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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和田春树:从日俄战争到朝鲜战争,“清算”日本近代史

黄蕙昭
2018-04-20 13: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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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和“活动家”两种角色交织于和田春树的一生:他是东京大学的名誉教授,是著名的苏联史、俄罗斯史与朝鲜史研究者,但也是活跃于街头的市民活动家。用他的话来说,后者是一项“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的事业,因为新的问题总是不断涌现:从青年时期的反越战,敦促日政府正视“慰安妇”问题,到反对右翼修改历史教科书,反对政府公式参拜靖国神社,反对安倍修改“和平宪法”……如今,八十岁高龄的和田春树依然不懈地为日本战后和平与战争责任问题奔走发声。

从身为“活动家”的和田春树回望身为“学者”的和田教授,他的学术关切反而更为清晰:无论是日俄战争、朝鲜战争等战争史研究,还是“北方领土”、“慰安妇”等争议性论题的历史回溯,和田的目光始终系于日本近代史、尤其是日本与东北亚邻国的关系历史,并期望藉由历史研究发起对日本国民的国家记忆和历史记忆的深刻反思:“我认为日本国民对过去战争的认识是相当暧昧的,他们并没有真正认识到加害者的责任,也没有肩负责任的自觉。至于历史上对朝鲜殖民统治的部分,大多数日本人更是毫无意识。因此,尽管战后日本国民有着真挚的反战情绪,却仍需更多反思和努力,在过去战争和殖民统治中吸取教训。”

和田教授在清华大学进行演讲。

反思的起点被标定在“日俄战争”上。和田春树看到,尽管大多数日本人承认满洲事件与侵华战争的非正当性,却对此前发生的日俄战争毫无反思——它甚至被美化为一场伟大的、防卫性的、对抗白人帝国战争,就像1986年文部大臣藤尾正行在《文艺春秋》上写道,“如何放任不管,朝鲜半岛或许成了俄罗斯的附属。日本无论如何必须阻止,为了免除后患才爆发了日俄战争”。但在和田看来,与“俄国侵略论”相反,真正对朝鲜怀有野心的是日本:战争因日本长期觊觎并入侵朝鲜而肇始,最终发展为日、俄在中国东北进行的战争。这场战争正是日本帝国主义国家道路的开端——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改革家将彼得大帝的改革作为改造国家的范本,“中央集权→富国强兵→扩大领土”的帝国蓝图深深镌刻在日本人的脑海中。经历了1870年代派兵台湾、吞并琉球、强迫朝鲜打开国门的“前奏”后,“日俄战争”成为日本帝国主义扩张的关键一步。

借助希曼斯基三卷本等以往被忽视的珍贵材料,《日俄战争:起源和开战》详细地铺陈了战争打响前日、俄、朝三方的视角、动机与行为:

首先是夹缝中的朝鲜——长期作为清国宗属国的朝鲜在日本强迫下打开国门后,其国王开始思考背离清国与日本,转向探索通过北方俄罗斯帝国保护来确立自身统治的道路,这成为日、清、俄三国势力在朝鲜土地上纠葛的起点。和田春树以悲愤的笔调叙述了日本杀害朝鲜王妃、焚烧遗体等恶行,并强调“高宗一直在抵抗日本对他的国家的干涉、控制和侵略”,这一事实是我们理解这个时代东北亚历史的重要历史要素。

其二是“被动”的俄罗斯。和田力图反驳以往研究对俄罗斯在朝鲜半岛问题上“侵略性”的渲染,他认为,俄罗斯事实上“未有主动攫取或使成朝鲜为保护国之念”,而更倾向保持现状或维持朝鲜独立;御前大臣别佐勃拉佐夫增强远东军备的“新路线”实为避免日俄战争之举,而一直到开战前,这位能影响俄罗斯皇帝的战争党核心人物都是希望回避战争的。

