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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甜的大地 | 流动中的世代
Sixth Tone(第六声)此前举办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以“世代”为主题向全球写作者征稿,最终12篇稿件从来自全球22个国家的近450篇投稿中脱颖而出,获得奖项。获奖作者中有穿梭于中美之间的华裔移民、居住在上海弄堂的意大利撰稿人、热衷观察世界的中国学生……他们以扣人心弦的笔触写下历史潮流下的个体命运、对家庭传承的复杂情感、国际交流中的碰撞和收获,展现出当代中国与世界发生联结的多元样貌。
(本文获第六声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二等奖)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席晓庆
翻译:林子尧
农民的女儿会懂得这个道理:
我们所熟知的一切,都出自他人之口。
妈妈说我当年是个严肃的孩子,一脸天真,专注于观察世界而来不及反应,又因太过专注于看别的东西而顾不上掩饰自己。
作者童年照
我的朋友们说,我“生来就爱说笑,没句正经话”(引用莎士比亚《无事生非》)。在美国,我一到夏天就成了半个野孩子,能驯服我的只有房间的四面墙和书本里字词的无尽诱惑。
我在美国的家位于中西部一处蓬勃发展的郊区,有一幢三层楼的别墅。这天,我们全家和两只胖胖的小狗坐在皮沙发上,盖着温暖的羊绒毯,像变戏法一样把手机屏幕上的视频投到大屏上。视频里播放着灰蒙蒙的过往,激起像水蛭一样紧紧依附着我们的本能回忆。我还记得自己儿时总是在目不转睛地看些什么——我看的是那些在中国幸福安宁的时光。
我父亲说他当年就是个野孩子。“光着身子,浑身脏兮兮的,”他这样描述自己。“我过去老是好奇,总因为调皮被我爸打。可不像现在,”他夸耀道,一面把两根筷子直直插进嘴里,模仿着海象的样子:“现在我可是个严肃的职场精英了。”
“纯真年代”四个红光闪闪的大字映在电视机屏幕上。这个关于中国农村生活的短视频只有两分钟,但父亲每一帧都要暂停,给我们解释屏幕上是什么,或者开始追念往昔,就这样过了半小时——
从泥土里剥出一只知了。
孩子们急急忙忙地在地上捡刚爆出的米花。
男人从装满山药的地窖里爬出来,他的收获散落一地。
泥鳅在河床上打架。鸭子成群从路边走过。牛在田里犁地。
稻谷在车后堆起,比三个人还要高。
田野中央悄悄生起小火,烤着红薯,这一幕总让我们捧腹大笑。爸爸已经给我们讲了无数遍他那不断精进的技巧,可还是乐此不疲。
偷红薯的秘诀在于当场立即吃掉——你不能把红薯带回家去,因为父母一发现就会打你;你也不能囤着,因为其他同你一起去偷红薯的孩子会趁你不在时把它们拿走。所以你们跑进红薯地后就必须马上开始分工协作,当场吃光。
偷红薯的关键在于掩人耳目。两个男孩事先说好平分,分头去田间的两个地方生火。显然,他们得先挖好洞并且谨慎行事——万一火烧到田里,那就完蛋了。其他人则把洞整理好,搭起格栅,为生火烤红薯做准备。一切静悄悄的,只是偶尔有人“咯咯”笑出声来。
危险无处不在。要是被红薯的主人发现,你就只得空手而归。有一次,我爸没和他弟分享战利品,他弟转手就向爸妈举报了他。不过至少在挨骂之前,红薯已经在他肚子里了。
我爸爸坚称他童年时从没挨过饿,每天至少有一顿吃的。即便有时他只能日复一日地吃红薯粉做的窝窝头,又黑又硬。
家乡风景
在视频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一个颜色。手、干草、粘土,它们被我记忆中熟悉的尘土包裹着。那是村庄的颜色,它哺育了我父亲。而我也曾和他一样,在那里光着身子脏兮兮的,赶着比我还高的山羊,用绳子逮麻雀。我们一起把鱼骨头吐到地上,爸爸会帮我咬掉鸭子的肥肉,我们一起给松软的白馒头涂上妈妈顺进行李的葡萄果酱。还有蝉蛹,简单烹调后就是一道美食。
农民的女儿会懂得这个道理:
只要你曾接触过大地,你就永远洗不掉指甲缝里的泥土。
另一次,我们坐在电视屏幕前。这次我们看的是韩剧《爱的迫降》,剧里讲一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韩国女人闯进了朝鲜村庄。她看见孩子们冲向爆米花叔叔;一头驴正沿街拉水;电通过复杂的临时装置涌进灯泡,学生才得以挑灯夜读。
