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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演五月风暴,还是超越1968?法国学潮、罢工与未来之战
还有比接管过去更好的方式占有未来吗?相对年轻的新自由主义政府与大众媒体和有产阶级结盟,用充满仪式感的国家荣耀纪念编织了一个目的论(teleological)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1968年的遗产仍鲜活地保存在当代的“自由化”中。据法国总统的发言人的说法,这么做当然是“不存在教条或偏见”的,以表明“68年是乌托邦与理想幻灭的年代,而我们现在已经不再真正拥有乌托邦了”。
显然,许多法国学生和工人不会赞同这种武断的判断。大规模的示威已经搅乱了马克龙的预定计划,政府计划统治过去与未来,而他们则通过直接挑战政府来建立发展势头。一场激进的复兴政治已经崛起,中断了精心规划的纪念政治轨道,挑战马克龙“非教条主义”的反乌托邦主义,后者试图将1968年从反资本主义斗争的深刻历史和反帝国主义的广泛国际斗争中剥离出来,以便让它服务于现行的世界秩序。尽管国际媒体仍然很大程度上忽视了这些事态的发展(就像它们在2016年“在黑夜中站立”运动(Nuit Debout Movement)中的所作所为),而且法国大众媒体经常对它们进行歪曲描述,但是这一场宏大的起义正在持续发展,而且已经有了明显的斗争联合的迹象。
学生们的“精神生产”运动
就像其他主要的社会运动一样,不可能确定一个单一的起点。然而,为了反对马克龙政府提议的业士学位(baccalauréat,法国高中文凭)改革与大学入学资格的收紧,学生抗议和占领活动从2018年初就开始了。大学生人数越来越多,与此同时教育资源却越来越少,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政府选择将更多的学生排除在高等教育之外,而非投资于更多的教育。更具体地说,不是为大学系统提供更多的资源——至少是在原则上——向所有完成业士学位的学生开放,目前的行政当局选择了一种排斥和筛选的体系,为那些来自特权阶层和地区的人提供优先机会。这样一来,大学就会被要求进一步顺从竞争性社会分流和职业培训制度的统治支配。
国家对学生抵抗的反应与1968年戴高乐政府的做法别无二致:用警棍(billy clubs)残忍地殴打非暴力的抗议者与组织和平集会的学生。每天都有更多的学生遭受法国防暴警察的殴打,或者被恶意挑衅而不得已自卫。1968年3月22日,无情的警察镇压了占领南泰尔大学的学生,让1968年运动获得了更多的媒体关注,五十年后的同一天,在法国警方的监视和保护下,武装的学院黑衫军在蒙彼利埃大学学生的众目睽睽之下被释放,这些人身着法西斯服装,被安全地护送出大楼,其中还包括一些教授。血腥的镜头,以及政府、安保人员、右翼学生和警察的勾结导致了动员人数的增加。与此同时,国家开展的调查并没有导致一些被学生指控的教授被起诉,警察骚扰目击者并鼓励虚假证词的恶行也有据可查。
(black shirts,黑衫军原为意大利法西斯准军事组织,3月22日,十几名身着黑色服装的武装分子用带钉子的棍棒和加强型拳击手套向蒙彼利埃大学参加抗议集会的学生发起暴力袭击,译者注。)
根据《解放报》发布的一份交互地图,目前法国已有25座城市爆发了大学占领运动、大型集会或抗议活动。从西南部的图卢兹、波尔多和普瓦提斯开始,这一运动蔓延到南泰尔、里尔、巴黎、蒙彼利埃、格勒诺布尔等地。这一运动在法国73所大学中的很大一部分中展开,但远非局限于此,该运动坚持开放,这意味着利用各种精神生产(intellectual production)的形式,包括公开研讨会、辩论、电影放映和成千上万人的大型集会,其中有一些为了容纳大量人群不得不迁到户外。为了从新自由主义当局手中夺回大学,学生们组织讨论,批判马克龙政府、资本主义、法西斯主义和对“保护区”(ZAD,见下文)武装袭击,并学习政治策略、郊区斗争、革命历史和基层组织等另类课程。尽管防暴警察和他们的法西斯盟友的暴力入侵仍在继续,迫使学生们重新组织,有时不得不变更地点,但斗争仍在继续,而且正在蔓延。本周(4月9日-13日),除了正在进行的巴黎第一大学托尔比亚克校区(Tolbiac)和圣查尔斯校区(Saint-Charles)、巴黎第八大学和巴黎第四大学克里尼昂古尔校区(Clignancourt)的占领行动,又有三个占领大学的尝试出现(巴黎第三大学Censier校区、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巴黎南泰尔大学)。高中学生也加入这场运动,超过400名教授谴责政府的计划的荒谬性且充斥着误导性的宣传。
铁路工人罢工与“保护区”斗争
除了学生们利用精神生产的形式,法国铁路工人还宣布进行为期三个月的罢工,以抗议马克龙针对公共部门的亲商业私有化运动。后者提议削减工人的就业权利,这样新雇员就不能获得相同的劳动保障和退休条款,他的目标是将公共铁路系统转变为一家上市公司,这被视为私有化的第一步。参与罢工的人数非常多,占了列车乘务员的75%和控制员的71%,而马克龙政府一直不断调整和改变其“改革”项目,在议会中造成了混淆和分歧。1995年,前总理阿兰·朱佩(Alain Juppé)被迫放弃改革铁路员工福利的计划,因为罢工使法国瘫痪了数周。
罢工的铁路工人一直与学生们合作,他们的行动伴随着公共和私营部门的其他罢工,包括要求全国垃圾收集公共服务的垃圾收集员,法航的飞行员,以及电力和天然气工人。已经出现了许多要求协调行动的呼声,许多日期已经被选为联合斗争的日子。法国总工会(又称法国劳工总联盟,简称CGT)是法国最大的工会联合会之一,它呼吁在4月19日进行总罢工,以团结公共部门的工人和其他被马克龙政府自由化项目影响的人群。(作为“反恐”措施,马克龙能够在这些项目中添加了严厉的移民政策和强硬的警察权力。)此外,针对正在进行的武装驱逐以及摧毁朗德圣母村(Notre-Dame-des-Landes)“保护区”的企图,更多的人参与了动员。这个自治的“保护区”是一个集体管理的区域,它不仅成功地摆脱了法国政府的枷锁及其夺取土地建设机场的企图,而且还建立了一个集体自我管理的社会。如果法国的民选代表们一心要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反对“保护区”自治的战争,许多人都会问,难道现在不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起义时刻吗,推动全法国的“保护区”化,清除那些试图以排除人民统治的方式统治人民的人?
