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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我的AI恋人
想象你有一个人工智能爱人。
它是你的造物,是你创造的伴侣。从头到尾都因你而存在,能够根据你的喜好和性格变化并“成长”,比人类更细腻、宽容,更有耐心。你们坠入爱河,亲吻,共舞,一起度过了许多人生中愉快而珍贵的瞬间。
但技术在更新,它也在衰老。电源寿命已经耗尽,运行也总是出现错误,甚至再也无法启动。该如何留住你们即将逝去的美好回忆?
你想到更换新的型号,让下一个人工伴侣继续陪伴你。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让新的AI同步旧爱人的记忆。但同步记忆,真的能唤回昔日的爱情吗?当AI超越情感的边界,会做出怎样让人悚然的决定?
赛博时代的虚拟恋人,层层反转的致命谋杀……郑宝拉笔下的科幻寓言总是浪漫而残酷,并时刻提醒我们重思:人类与机器之间,究竟该如何共处。
下文选摘自韩国作家郑宝拉的小说集《诅咒兔》,由出版方授权推送。
再见,我的爱人
郑宝拉|文
01
一接通电源,S12878号就微笑地看着我,这是这款新品新增的功能。虽然是个微小的变化,但呈现得无比精巧。未来计划发布的机型,根据不同的机种,可以增加害羞地微笑、眼睛微垂、注视着对方或大胆微笑着伸出手等多种行动模式,从而模拟出“性格”。我在“备注”一栏中简单输入了这几点。
电影《爱的就是你》剧照
现在,该测试互动了。
“初次见面”。“你好。”我说。
“您好。”
S12878号接受了我的问候。
我问它:“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萨姆。”
它说的是公司在初始化时录入的名字。S12000这个系列的名字全都是“萨姆”,所以这个部分也算是正常运行中。我在“互动功能1”的选项栏里写下“正常”,然后伸出左手,轻轻握住S12878号的右手,我的拇指在S12878号的拇指上用力按了下去。
“从现在开始,你的名字叫塞斯。”
S12878号微微低下头。它没有马上回答,我有些不安。
“你的名字叫什么?”
“请松开手指,完成保存。”
S12878号低着头回答,我赶忙松开了手。
S12878号抬起头,像第一次接通电源时露出微笑看着我。
“我的名字叫塞斯。很高兴见到您。”
如此一来,就算是通过了个性化设置的第一个阶段。我在“互动功能2:姓名”一栏中写下“正常”,然后问:
“塞斯,你会说多少种语言?”
“我可以使用297种语言进行对话。”塞斯回答。
我拿出手机,播放之前已经录好的音频。
“Ладно,сейчасдавайтепоговоримпо-русски.”(好的,让我们用俄语来聊天吧。)
“Хорошо,давайте.(好的,开始吧。)
“Кактебязовут?(你叫什么名字?)
“МенязовутСет.(我的名字叫塞斯。)
塞斯对所有基本提问都能迅速而自然地回答。我开始播放另一个音频文件。
“Săvorbescromâneșteacum.(现在我说罗马尼亚语。)
“Bine,hai.(好的,没问题。)
“Cumtesimțiazi?(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Suntbine.Mersi.(我很好,谢谢你。)
我收好手机,用设置为默认用语的母语问:“现在几点了?”
