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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楼 | 流动中的世代
Sixth Tone(第六声)此前举办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以“世代”为主题向全球写作者征稿,最终12篇稿件从来自全球22个国家的近450篇投稿中脱颖而出,获得奖项。获奖作者中有穿梭于中美之间的华裔移民、居住在上海弄堂的意大利撰稿人、热衷观察世界的中国学生……他们以扣人心弦的笔触写下历史潮流下的个体命运、对家庭传承的复杂情感、国际交流中的碰撞和收获,展现出当代中国与世界发生联结的多元样貌。
(本文获第六声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二等奖)
本文图片来自于白雪电影《过春天》
作者:Rey
翻译:方益、Rey
1
和爸妈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的天花板。那是一块用锡纸做的天花板,在夜晚的月光下,锡纸会变成银色的波浪。我躺在它下面,在爸妈之间,听雨水般的旋律从浮动的波浪中流出。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天花板上窜来窜去的老鼠。
我们住在一间平房,离我爸妈工作的单位只有几分钟的路。他们那时刚从大学的工程专业毕业。他们那代人比我们幸运的一点是,大学毕业能被直接分配到工作。于是,他们原本来自天南海北的两个人,一起搬到了武汉城郊,就职于一家国有钢铁企业。
我们的平房共有两个房间。兼作客厅的卧室里摆着床、电视机和黑皮沙发,卧室外是餐厅兼厨房,一端摆放着桌子,另一端架着炉灶和混凝土水槽。房子里没有厕所,白天,我们用附近的公共厕所,到了晚上,我们就用痰盂,去公共厕所清理痰盂是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后来,爸爸拆掉了外屋的一面墙,腾出一小块地方淋浴,它看上去像一个方形洞穴。
我们住在二村,一个由职工宿舍楼和联排平房组成的社区。我们这一排的第一家住着一个读六年级的姑娘,她是个好学生,总在弹钢琴。隔壁还有一个比我年龄大些的女孩,她经常放学后来我家玩,但她的爸爸会骂她浪费时间。听妈妈说,他会罚她跪在地上。
跟我玩得最多的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像她妈妈一样,她爱穿漂亮的裙子,甚至在大冬天穿着短裙在外面走。我们在平房前的小路上度过了许多个下午,我们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把白纸放在停靠在一旁的摩托车上,我们在上面乱写乱画,模仿大人写草字的样子。
平房的对面立着一堵高墙,它的另一边就是工厂。工厂又大又蓝,有一根粗管子蜿蜒在空中,连接着不同的厂房。早上七点,工人们穿着蓝色的制服,骑着摩托车来上班。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时的她总是第一个到单位,而爸爸总是最后一个,进门时嘴里还叼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
因为她到得早,妈妈升职了。很快,她开始在电话里讲起英语,所有的邻居都说:“你妈妈可以和老外说话!”她有时回家晚,爸爸让我先睡下,然后就出去找他的朋友们。有一次,他在我床边踱步,我要他别走。“我等你睡着。”他说。我又说了一遍:“别走。”我闭上眼睛装睡,等着他走。我等啊等,终于,门啪一声关上,我睁开眼睛,放声大哭,恐惧被尽情地释放。
那晚,每当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我都屏住呼吸,外面压根没人。最后一次听到动静,是妈妈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金发洋娃娃,是她同事送我的礼物。
有段时间,我们计划搬到三村,一个离工厂更远、条件更好的小区。爸妈说,他们在顶楼五层买了一套带阁楼的公寓。我一直向往有楼梯的房子,我说我想在两层之间修上滑梯,他们同意了。