由此,真正推动和主导日俄战争爆发的是日本急遽扩张的侵略欲望,和田指出,日本首先通过甲午战争将朝鲜从清国宗属关系中解放,在排除清国势力后提出与俄罗斯南北分治朝鲜;而当俄罗斯全面占领满洲后,日本正面提出“满韩交换论”,要求俄罗斯承认韩国(当时朝鲜国王将国号确立为“大韩”,固也称韩国)为日本之物,甚至出现要确保韩国作为牵制俄罗斯统治“满洲”的据点的倾向;随着新内阁成立,外相小村寿太郎开始规划将朝鲜完全收归日本并进入“南满洲”,他在1903年发起的日俄交涉实质上称为日本为创造开战条件而进行的借口;最终,日俄战争在日本所谓为了“朝鲜之保全”的号召下打响了。

《日俄战争》中文版封面,三联书店出版。

不可否认的是,在20世纪前半叶帝国主义战争和民族独立运动的波澜交织下,日俄战争一度为各国民族革命起到了推化或鼓励的作用:它推动了第一次俄国革命的爆发,带动了芬兰和波兰的民族独立,同时让中国和越南的革命者深受鼓舞。日本的胜利,从表象看来,确实是有色人种对白色人种的胜利,但和田认为这并不足以概括历史真相的整体:“当日本获得胜利吞并朝鲜后,革命者才失望地发现,日本也是一个帝国主义国家”。事实上,当我们把日俄战争置于日本近代史乃至东北亚近代史的脉络之中时,才能看清它长长的阴影:日韩合并后,日本开始了长达35年的殖民统治;而正如另一位朝鲜研究专家布鲁斯·卡明斯所说,日占期间朝鲜抗日派与亲日派之间的矛盾,成为此后南北对立与朝鲜战争的重要导火索。日本的亚洲侵略战争以日俄战争为始,在侵华战争中达到高潮,而朝鲜战争则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其后续结果。

在这一纵深的理解脉络下,我们进入和田春树研究生涯中另一个重要关切:朝鲜战争。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反思日俄战争还是重访朝鲜战争,和田春树学术生命的根本重心始终系于日本战后的和平主义发展道路:日俄战争研究是为检视日本国民的历史记忆与战争反思,朝鲜战争研究则期望通过回溯这一决定性地形塑了当今东北亚政治格局的战争,来思考今天的日本与东北亚各国未来的和平发展路线。

与一般朝鲜战争研究更侧重某一国或某一方视角不同,《朝鲜战争全史》一书试图综合性地呈现南北朝鲜、苏联、美国、中国大陆和台湾、日本等各方势力在战争中的复杂博弈,同时关注各国政府和党派内部的人事关系和权力斗争。

和田看到,看似与朝鲜战争无关的日本,事实上成了朝鲜战争最大的受益者。在日本首相吉田的决策下,日本以支持美军基地防御,派遣扫雷艇,操纵登陆舰等方式间接地“协助”了联合国军,并通过《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等合约的签订让日本与美国成为事实上的军事同盟国。美国来负责安全保障,让日本既回避了“重新武装”的禁例,又得以一心一意埋首恢复经济。朝鲜战争成为战后日本经济腾飞的关键点,基于美国的庇护与支持,日本在东亚享受了长时间和平,并逐步确立了稳定的政治基础和外交关系。但同时,栖身美国也让日本对它的邻居和整个东北亚区域的命运相当冷漠,“甚至是东京的居民,也对从东京横田空军基地起飞前往北朝鲜进行轰炸的B-29毫无觉察”。

在接受澎湃新闻的访谈时,和田再次表达了对这一趋势的反思和担忧:曾以“大东亚共荣圈”为借口侵略邻国的日本在战败后几乎脱离了东北亚,踏上了投奔美国的道路,“我是对美国心存感谢的,因为是美国让日本走上了民主化与和平化的道路。但问题是,日本太过依赖美国了,以至完全放弃了与东北亚其它国家建立共同体的想法”。

