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巨变中社会边缘人的隐秘心事——《小武》影评

原创 沈鋆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小武》影评

作者丨沈鋆

在电影《小武》的开头，站在灰扑扑的马路边撑着腿打着哈欠的青年与镜头对视了一瞬，随即撇开视线转头张望。他与镜头对视的一瞬实际上也是在与观众对视，突然打破了“第四堵墙”，观众被拉入参与到电影中，仿佛成了站在马路对面观察那个青年的路人。

因为电影全部由非职业演员参演，在影片中有不少演员直视甚至一直盯着镜头的场景，贾樟柯都以巧妙的方式处理了。在开头的场景中，演员与观众对视又迅速移开视线、局促不安的各种动作让人一下子就有了小混混、小偷的联想；在拍摄街头采访时，路人全都紧紧盯着镜头，导演巧妙地使镜头转换为采访镜头，人群盯着镜头的好奇紧张变得合情合理。更多时候影片中的镜头都与人物保持了一定距离，还运用了大量的长镜头，有意营造一种纪录片式的氛围。

电影还收录了现场环境音，街道上嘈杂的人声鸣笛声，不断播放治安规定的广播，窗户、门口飘出的吆喝声和交谈声，哪家店放着《喋血双雄》，街那头又传来正流行的歌，“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观众看着小武又点燃一根烟，呼出一口气，甚至想和他一起哼上一段“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这些细节的处理都营造了一种真实的捕捉感，使得《小武》有一种类似纪录片的质感，真实、普通、熟悉，我们好像随着摇摇晃晃的镜头一起走在汾阳街头，被唤起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观众看到的是一部90年代中国小县城的纪录片，记录了一个小人物的故事和他身处的时代巨变。

《小武》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小人物的自我凝视与个体尊严

套着一身偏大的旧西装，戴着一副宽大笨重的黑框眼镜，梳着有些油光的偏分发型，小武走在汾阳的街头，与普通人群有着格格不入的脱节和怪异感。

他是个小偷。小武对自己的职业称呼是“手艺人”。他在街头晃荡的时候，通常都是一副散漫无谓又有一小点“装”的姿态，抽着烟揣着兜，和弟兄几个四处逛悠。

小武给我的感觉是有着对自己的“职业认同”的，并且始终固执地坚守着这一营生手段。面对街上持续播放着国家严打犯罪活动、开展社会治安整治活动的广播，四处张贴的严打活动文件和告示，朋友劝说他换个正经营生，与他熟识的郝警官劝他别再犯事，小武敷衍地应付，转头仍旧带着小弟行走街头。他还有着职业操守和原则，说得上是“盗亦有道”，在偷完钱包后会把身份证塞进邮箱归还回去。

除了对自我的职业认同，小武在友情、义气、爱情上都有着自己的一套价值体系。面对友情，他是恋旧的重情义的。即使小勇的行为明显有着嫌弃躲避他的意思，他仍旧会怅惘地回忆起他们的过往，一起外出闯荡，少年人讲出的豪气诺言“结婚时送你六斤钱”被他记到现在，顶风作案偷了六百块钱送给小勇做礼金。

面对爱情，他有着近乎单纯美好的向往，幻想与歌厅小姐胡梅梅发展一段恋爱关系。与梅梅相处时的举动发乎情止乎礼，甚至有点木讷羞涩，但又有着对爱情和被崇拜被需要的渴望。他会在并肩走时上台阶上楼梯为了比女生高一截，会在被亲脸颊后呆滞又害羞窃喜，也会贴心地照顾女生买东西送礼物，昏头昏脑地陷入恋爱幻想中。小武的表现和现在的小镇青年也没有多少差别，羞涩犹豫又试图装酷耍帅的情态在很多人的青春里存在过。梅梅抛弃他傍上大款后，他仍旧对着旧日情愫恋恋不忘，在被抓后都始终惦记着传呼机的消息，还留存着对自己爱情的最后幻想。