但我们没有搬。有一次,好几天没见到妈妈,爸爸便带我坐车去了长江对岸的市区。那晚,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高楼顶上的酒店房间里。
妈妈在市里工作了,她走出那片蓝了。
2
妈妈就职的德国公司将她调去了上海和北京。爸爸仍住在平房,我随妈妈同去。
我对这些城市唯一的记忆,统统留在了当地的幼儿园里。妈妈在外出差时,我就在幼儿园过夜。慢慢地,我学会了系鞋带和认时钟。到了傍晚,小伙伴们一边等他们的父母,一边看动画片,而我凝望着门口的大钟——当长指针与短指针连成一条直线的时候,妈妈就会来接我了。
她有时并不会来,有时也会惊喜地出现。她最后一次来接我,是带我一同去机场。妈妈把我送回了重庆老家,在那里,我与外公外婆度过了接下来几年。
妈妈的老家是另一个钢铁小城。大跃进期间,举国都如火如荼地发展工业,外公外婆就在那时从农村搬到了城镇。外婆在工厂打工,担任过乡长的党员外公当选了工会主席。政府出资为老干在厂房附近的小山丘上建了一批公寓房,外公外婆出了一点钱,买下了其中一套。
从山坡上下来走几分钟就到了大市场,外婆每天都在那里买菜。清晨,农民们分散在街道两旁,把蔬菜和家禽搁在地上。我有时陪外婆一起去,路过刚被宰的猪牛羊和沾满鲜血的水坑。周围是各色各样的声音:母鸡咯咯叫,妇女们讨价还价,斩刀剁排骨,摩托鸣喇叭,扩音器里,小贩操着一半土话和一半普通话奋力地叫卖着。
外公通常待在家里看电视。很多年来,他反复看同样的几部剧,以至于家里人都能将剧情倒背如流。有时,他会在屏幕前打盹,表妹便从他手里抽走遥控器。外公会突然惊醒,把遥控器要回来,还一脸严肃地说,正好到了剧情最关键的时候。
他最爱看讲红军长征的几部剧。士兵们在雪山上行军前进,用树皮与皮带充饥,即便看上十次,外公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鼻子红红的,嘴巴噘着,破旧的帽檐下,眼睛迅速眨去几滴眼泪。我和表妹互看一眼,捂着嘴窃笑。
外婆给我和表妹做好吃的,外公则带我们听故事。他常在半夜把我们唤醒,叫我们一起看我们喜欢的剧。他也爱讲故事,比如老鼠如何击败猫位列十二生肖之一,他如何在下山途中吓跑一只老虎,以及他和乡亲们如何在战争时期拯救了一名美国飞行员。他的故事总是轻松愉快,充满英雄色彩,他把真的讲得像假的,把假的讲得像真的,很难知道他讲的事是否真实发生过。
随着我长大,我开始让外公给我讲讲真人真事。他会分享一些家乡趣事,不过讲着讲着,注意力很快就会回到电视上。有一次,在我的追问下,他提到他的父亲因为没有盐吃而去世。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他就转移到下一个话题了。
大部分时间,我都和我表妹待在一起。表妹小我两岁,是我那时最亲密的伙伴。和我的父母一样,她的父母也常在外面,但姨妈说,他们不是在工作,而是在找乐子。表妹是个羞涩的女孩,面对大人的批评,她总保持沉默,直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当时觉得,只有我懂她。
我和表妹喜欢在午休时间去阳台上玩,途中,我们得穿过外公的卧室。外公有午睡的习惯,为了不吵醒他,我们手提鞋子,匍匐前行,假装跋涉过沼泽地。但外公雷鸣般的鼾声会突然间变成婉转的哨音,让我们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外公被吵醒后,用方言大吼:“我要把你们两个小鬼给丢出去!”
夜里,我们和外婆一起睡。外婆会在邻居家打牌到十一点,我和表妹先睡下。我们挤在床的半边,以便给外婆留出足够的空间。在轻轻转动的吊扇下,表妹仰面平躺,我侧卧在一边,不停地在她耳边小声问问题,为了让她醒着陪我等外婆回来。不过很快,我就会听到她的呼吸声变得沉稳,而我独自一人,等待着外婆开门的声音。
一天,我们正吃午饭,妈妈打来电话。她经常打电话来询问外公外婆和我的近况,可这一次,她告诉我们,她在上海买了一套在二十九楼的公寓。
“二十九楼?”我和表妹在餐桌上反复念叨,它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对,二十九楼!”