日本首相吉田茂,他在朝鲜战争过程中确立了“吉田纲领”,主张把发展经济作为国家发展的优先课题,以此重建战后的日本经济

一位采访过和田春树的韩国学者曾在手记中谈到,当仔细回想和田的研究旅程紧紧连接在俄罗斯-朝鲜-韩国的时候,读者将很快意识到这也是他对日本近代史彻底反思的旅程(见《日本复兴大战略》一书)。在和田看来,日本未来的和平发展不能离开与东北亚各国的协同合作,而这种合作又不能不要求日本清算过去的历史。高桥哲哉曾在《战后责任论》中提出,日本人的战后责任就是应答——倾听曾遭受日本迫害的受害者的呼吁,及时并积极地做出应答。和田春树或许就是这样一位“应答者”:到今天,年逾八十的和田春树依然在为被遗忘者,被伤害者,以及日本不可推卸责任而发声,并在应答中积极探寻日本与东北亚各国未来和平的可能性。

以下为澎湃新闻对和田春树的访谈。

以左翼身份投身社会运动和学术研究的契机是?

和田春树:我从高中时开始阅读竹内好,我通过他的《现代中国论》了解了中日之间的战争,也通过他接触了鲁迅的作品。这些事加深了我对战争的思考,也提高了我对社会事件的关心。高中时,我创办了一个名为“石割”(いしわり,意为“破石”)的同好会,这成为我参与社会活动的开端。1954年,我参与了反对修改“和平宪法”的活动。但由于途中生病,青少年时期的活动没有持续。

我在30岁左右开始学术研究,当时我家北边有一个很大的美军医院,越战中受伤的士兵通过直升机被送到医院。恰好那一年我都在埋首于俄国革命的论文。笔头是反对战争的二月革命,耳边是直升机轰鸣的声音,再加上那年4月得知了马丁·路德·金被害的消息——这些因素交叠在一起,我终于再次走上街头参加了反越战运动。

事实上,一旦参与这些市民运动,你就很难终止了,因为问题总是不断涌现的。市民活动也影响了我的学术研究。我与夫人合作的第一本书《血色星期日》就是受到了这些运动的影响,而我第一本独立完成的著作《尼古拉·罗素》则关注俄罗斯革命家在日本进行的革命宣传。为了说服美军士兵参与反战活动,我也写了一些东西。

不得不说,90年代苏联解体给我、或者说整个日本左翼阵营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尤其对日本社会党、日本共产党和一些无党派人士。这也让我意识到,日本左翼对社会主义的思考实际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苏联,其难以独立地、批判性地、有民主意识地思考如何构建一个公正的社会。当今左翼的衰退与右翼的回潮不断给予我研究和行动上的警醒,我认为我们必须对社会有一个明确的态度、思考和立场,厘清道路在哪里,应该向哪个方向努力。

日本国民的视角下的日俄战争?

和田春树:首先,日俄战争本身对当时日本国民作为“帝国主义国民”的认同起到了推动作用。我们能够从战后“日比谷暴乱”(指日俄战争后对赔偿表达不满的日本群众,在1905年9月5日东京日比谷公园的集会引起的暴动事件)中看到,日本国民积极地将别国领土视为正当的、应得的战争成果。他们认为,自己在日俄战争中付出了非常大的努力和牺牲,对未达到预期的战果抱以愤怒和不甘。日俄战争后,日本事实上完全占领了朝鲜,此时日本国民则完全确立帝国主义国家国民的身份。

1945年战败后,日本人曾一度忌惮战争,日俄战争也不再被提起。日本从帝国主义转向了和平民主的国家发展道路。但在60年代后,国民看法出现了转变——曾经被遗忘的乃木大将和东乡元帅再次成为英雄,随着1968年司马辽太阳《坂上之云》的出版,日俄战争在日本人心中被进一步美化了。尽管许多历史学家对这些看法持反对态度,但民间认为日俄战争是伟大战争的想法一直在持续。