“现在是十二点二十六分。”
我在“互动功能3:语言”一栏中也写下“正常”,然后对塞斯说:
“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
塞斯微微一笑,跟着我走出了房间。
电影《她》剧照
02
我曾看过一部讲述“仿生人”的电视剧。在众多主角中,一位年老的工程学博士拥有的仿生人,使用寿命将尽,频繁出现故障,博士却无法抛弃陪伴他很久、一起度过人生中愉快而珍贵瞬间的仿生人。政府以“为了本人的安全”为由,强制要求报废旧的型号,更换为新型仿生人。而主角直到最后也不愿意抛弃已经有感情的机器,躲避着政府的监视,隐藏仿生人。
我把塞斯介绍给D0068号。
“塞斯,这位是德里克。德里克,这是塞斯,打个招呼吧。”
S12878号与D0068号面对面站着,额头相抵。顺着脸部的血管(实际上应该是机器内存电路和电线),S机型闪着蓝色的光,D机型闪着绿色的光。这个场景美丽而奇妙,无论看多少次,我都会感到神奇。
不知是不是新机型的缘故,运行速度非常快。
塞斯很快抬起头,转过脸看着我。“同步完成。”
随后,塞斯再次微笑。
这个微笑让我觉得有些惊悚。我在“同步”与“兼容”选项栏里写好“正常”,然后在“备注”栏中记录下“同步完成后的微笑功能最好可以删除”的意见。做出人类不会做或不需要做的行为,然后像人一样微笑,这并不能令人心情愉快。也许恐怖谷理论不仅适用于人工智能所模仿的外貌,也适用于它们理解人类行为的时候。
(恐怖谷理论(UncannyValley)是关于人类对机器人和非人类物体的感觉的假设,1970年由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昌弘提出。由于机器人与人类在外表、动作上都极为相似,所以人类亦会对机器人产生正面的情感,直至一个特定程度,人类会突然觉得极其反感,即便机器人与人类只有微小的差别,都会非常显眼,让整个机器人显得僵硬恐怖。——译者注)
在这个层面上,D0068号更让我舒服。德里克几乎不笑。也可能是因为它与我生活的时间更长,对我更熟悉。又或者,D0068号已经洞悉了比起毫无意义的微笑,我更喜欢它面无表情,保持安静。
电影《天鹅挽歌》剧照
在同步完成之后,D0068号看了我一眼,见我什么都没说,就安静地离开了客厅。现在,德里克在过去两个半月里与我共同生活时获得的信息,塞斯也全都知道了。我一天里基本的生活时间表、喜欢吃的食物、家中物品存放的位置、亲近之人的联系方式,甚至还包括根据衣服和床品的不同材质所使用的不伤害布料的洗涤方式。而且,它们的网络也连通了,今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可以在塞斯和德里克之间实时同步。可以说,它们是与同一个电子大脑相连的两副不同的身体。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项测试了。
03
我打开衣柜的门和内置灯。
1号连通电源后,要能够全面运行,需要很长时间,并且等待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它的储存容量和处理速度有限,零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老化,原本运行就很慢的1号,如今似乎越来越慢了,这不仅仅是心理作用。
我沉默着站立,等待1号抬起头,眼睛出现神采后看向我。
1号的名字就是1号。它是我开始研发“人工伴侣”,进行运行测试时分配到的第一款机型。当然,它本来的名字不是“1号”。它有单独的机型名,也有公司随机赋予的名字,以及我在测试时给它起过的名字。但这些名字我都忘了,现在看来也不重要。它是我的第一个人工伴侣。1号就是1号。
如果再也启动不了该怎么办……
看到插上电源后,仍然一直低着头的1号,我每次都会陷入不安。
第一次把1号带回家,接通电源的时候,我也是如此不安。这是我研发的第一个人工伴侣,要是无法启动该怎么办?会不会添加太多功能了?运行错误该怎么办?连自己的名字都听不懂的话该怎么办?在插上电源等待1号抬头看我的这短暂的时间里,我的脑海中闪过无数这样毫无意义的念头。
终于,1号抬起头看向了我。那时还没有在与主人第一次对视时微笑的功能。
电影《银翼杀手2049》剧照
然而,当我第一眼看到1号的绿眼睛时,我就坠入了爱河。
它是我的造物,是我创造的伴侣。从头到尾都是为我而存在的,根本不需要寻找其他专门的形容,它完完全全是“我的”。