在我爸爸眼里,赛珍珠的小说《大地》是唯一一本真切讲述他所熟知的农村生活的书。即使年代久远,那是他心中唯一一本值得被称赞的农村题材作品。现在,爸爸又从电视上朝鲜村庄的生活里找到了共鸣。这部讲述朝鲜的剧由韩国拍摄,加了英文字幕被传进美国,让这个读大学前从未见过电视的中国男人在故事里找到了自己的过去。“但他们都太干净了。”他笑道,“朝鲜的小村庄不可能这么干净。”
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着微波炉爆米花。爆米花刚刚出炉,滚烫,油腻。我们是从开市客超市买的,一箱100袋,好似永远都吃不完。
我的爷爷是农民的儿子,他的爸爸也是农民的儿子,再上一辈同样。如果我们的祖上不是农民,我们怎么会偏偏选择扎根在这样一片土地呢?从我们家去最近的千万人口的小城市,也要一个小时车程。而我的奶奶同样来自农民之家。
爷爷奶奶还是素昧平生的年轻人时,就走遍整个省——爷爷去上海打仗,奶奶则是个到处觅食的小孩。也许其他城市的树上还有树皮给他们啃。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煮熟的树皮已经足以下咽了。
现在我们家外面有一座小花园。就像家里用途多样的菜刀一样,它无所不能,馈赠了我们土豆、茄子、青豆、西葫芦、韭菜和南瓜。它是我爸心中排名第二的珍宝——仅居他栽种的荷花之后。他非要拥有一座花园不可。他要赞颂那些生长于土地的东西。
我读了梁鸿的《中国在梁庄》,麦克尔·麦尔的《东北游记》和蔡崇达的《皮囊》,以及我所能找到的一切移民、学者或小说家的回忆录。美国文学的书架上满载着一个个坚韧而真实的奋斗故事,故事里的人们出身贫寒,却目标坚定,在命运的打磨里不断重塑自己,最终成功给命运上了一课。我也在中国寻找类似的故事,打开那一扇扇窥见人类灵魂的窗户。
有太多故事以这样的语句开头:“我们家很穷,但我们依旧幸福。我们没有挨饿,那才是最重要的。”
然后那些故事总是峰回路转,作者因而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最终得以坐下来写一部回忆录。他们已有了足够的资源、时间和外界力量,来书写自己是如何获得了这些资源、时间和支持的,写自己再也回不去那种贫穷、幸福但没有挨饿的生活。我想我也和他们一样。我翻到书中寥寥几段描写美丽田野或午后在庭院小憩的文字,渴望从中找到自己,但即便如此,我仅仅是在翻动书页而已。可我爷爷的爷爷呢,他识字吗?
作者爷爷照片
农民的女儿会懂得这个道理:
当我阅读关于贫穷的故事时,我永远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我是农民的女儿,但我不用艰苦劳作,因为我享受了别人艰苦劳作的成果。我是农民的女儿,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祖辈们身体衰竭而不再流汗;我是农民的女儿,我能吃得起大米,得益于我那些栽种稻米的祖先们所付出的劳动。
商人的女儿告诉我,他们家在动荡年代之前曾拥有过怎样的传家宝。学者的女儿告诉我,他们家的藏书已有数百年,书页间星光璀璨。艺术家的女儿告诉我,她们能够随口吟诗,可以轻易理解那些朗朗上口的四字成语。劳动者的女儿似乎没有这类东西可以炫耀。我们唯一拥有的,是那些与我们血脉相连的人。
裁缝的女儿告诉我,缝纫机里流过一个又一个小时,他们俯视缝纫机,而城里的摩天大楼也俯视着他们。厂工的女儿告诉我,混凝、拖拽、搅拌的工序是多么孤独。而像我这样农民的女儿,在面对明亮、灼热的烈日时,只有赶快遮起自己的脸,背向阳光。我们是这两座庞大国家的女儿——我们吃下的每一口粮食都同时带着这两片土地的滋味。
(标题化用美国作家赛珍珠小说《大地》。)
作者简介:席晓庆是一名中美混血的作者,同时扎根于明尼苏达州和江苏省。她在一所美国大学获得学士学位,在一所中国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在写作之外,她喜欢做手工、远足、(假装有耐心)烹饪美食。
校对:薛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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