那个学年结束,外公外婆带着我和表妹去了上海。几周后,我和妈妈在火车站给他们送行。我们站在月台上,看他们从车厢里挥手。火车鸣笛,我放声尖叫。外公后来告诉我,那之后的好几天,他心里都不好过。
3
打我出生起,我有过许多保姆,但直到和妈妈搬来上海,我才看到保姆融为街景的一部分。在上海,人们称她们为“阿姨”。公寓小区外的街上,随处都能看到一排店铺——面馆,便利店,房屋中介,那隔壁,可能就有一群女人坐在一块聊天,她们身后的牌子上写着:“阿姨”。
新家在上海的市中心。我们的小区不如附近其他小区高档,例如我们饭后散步时会经过的“东方曼哈顿”。但我们这里也有一家保姆介绍所,阿姨大多是外地来的。有一段时间,我们雇佣了其中一位,她打扫房间,准备晚饭,这样妈妈一下班,就可以吃上热乎的饭菜。妈妈出差的时候,阿姨会在家里过夜,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的工作并不令人满意,妈妈让她离开了,又找到了其他几位帮手:隔壁楼的家庭主妇,我同学的亲阿姨,以及那个在垃圾站工作的小区维修工的亲戚。但她们谁都没在家里待上很久。
后来,妈妈的表姐来了。她来自重庆外公外婆老家的那个村子,近几年放下了自家的田地,去了广东的一家袜厂。我外婆,也就是她姑姑,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来帮我妈妈,她答应了下来。她来的那天,我和妈妈在市中心的地铁站外接她,摩天大楼之间,她提着两个硕大的麻袋从地下通道走上来。她扎着马尾辫,黝黑的脸上布满雀斑。
接下来的五六年,她都与我们住在一起。因为她是妈妈的表妹,也算得上是我阿姨,我就叫她“阿姨”。阿姨每天为我准备早餐,收拾屋子,在我的一本旧笔记本上详细记下家里的每一笔开销。
妈妈叫她“姐”,但在我面前谈论她时,她则改口叫“你阿姨”。她常说:“你阿姨有点懒,”"你阿姨不会做饭。"我们三人一起吃晚饭时,有那么几次,阿姨说了些什么,妈妈头也不抬地应了她。
阿姨睡在我以前的小床上,我和妈妈睡大床。妈妈不在家的日子,我就和阿姨睡她的小床。多年来,她一直用同一床旧棉被,很软和。在我闭上眼睛之前,我会问她:“你可以等我先睡着吗?”她说好,然后我很快就会睡着。
即使妈妈在家,有时我也和阿姨睡。有些晚上,我会惹恼妈妈。可能是我在吃饭时说错了话,她坐了一会儿,然后迅速把桌上的碗筷撤走,走进厨房洗刷。屋子安静下来,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我静静地坐着,等待她的叫嚷打破沉寂。
她大骂道,我把她当奴隶,一个活该受罪的奴隶,而我是个没用的布娃娃,虚伪、自私、哭哭啼啼。还小的时候,我畏缩在角落里躲她的拳头,她忍住没打我,但脱口而出的话像针一样,一下接一下地刺过来。我捂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眼睛紧盯着她那张哭喊的脸。
但不久后,我们中的一个就会道歉。妈妈把我揽入怀中,我们流着泪和好。有几次外婆看到妈妈发火,她会安慰我说,无论一个母亲做什么,她都是为她的孩子好。
“你妈妈不容易。”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时,阿姨会说。我们促膝长谈过几次。我跟她讲我的朋友们,她说起她的儿子与丈夫。我告诉她,爸爸和我们分开了这么久,一定是他已经不爱妈妈了。“但他们会一直爱你的。”阿姨说。
对我来说,阿姨不只是我们家的阿姨,而我们也不只是她的雇主。但有那么几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她坐在地板上看电视,一言不发。她简单地应了我几声,眼睛不曾离开电视屏幕。
“你怎么看上去那么无聊?”我问。
“我就是很无聊。”她说。
