房甩掉。但是后面呢,你是个女人,你的乳房没有了,你老公怎么看?”

全切乳房的改良根治和保乳加放疗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在远期生存、复发率上也一样。但有些老百姓就是接受不了,她就讲我要全切掉,尤其是乡村来的患者,她根本不听你说什么医学上的概率,她巴不得你切得越干净越好。

所以说乳腺科的男医生在这方面是有一定优势的,他会用男人的视角去看女人的身体。

但在和患者的交流过程中,我也发现有一些我作为男性很难感同身受的事情。

2013年的时候,我们科室组织过一次患友联谊会。当时有一些乳腺癌和哺乳期乳腺炎的患者上台讲述她们治病的故事。我没有想到的是,相比那些身患乳腺癌的病人,哺乳期乳腺炎的病人反而像经受了更大的痛苦一样,说医生建议自己回奶(意为让孩子断奶后不再分泌乳汁),她们一想到自己不能继续喂小孩就声泪俱下。还有些婆婆说三道四,或者老公不理解,她们就非常无助。

工作久了之后我才能理解病人的想法。她们是觉得自己跟小孩子不能交流,也进行不了什么情感上的沟通,唯一跟他/她互动的就是哺乳了。小孩刚生下来,她觉得自己能给他喂奶,能跟他肌肤相亲,这就是对他最大的爱。要是突然断了奶,就会觉得跟孩子切断了联系一样。尤其是现在国家宣传母乳喂养的力度也比较大,要是没喂好小孩,让他以后身体不好,母亲得背负多大的内疚感。

有个让我印象很深的病人,她乳房脓肿已经在外地开了两刀了。正值哺乳期,那俩刀口还没好,另外又长了两个脓包,来我们这做穿刺。穿刺之后,她原来那两个刀口天天流奶水出来,乳汁从那个切口不停地漏出来。那个口子天天泡着奶水,很难长好。我建议她回奶,但她不愿意。她说:“就算我这样,我能喂多少喂多少。”我说:“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你继续喂。”

当母亲的人,为了能够母乳喂养可以忍受那么大的痛,去做那些暴力催乳,或者开刀引流,甚至切口还在不停地漏奶,她们还愿意喂。我能感受到那种母性的伟大,对母亲和妻子付出的那种母爱忽然有了更深的理解。

像我这样的男医生经过长时间跟病人的接触,也会慢慢转变思维。我也在尝试,尽量能让病人继续喂奶。如果确实没办法,那就得换个说法去跟她沟通:不是说母乳喂养的小孩就一定比奶粉喂养的孩子好,以前那些孩子,喝的奶粉也没现在的高级,长大了不是一样很好?

去年年末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在值班,半夜不停地有病人过来挂急诊。其实当时总是把我半夜三更喊起来,我心里也有一些不高兴。但是给她们一看,我就觉得,诶呀,太惨了,怎么能把乳房弄成这个样子?

她们很多都是哺乳期被暴力通乳的,乳房局部一看已经灌脓了,有些脓甚至已经破了才往医院跑。我问她们揉的时候疼不疼,她们说比顺产还疼。我说,“既然疼,你为啥还要让通乳的人给你揉。”她说,“那些人说揉了才能揉通。”我瞬间就无语了。

还有一些我手往上一摸,就觉得不对劲儿,很大可能是乳腺癌的病人。有些病人30多岁,发现个包块好多年了,不痛不痒就不管它,等它在那长。

有些时候我觉得不可思议,之前碰到一个农村的女病人,她两边乳房已经完全不对称了,患病的那边肿得很大,有些地方都破溃了,她才来看。她就让那个瘤子一直在她身体里头养了十年。我看了之后触目惊心,心里想怎么可能,一个人可以不洗澡吗?洗澡的时候难道不看自己的乳房成什么样了吗?

我遇到过太多这样的病人,有时候觉得特别遗憾。像这些乳腺癌的病人,为什么不早来呢?像那些被暴力通乳的病人,为什么要去承受那样的痛苦呢?她们可能觉得无关紧要,但主要还是因为她们不懂医学上的知识。

我就心里想,要不我来写点什么?我就开了一个微博,开始写门诊日志,写关于乳房上的一些注意事项。后来慢慢有一些病人看到我的帖子之后就及时做检查,发现不对之后马上去医院去治疗,我感觉自己帮了很多人,越写越有兴趣。后来就又开了公众号“乳腺科的男医生”,开始写一些科普乳腺疾病的文章。

在乳腺科的这么些年,我觉得乳房对女性真的很重要。它跟子宫一样,失去了它,很多女人会觉得自己不是女人,或者不完美了。

但乳房又不像子宫,子宫切了之后别人看不出来,只有自己知道没了。乳房是凸显在身体表面的,切了之后还会留道疤,别人看的出来不说,伴侣能不能接受?乳腺癌全切术后性生活能不能满意?都是问题。

现在中国抗癌协会已经出了乳腺癌术后性生活满意度的一个指南(乳腺癌诊治指南与规范2015版中有关术后性康复指导部分),也有一部分研究性心理学的人在关注这个群体。全切术后性生活的不和谐可能导致家庭的不和,接着影响自己的情绪,情绪又来影响疾病,这是一连串的反应。

现在随着乳腺外科的发展,医生对患者乳房外形的保留越来小心,也是为了给女性一个心理上的缓解和自信心的恢复。我们乳腺科的医生也是根据病人的需求,给她寻找一个合适的治疗方式。

我研究生毕业之前,在武汉协和的乳腺科待过三个月,那时候遇到的全是乳腺癌患者。

有一个病人,切掉双侧乳房之后第一次换药,我和我的老师都忍不住抹眼泪。那个病人刚刚生完孩子,当了妈妈,却失去了两个乳房。换药的时候,她低头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条将近20公分的口子。乳房全切之后,她胸部那一片神经已经断了,皮肤是麻木的,换药的时候并不会疼,但是那种心痛比肉体上的痛要大得多。

她当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是我?”

后来,每当有病人问我,为什么是我得这个病?我就会反问她:“那你觉得谁该得这个病?”

生病是没有人可以预测的,人只有接受。有些人用积极的心态就跨过去了,迎来自己人生的另外一个高峰。有些人跨不过去,沉寂在那个地方止步不前。

人生病,基因是最主要的,再加上环境和一些诱发因素,最后还要乘一个概率。也就是说,给你和别人一模一样的基因,身处在同样的环境里,同样给你们一个刺激,别人没得病,你得病了,这个你找谁说理去?

其实我们家是有一些癌症基因的,我以后会不会得癌症?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刻意做什么保养,正常生活就好,想也没用。如果以后真的得了,我也会坦然接受。

2017年跨年那天,我正好在医院值班,看了罗胖的跨年演讲。他说我们这代“80后”是夹缝中的一代,当时他提到一个解决生存困境的方案,叫“U盘化生存”,总结起来就是“自带信息,不装系统,随时插拔,自由协作”。

听完我就意识到,我可以不必用那些看起来高大上的头衔去支撑自己的事业,我希望我的科普之路能给我带来这种“U盘化”的人生。

如果病人们会信任我,不去社会上那些插个杆杆就可以自立门户的通乳机构承受痛苦,不过分担心那些和乳腺癌八竿子打不着的乳房疼痛,也不会疏忽乳房里不痛不痒的包块,那我就算起点作用了。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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