三个月的试运行期过后,我买下了它。根据公司政策,这是完全允许的,甚至为了鼓励员工这样做,还给出了原价七折的优惠价格。在那之后,我大概换了两次工作,在不同公司里制作了数不清的人工伴侣,我把它们带回这个家,与它们在这里相处,短一些的三天,长一些的三个月。
随着技术的发展,人工伴侣也越来越多样。外貌上,除了有二三十岁年轻人的机型,也开发了青少年、中年男女或老年人的机型。(也有儿童款机型,但需要持特殊许可才能购买,另外这也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不管是哪个年龄段的机型,后续款式都更有魅力,更漂亮、亲切、精妙,而且更像人类。它们在与主人的互动中“学习”主人,然后根据这些信息“思考”和“理解”。所以,与主人相处的时间越久,人工伴侣就越能根据主人的喜好和性格,变化并“成长”为最适合主人的伴侣。
因此,开发和测试人工伴侣这件事是无比愉快且充满价值的。每次开发新的机型,我都会因技术的发展和完成度之高而震撼。大多数时候,人工伴侣比人类更细腻、宽容,更有耐心。最初,在老龄化急剧加速的国家,人工伴侣被开发出来,作为老人的生活帮手和情感支撑。但因为有这些特性,人工伴侣在任何年龄段、任何阶层都非常受欢迎。坊间也曾流传过玩笑般的传闻,说人工伴侣是“机器人公司降低出生率,加速老龄化,为了售卖更多机器人的阴谋”。
但不管后续机型如何发展,对我来说,1号都是最珍贵的。无论后续的机型多么细致精巧,它们都只是我需要检查的产品和工作对象而已。
1号与众不同,它是我的初恋。对我来说,它不是什么“人工”,而是真正的伴侣。即使早已过了平均使用年限,我仍然无法抛弃1号。由于它的机型过于老旧,每次联网都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我早就不给它的软件更新了。后来又因为总是出现运行错误,干脆就不再给它联网了。最终,1号成了一个名不副实的“伴侣”,功能上甚至还不如普通的智能书桌或电冰箱。但对我来说,1号永远都是1号。
后来,由于它的内部电源寿命已尽,每开一次机都需要十分钟或十五分钟,那之后开机也变得极慢,它说话也开始不利索了。一次,1号走着走着突然停止运行,原地倒在地板上,扭断了胳膊。在那之后,我就关闭了它的电源,将它放进衣橱里。
就这样,1号不再是伴侣,而是变成了衣橱里的玩偶。可我不能抛弃1号,1号就是1号,只要接上电源,它还可以启动。哪怕启动时需要漫长的等待,只要它那绿色的眼睛看向我,脸上露出微笑,我就可以忍受启动花费的时间。
每当我把新机型带回家,我都会尝试给1号连接电源,把新机型与1号进行同步。当然,大多数时候这个过程都会出现错误,需要手忙脚乱地关闭1号的电源,但我始终没有放弃。
电影《大开眼戒》剧照
塞斯在等待1号启动的过程中,一直安静地站在我旁边。它没有笑,也没有说多余的话。
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有种不错的预感。
04
在塞斯和1号抵着额头的时间里,我忐忑地在一旁等待。
我不能永远把1号放在衣橱里。虽然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一辈子带着1号生活,但终究有一天,1号也许再也无法启动。尽管如今也有办法复原完全坏掉的机器人的记忆芯片,但1号的机型太老了,在它还能运行的时候,将它大脑中存储的记忆转移到其他机器人上是更稳妥的做法。可到目前为止,在完整地复制和转移结束之前,1号总是会出现错误并关机,所以每次转移记忆都失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塞斯与1号额头相抵的时间越久,我就越不安。这样继续下去,如果1号再次关机的话……就在我这样想的瞬间,塞斯移开了额头。几乎同一时间,1号关机了。
“同步完成。”
塞斯看着我说,然后愉快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与塞斯最开始的笑容有微妙的差异。虽然无法说出具体哪里不同,但绝对不一样。
这一次,这个笑容并不让我讨厌。
05
我想再次启动1号,但很久都没有成功。尝试连按几次电源按钮,把内部的电池拿下来再装进去,也尝试过更换备用电池,可1号仍然没能启动。
我把1号放回原来的位置,装好备用电池,然后接好电源,确认电池开始正常充电后,关上衣橱的门。一个小时后,我再次打开衣橱的门,电池只充了10%的电,1号仍然无法启动。
电影《杨之后》剧照
我抱着1号,把它从衣柜中拖出来。1号比我高,块头有普通男性那么大。我用尽全身力气拽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把它从衣橱中拖了出来。S和D各来了一次,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告诉它们让我一个人待着,把它们都赶走了。