我撰写《日俄战争》的初衷就是为了批判《坂上之云》中的历史观,我认为司马辽太郎既没有考虑到作为被侵略国家的朝鲜,在对俄罗斯政府的叙述中也有诸多错误。而我们也能从这本书在日本的受欢迎程度中看出,日本人对自身侵略战争和殖民行为的反思相当贫乏且滞后。事实上,直到1995年村山谈话,日本才对自身在整个亚太地区的侵略有所反思。从整体上看,在日俄战争的美化情绪下,对此前战争的反思情绪似乎又消失了。想要纠正日本国民的见解,引导日本国民的情绪是困难的,但这又恰恰是必须做的。

司马辽太郎《坂上之云》改编电视剧海报

朝鲜战争的实质及其对日本的影响?

和田春树:我的朋友布鲁斯·卡明斯主要从美军资料进行朝鲜战争研究,他强调这场战争的“内战”性质,认为这从根本上属于南北朝鲜之间的战争。我对他的研究保持敬意,但并不赞同他的看法。的确,这场战争以南北两方政权统一朝鲜半岛的意愿为开端,他们都将对方视为外国傀儡政权,都认为需要以武装战争完成民族独立;但随着中、美、苏势力的加入,这场战争已经从民族争端演变成了国际战争:它不仅包含南北朝鲜之间敌对,也牵涉到中国和美国的争端——即美国是否承认中国革命及其政权的问题,同时加剧了美国和苏联的对抗,导致了冷战格局的诞生。

在我看来,朝鲜战争包含了“南北朝对立-美中对立-美苏对立”的三重结构,它由朝鲜的民族争端,演变为美国和中国的争端,再演变为美国和苏联的对抗。这也带来了这场战争的“联盟”性质:战争分立为两个阵营,苏联方面是朝鲜和中国,美国方面是韩国和日本,当时在地面作战的是美国和中国,在空中作战的则是美国和苏联。

这场战争确实给日本带来了重要影响。二战后,日本先是向中国承认战败,接着向美国和英国承认战败,最后向苏联承认战败。最终,美军单独占领日本。美国是先占领日本再参加朝鲜战争的,战后日美签订安保条约,美国从此一直在日本驻军。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是在美国的庇护下,日本实现了民主化和非军事化,并通过朝鲜战争克服了战后经济的难关。这是值得庆幸的。日本人对美国经历了一个复杂的感情变化:从对空中袭击的恐惧和对抗,到某种依赖和感激。现在的问题是,日本太过受到美国的影响了。当然,想让日本单独决定脱离美国是不切实际的,必须日美双方都转变想法。

日本与东北亚的未来?

和田春树:我在1990年时曾构想创建一个“东北亚共同之家”,也就是东北亚共同体。这个共同体包含了日本、韩国、北朝鲜、中国、俄罗斯和美国,这正是六方会谈中的六个国家。我希望六国协作来创建这个共同体。中、美、俄三个国家作为大国参与其中,他们在东北亚占有重要位置。从地理位置上说,美国看似距东北亚遥远,但我是将美国的阿拉斯加和夏威夷放置在东北亚的版图内的。所以美国和东北亚的局势可以说同样息息相关;俄罗斯一部分的国土在东北亚的区域内;而中国、日本、韩国和北朝鲜则构成了北朝鲜的中心地带。

但现实是,由于长时间栖于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政治体系内,日本对整个东北亚的意识是很低的——在今天日本的意识中,“东北亚”这个概念似乎就等同于韩国。我认为日本应该改变这样的看法,肩负起作为东北亚国家中一员的自觉,积极参与这个区域和平局势的构建中。所以2000年后,我也写了一本新书《东北亚的共同之家——新地域主义宣言》,在其中提出了“新地域主义”的概念。我希望东北亚国家能够在环境保护、经济合作、安全保障等问题上协作起来,共同创造这样一个共同体。无论如何,对和平和和解的渴望应该成为这个东北亚区域的共同认识,这也需要各个国家,尤其是日本清算过去的问题。

    责任编辑:伍勤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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