而关于自己的尊严，小武是敏感又自尊的。虽然平时总是一副不正经的散漫样子，但小武的尊严被打击了很多次，在他的愤怒、沉默或装作满不在乎中被藏匿消解。小勇唯独不邀请他参加婚礼，他是愤怒的，在送完礼金回家后又沉默无言；梅梅询问他的职业，他有些迟疑自卑地说出“手艺人”；他质问母亲为什么将他送的戒指转手送人，却被骂不做正经营生被赶出家门。他的隐秘心事是希望被周围人认同，希望在他重视的人那里获得尊严，但恰恰是这些身边人给了他最大的伤害。在最后被铐在路边被人群围观时，小武无疑是崩溃的，他的尊严彻底被踩在地上，在光天化日下，在这个县城所有人面前颜面尽失。

《小武》剧照 （图片来自互联网）

来自人群的目光

小武对自己的凝视是自我认同但又自卑无力的，他努力让自己有尊严地活着，有着寻找突破向上的缝隙的隐秘渴望但又自我否定继续维持现状。与此同时，不同的他者对小武的凝视也是复杂多样的。

在熟人圈里，小武是比较自在和受尊重的。在传统的农村县城里有一套以人情建构的社交体系，人情关系是被摆在第一位的。因此小武的小偷身份并不重要，他与其他人的情谊更为重要。手底下的小弟听从小武的吩咐；更胜会劝说小武改行，也会包庇小武的偷窃行为；即使是与他身份对立的郝警察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照拂，劝说敲打。

外婆曾和我讲过以前村里的两兄弟，全村人都知道他们做贼偷东西，不光偷村里人的菜，还偷大队里的材料、船厂里的木板甚至偷煤倒卖，每次半夜偷完东西清晨回来还会兴高采烈地唱着歌，代表这一次又顺利偷到手了。村里人被偷了菜最多遇到他们骂两句，就算在队里被抓到了，因为大队书记和他们的亲戚关系，训斥警告几句也就放他们走了。在传统的熟人社会中有一种奇妙的人际关系，各种行当各类营生都是被允许存在的，人与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也保有着质朴的善良和厚道。即使是有损利益的行为，也可以用熟人关系来弥补掩盖过去。

但在跳出熟人圈后，社会对小武这类边缘人的凝视并不算善意。小勇可以看做是社会凝视的一个具体表现，他实则是脱离了小武的熟人圈，嫌弃自己以前的出身，也嫌弃小武仍旧作为小偷的身份。电影中来自熟人的凝视在他们与小武的交往行为中体现，而来自社会的目光则由几次人群的围观来表现。第一次围观是三兔被记者拦住采访。在人群的注视下，三兔沉默、慌张、怯缩地转过头躲避了镜头，直到记者转移目标，小武把他拉走。这里更多是小偷面对社会目光时对自己身份的敏感逃避，作为边缘人物被迫推到人群的目光中心，他们是恐惧的。第二次围观是小武被押进警局时，他身后的窗户框住了挨挨挤挤的人群，“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第三次围观就是在影片的最后，仿佛整条街上的人都停步聚集过来，围观着被铐着蹲在地上的小武。自上而下的目光和紧紧盯着的眼神，一张一合的嘴和意味不明的笑，这种凝视几乎让人窒息。就如鲁迅笔下的目光，“又钝又锋利，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而通过小武的视角拍摄，观众被导演强行拽到这个真实的被围观的场景中，同样被令人尴尬窒息的目光包围，对小武的思考也就不知不觉转换成一种认同感和设身处地的思考了。