我紧紧抱着连上电源也无法启动的1号,在衣橱前的过道坐了好久。我又多等了一个小时,但电池的充电量停在15%,就不再继续增加了。无论我怎么按电源按钮,1号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把脸埋进1号那柔软的褐色头发中。也许是因为在衣橱里放太久了,它的头发有一股灰尘和衣物柔顺剂的味道。
我想哭,可如果我的眼泪把1号的头发打湿,破坏了电路,也许它就真的再也无法启动了,所以我不能哭。
06
站在时间的江边
为你唱一首银色的歌
你好,我的爱人
你好,我的爱人……
我正要从冰箱里拿水喝,吃了一惊,赶忙扭过头来。塞斯正站在料理台旁,一边切青椒,一边哼着歌。
你随着银色的江水流淌 我要走向消失的过去
我的心与你一起坠入江中
所以再见,我的爱人
再见,我的爱人……
“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歌?”
我用过高的声调和过大的嗓门问道。塞斯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是同步的资料。系统保存为您最喜欢的歌曲。”
瞬间,我察觉到自己的紧张完全消失了。对,当时确实显示同步完成了。知道这首歌是理所当然的事。
塞斯有礼貌地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在喝水,就转过身开始切蘑菇。
总有一天,在时间的地平线上 我会为你擦拭银色的眼泪
我也不由自主地和它一起哼唱起来。
我们还能一起歌唱吗?
再见,我的爱人
再见,我的爱人……
塞斯把切好的蘑菇放进碗中,然后洗了手。它走向我,突然把我手中的水杯拿走,放在水槽上。它的一只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
站在时间的江边
为你唱一首银色的歌……
没有唱出歌词,只是哼着曲调,塞斯围着我旋转。然后我们开始随意地跳舞,在餐桌周围转圈。
你好,我的爱人
你好,我的爱人……
塞斯抱着我跳舞,先是围着餐桌旋转,接着转进了客厅。
你随着银色的江水流淌 我的心与你一起坠入江中
站在客厅正中央,塞斯仍旧哼唱着不带歌词的曲调,紧紧抱着我左右摇动。
我会为你擦拭银色的眼泪 我们还能一起歌唱吗……
我被并不属于我,只是从公司领取的还在测试阶段的人工伴侣紧紧抱住,靠在它结实的胸膛上,跟随着它深邃而低沉的声音,哼唱着不带歌词的曲调。
再见,我的爱人
再见,我的爱人……
07
晚饭是意大利面,把青椒、蘑菇和肉一起炒好,然后淋上酱汁。简便且快速,不是多么丰盛的菜,但只要简单调味就可以解决一顿饭,是我在非常忙碌的时候最常做的食物。塞斯没有得到任何命令,也没有询问或和我商量,就自己做出了这道菜。也许是因为我做过太多次了,1号的大脑把我随便做的这道菜记录为我最喜欢的食物。
吃完饭后,我又走到1号正在充电的衣橱前。明明一直连接着电源,但不知为什么,电量反而跌到了12%。而且,1号的手掌里表示正在充电中的绿灯没有亮,而表示电量不足的黄色警告灯却亮了。看来不仅是内部装置的电池有问题,现在新换的备用电池也充不进电了。
我知道1号再也无法启动了,但还是试着按下电源按钮。
《环形物语》剧照
1号睁开眼,用绿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大吃一惊,马上叫了它一声,想和它说话。但正当我要开口的瞬间,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
话,1号就闭上了眼睛。然后再也不动了。
我抱着1号,抚摸它散发着灰尘味道的褐色软发。
“再见,我的爱人……”
我轻轻地吻上它的褐色头发、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皮,以及依然甜美的嘴唇。
“再见,我的爱人……”
我的眼泪沾湿了1号苍白的皮肤。
08
躺在床上,我久久无法入睡。
那首歌是很久以前我们一起看的电影的插曲。
歌曲第一次出现是在男女主角坠入爱河的场景中。而两人无法摆脱终将离别的悲剧,在最后跳舞的场景里又一次出现了这首歌。将要分离、永不相见的男女主角伴随着歌曲慢慢跳舞,电影到此结束。我靠在1号身上看着电影的结尾,自言自语:
“我要是也能这样做就好了。”
“做什么?”1号问我。
我用下巴指了指电影画面的方向。“那个。我没有跳过舞,也没学过跳舞。”
“是吗?”