(法国政府划定的机场用地保留区,法文缩写是ZAD,年轻人调侃政府,把其改称为“zone à défendre”,意为生态环境的保护区,农村、农地、农民的保护区,法文缩写同样是ZAD。上世纪60年代,为了适应法国经济与城市发展,南泰尔北部的朗德圣母村被划为机场选址用地,随后五十年里,反对机场兴建的运动一直在持续。2008年法国最高行政法院决定重启机场兴建项目,当地农民、环保人士和其他反对者在机场规划用地上搭起了帐篷,建立了“保护区”自治社会,并把这片土地变成了种种社会理想的试验田,包括反资本主义、反全球化、民主自治、集体决策。2018年初,法国总理宣布政府再次放弃机场兴建计划,译者注。)
如何超越1968?
当然,每一个历史关头都有其自身的特殊性,2018年的法国与1968年的法国之间有着许多重要的差异。然而,随着全国各地的学生和工人的示威,对抗无情私有化世界的斗争联合起来并不断发展,这给未来提出了迫切的问题,这些问题也出现在本应被重塑的过去。目前正在展开的事件可能导致“安抚政治”,政府将会行缓兵之计,然后做出一些微小的让步,希望活动分子将其视为成功的象征,后者已经在数周的占领和袭击中精疲力尽。他们的缓兵之计也将我们拖到休眠的夏季月份,因为每到7月和8月的假期阶段,法国的社会运动通常会失败。
那么,可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应该加强当前的斗争,制定新的策略,并先发制人地应对过去经常发生的挫折。如果这一运动最终主要集中在教育体制和公共部门的微小变化上,或者简单集中于马克龙和选举政治上,那么目标肯定设得太低了。即便有什么变化,类似措施的回归只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或许形式会略有不同。然而,如果动员的目标是批判的公共教育、自由和环保的公共交通,以及其他集体管理的社会服务、政治组织和自治委员会,只要建设其中任何一个另类社区,我们就有可能从过去的停滞中解脱出来。斗争不仅要聚焦当代法国资本主义普遍形式的特殊内容,而且应该围绕普遍形式本身,这样才可能构建——许多方面已经在构建——一个新的社会秩序,在这一秩序中,对特定项目的应激性抵抗将转变为积极的集体主义组织,并在未来数年内持续组织和建设反资本主义公社。动员所有已经就位的组织和协会——同时借鉴社会运动的历史经验,诸如“在黑夜中站立”运动、反新自由主义的法国《劳工法》的抗议活动、对“无证者”(sans-papiers,即无居住证的非法移民)的支持行动——这样的运动还可以进一步与国外的运动进行交叉传布,发展出一种协调的反资本主义社会的国际阵线。
目前还不清楚马克龙的反乌托邦计划如何为自由主义现代化恢复1968年的精神。无论如何它们变成什么样,复兴与变革的政治已经有力地占据了先机,许多人希望超越1968(“你想让它和1968年一样成果寥寥吗”或者更加简单粗暴的“去他妈的1968”等口号已经在流传了。)然而,仍有许多事情有待观察和完成,而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他们所受的政治教育如今面临被迫付诸实践的紧迫性。过去只有在未来才真正有意义,毕竟,将来完成时(the future perfect)意味着它将会变成现实。纪念1968年5月的最好方式,不仅是让它死里复生,而是超越它。把它从神圣的陵墓中剥离出来,使之成为一种活着的转变,也许只有在2018年以后,1968年才会在将来完成时中,成为它应该成为的样子。
本文原载于2018年4月13日COUNTERPUNCH网站(counterpunch.org)。作者系法裔美国哲学家和文化评论家、美国维拉诺瓦大学哲学副教授、法国索邦大学批评理论工作室(the Atelier de Théorie Critique)创始人,其著作有《当下的反历史:对全球化、技术、民主不合时宜的质疑》(Counter-History of the Present: Untimely Interrogations into Globalization, Technology, Democracy,2017)、《当代思想中的介入:历史、政治、美学》(Interventions in Contemporary Thought: History, Politics, Aesthetics,2016)、《激进历史与艺术政治》(Radical History & the Politics of Art,2014)、《历史的逻辑》(Logique de l’histoire,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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