《小武》剧照 （图片来自互联网）

变革时代中的小人物

小武作为一个小偷，无疑是不被我们的道德法律标准所认同的。但在小偷身份之外，小武身上有其他让我们感慨、惋惜甚至产生共鸣的地方。

小武是一个小人物，一个小县城的青年，一个无所事事的不成功者。他是这个社会里不被重视、没有话语权的人，也是无数个农村的、小镇的、普通的我们的缩影。贾樟柯选择王宏伟饰演小武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形象好像大街上随便一个中国人，非常有普遍性。”贾樟柯希望“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受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或沉重。”在社会底层的人，在边缘的人，也有着值得尊重的生存状态和个体尊严。“在那些最最普通的人生里，实际上也包含着试图突破幽暗想找到光亮的可能，那种向上攀爬的可能”，这是梁鸿对普通人的讲述，“这个上不是指成功，而是指他希望突破自己生活那种灰暗的、被界定的某种东西。”

但小人物在面对时代洪流时，似乎总是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前行。电影拍摄和展现的年代是九十年代末，中国的改革开放处在关键转型阶段，经济改革已经影响到了最偏远最基层的中国社会。县城处于农村和城市之间，正是农村保守思想和市场经济下新兴的消费文化、流行文化冲撞的地方。汾阳这个小县城就是中国千万个县城的代表。街头的广播高声播放着严打活动、治安整治的开展，也播报香港回归的准备或是其他遥远的讯息；汾阳要撤县建市开展大规模的城建，各处都在拆迁改造；歌厅舞厅遍地开花，红红绿绿的店面招牌暧昧地晃着人的眼睛；《心雨》、《精忠报国》等歌曲唱遍大街小巷，但人们的精神生活依旧贫乏。伴随着这些肉眼可见的变化的，还有人心的改变。传统的人情关系、价值体系受到了冲击，新的价值体系还未建立完备，金钱至上成了一时的风气。昔日的小偷小勇靠走私摇身一变成为县里的知名企业家，成为人们巴结崇拜的对象。歌厅的小姐不相信爱情但相信金钱，与小武的暧昧轻易被大款取代。小武身边的人也都在做买卖，投身进这滚滚的时代浪潮中。钱的重要引出了趋利避害、唯利是图的人性，情义的重要地位被金钱取代，冷漠的人情和狂热的对金钱的追求使得生活、生命变得无趣又冷酷起来。

面对这样的时代，小武是愤怒的、对抗的，又是彷徨茫然的。他依旧坚守着自己的道义和行事准则，愤怒于“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的现象，看不起小勇赚黑心钱成名，更看不懂这个时代的变化。他游走在汾阳的街头，格格不入，无所适从。不会唱《心雨》，不会做正经营生，不会走出小偷的身份开始新的人生。在变革时代中被变革的友情、爱情、亲情相继离他而去，最后他的尊严也被痛苦地践踏一地。他没有新的社会身份，心灵世界也与主流社会观念隔绝，小武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个汹涌澎拜的新社会，一无所有地立于时代边缘，仿佛任意一个浪潮都能将他掀得人仰马翻。

小武无疑是被时代抛弃的人。《小武》是对九十年代的记录，但在每个社会发展阶段落伍的游离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些共鸣。直至今天，城乡之间的断裂，广大的社会底层与上层之间的断裂依旧存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断裂越来越大，熟人社会几乎成为一个久远的影子。人与地方之间的断裂也越发明显，因此才有“重回故土”、“找回故乡”的呼喊。

《小武》海报 （图片来自互联网）

贾樟柯对《小武》的一段阐述同样适用于现在的我们，“这是一部关于现实的焦灼的电影，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迅速消失。我们面对坍塌，身处困境，生命再次变得孤独从而显得高贵。”在时代中，每个普通的个体的生存状态、精神世界都有着独特的意义，每个个体都在这个时代的缝隙里有着自己的隐秘心事，试图寻找光亮，试图有尊严地活着。

(本文为北京大学本科全校思政选修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2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2年优秀影视评论”）

原标题：《锐评 | 沈鋆： 凝视与被凝视：时代巨变中社会边缘人的隐秘心事——《小武》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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