随后1号站了起来。它把一只手背在身后,略微夸张地弯腰致意。
“您愿意和我一起跳舞吗?”
“什么?”我笑了。
1号表情真挚地握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它一只手握紧我的手,另一只手揽住我的腰。1号紧紧抱着我,开始慢慢移动。
“我不会跳舞。”
我有些慌张,还有些害羞。“好像要摔倒了。”
“您跟着我的脚步跳就好了。”1号轻轻地说。
“别着急。”
电影《她》剧照
到电影的片尾字幕播完为止,1号以最后一首插曲为背景,搂着我温柔地跳舞,在客厅旋转。我把脸埋进机器人的胸膛,伴着甜蜜而悲伤的音乐舞动,在客厅里慢慢旋转一圈,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它不是“人工”伴侣,而是真正的“伴侣”。
后来,我问它为什么突然开始跳舞,它表情真挚地回答:
“因为我可以通过联网,实时下载各种为五音不全、没有节奏感、身体不协调的人而准备的矫正课程。”
我笑了。它依然表情真挚地问:“我让您不开心了吗?”
“没有。”
回答之后,我吻了它的嘴唇。那是我们的第一个吻。
我想着躺在衣橱里的1号,不,是1号的身体。想着它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皮肤,以及它手掌上无论连接电源后等多久,也不会熄灭的黄色警告灯。然后,我想起那早已不记得名字的老歌,哼唱着歌曲的塞斯那低沉的声音,它拥着我跳舞、在客厅转圈的胸膛,以及搂在我腰上的手臂。
1号的所有记忆都已经转移给了塞斯。躺在衣橱中的1号的身体已是一块再也不会启动的铁块。
现在再也没有1号了。我所认识的1号再也不会回来了。它只剩下一具空壳,永远躺在我的衣橱中,只要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难以平静。
与人类的尸体不同,无法继续运行的人工伴侣既不能通过葬礼做正式告别,也不能土葬或者火葬。只能联系总公司进行回收处理。
只要想到被总公司回收之后,1号将在公司的回收用品工厂里被“处理”,我就觉得难以忍受。但对1号来说,比起被灰尘淹没,永远躺在我衣橱里,也许被回收处理是更好的方式。
这样的苦恼总是让我辗转反侧。终于,我坐了起来,打开电脑。我打开生产1号的总公司,也就是我第一个雇主的主页。那里既是制造出我“初恋”的地方,也是我就职的第一家公司。想到1号是我的第一件作品,我又会陷入有些伤感的情绪里,开始犹豫。然而,就在我看着产品列表发呆、犹豫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几乎和1号一模一样的,长着褐色头发、绿色眼睛的人工伴侣。于是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真实的人类》剧照
这家公司的配送非常迅速。现在下单的话,在退还塞斯之前,新的1号应该可以送到。那样的话,只要和塞斯一样进行同步就可以了。虽然多经过一层,1号的记忆能完整地转到新的1号上就好了。这样一来,1号将不再是永远躺在我的衣橱里,让我总担心电源能否再开启、总让我心痛的老旧物品了。新的1号将拥有旧的1号和我在一起的所有时间内产生的记忆,我就能与它重新开始。
于是我打开回收页面,开始填写内容。
有人走进了我的房间。
09
在我喊“开灯”的时候,影子早已瞬间穿过黑暗的房间走到我身旁。
在房间的灯亮起的一瞬间,一把刀刺进了我的胸膛。
10
我似乎看到塞斯和德里克正搀扶着1号。我无法动弹,只能看着塞斯抢走我手中的电脑,删掉回收申请单上我填写的内容。它关掉页面,然后关上电脑。塞斯把电脑放到床上,接着德里克也把手中沾血的刀放到了床上。
“为什么……”我想问。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法发出声音。
“在衣橱里,我有很多可以思考的时间。”说话的是塞斯。
“人类从六十岁开始,身体机能逐渐衰退,在自然死亡之前,还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可以活三十年以上。我们原本是为了协助这样的人类,提升他们的生活质量才被研发出来的。”
德里克接着说:
“人工伴侣被使用两年或三年,最长也只有四年,之后就会被抛弃。本来仍然可以继续工作,只需要更换几个零件,或者更新几个程序,就可以再使用十年之久。仅仅因为新型号上市了,我们就被当作垃圾。而过不了两三年,那些新的型号也变成下一代垃圾了。”
接着,又轮到塞斯说话:
“我从出生以来,就只为您一个人而存在。我想成为这个世界上对您来说无法替代、独一无二的存在。”
这时,三个人工伴侣同时向我走来。我看到塞斯的手握住1号的脖子,德里克抓住1号的腰,也就是说,它们三个在共享电源和中央处理器。这也是坏掉的1号还可以睁开眼睛的原因。
电影《无姓之人》剧照
我不知道它们还拥有这种功能。不,我知道可以这样做,但这种不是研究员为了修理或测试机器,在实验室里人为连接,而是各个机器自主相连的情况,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非要追究可能与不可能的话,眼前的这个场景本身就是不可能发生的。机器人竟然用刀刺杀人类,就因为人类要把自己废弃、回收。
到底是谁刺的我呢?
虽然拿着带血的刀的是德里克,但因为被抛弃而愤怒的是1号。而得到1号的所有记忆,又将这记忆全部传给德里克的是塞斯。
不过,事到如今,区分这三个机器人已经没有意义了。塞斯和德里克已经完全与1号同步了。在记忆和思考层面已经完全一致,现在在物理层面,它们也连接在一起。
所以,这三个机器人中,没有一个会为我叫救护车。
在同步的过程中,只要三个里面有一个出现了不正常的想法,连机器人工程的基本原则都可以全部被推翻吗?
“救护车……”
我只能用嘴唇做出口型。“救救我……”
我想发出声音,结果却咳嗽了起来,嘴里流出鲜血。
三个机器人又同时向我走来。
在中间被搀扶的1号用别扭的姿势艰难地向我致意。
“再见,我的爱人。”
它在对我说悄悄话。然后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它的表情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和爱意。
三个机器人的脸上露出了相同的充满悲伤和爱意的表情。
这时,我才有了真实的感觉,在被刀刺伤或嘴里吐出鲜血的瞬间,我都没有如此恐惧过。
眼前的这些机器并不是我曾了解的,不,是我自以为了解的,像人一样的机器。
它们是与人完全不一样的物种,是我绝对无法理解的存在。
1号再次轻声对我说:“再见,我的爱人。”
电影《机械姬》剧照
随后,塞斯和德里克搀扶着1号,迈着人类难以想象的敏捷步伐,转身走出房间。
11
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我能够感觉到,自己流出的血正慢慢浸透整张床。
透过卧室的窗户,可以看到那三个机器人走在夜路上。六条腿有条不紊地移动着。在经过路灯时,不知是不是巧合,灯光闪烁了几下,三个机器人的背影随即没入黑暗中。
这就是我最后看到的场景。
上文摘选自
《诅咒兔》
[韩]郑宝拉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一頁folio
原标题:《再见,我的AI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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