有时,她讲一句还不够,还会接着说,她感觉像在坐牢,恨不得立马回家。她的话让我很恼火,我反问她:“说这些有用吗?”然后撇下她去学习了。
一次,我们在小房间里聊天,我被她类似的话给激怒了,拿起一支铅笔朝她扔去。铅笔击中了阿姨的眼睛,她哭了,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我面前哭了。我走回书桌前,留她趴在我的小床上呜呜地哭。
都怪她,我对自己说,都怪她的无聊。我痛恨她那无聊的样子,更无法忍受她把它说出来——就在我家里,在这囚禁了她多年的二十九楼的牢笼里。
4
后来出国,我从笼子里解放了。几年里,我跨越了三个洲,移居的习惯似乎已经在我身体里根深蒂固。
但同时,我被一股往回的力量拉扯。我从没错过任何一个回家的机会,回我外公外婆的家。它像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定点,从未改变——铁门哐的一声响,那是外婆回来做饭了。
表妹长成了一个大女孩,除了睡觉,她很少回家。一次她邀请我和她的伙伴一起出去玩,摩托车呼啸着穿过马路,停在一家酒吧前。这是很多年后我们第一次聊天,她说自己又分手了,说老师帮他们考试作弊了。她手里的打火机旋转着,嘴唇还像小时候一样红,慢悠悠地吐出一缕烟。
她的父母离婚了,外公外婆将她抚养大,我妈妈持续给予一些经济上的支持。餐桌上,外婆问起学校的事,表妹闭口吃饭。外公啜一口米酒,眼睛盯着电视屏幕。
我们在上海的公寓还在,尽管那些年妈妈总说要搬去更好的地方。一年夏天我回到家,发现家里已重新装修。旧家具统统不见了,我童年收藏的小物件与杂物一起堆进了新的储藏室。
我问妈妈还会不会搬,她问我为什么问,我说我只是好奇,她说机会来了就搬。还小的时候,我试图表示我希望留下来,我担心搬家的过程中会丢了什么。会丢什么呢?妈妈说,她会把所有东西都收进箱子。我的多虑让她厌烦。
终于,我最近一次回上海时,妈妈决定搬了。在市区逛了一天后,她签下一份合同。新公寓更宽敞,但紧挨着一片废弃工地。我对这次搬迁并不赞成,但妈妈已经下定决心——这是内环里为数不多的平价公寓,她看得到未来的增值空间。
我告诉妈妈,这次我不会再和她一起搬了,但如果我留下来,她则不能按原计划将公寓出租。“那你付我房租。”妈妈说。我知道,她也知道,这事本身和钱无关,但我还是说了句好。
有一次,我梦见自己从太空降落。随着我快速接近地球,陆地和海洋的轮廓逐渐浮现,包括我即将抵达的目的地,那公鸡状的中国版图。
我坐在云端的一张椅子上,没有什么把我绑在椅子上,也没有什么把椅子绑在云上,只要向前迈一小步,我就会摔下去,但不知为何,我没有摔。在我身后的是两个女人,她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同我共享那片云。
就在此刻,公鸡的底部炸了开来。转眼之间,一个大洞覆盖了将近一半的土地,山峦河流都变成了黑色。我找到上海,它足够靠东,刚好落在了大洞的外边。
降落之后,我走进一所房子。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洞穴,里面光线昏暗,屋顶比我高不了多少。我和妈妈、外婆三人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她们想必就是和我一起降落的那两个女人。
我仍然困惑我们为什么没有从天上掉下来,我转过头问妈妈:“我们怎么没摔下来?”她白我一眼,表示这个问题愚蠢,我理应自己想明白。我好奇是不是重力救了我,她仍然不肯解释。
我愈发沮丧和气愤:凭什么她知道的我都该知道?她凭什么因为我不知道就看不起我?我的后怕被她讥讽,被她踩在脚下。我朝她大叫,抓起她的一只胳膊,使劲掐下去。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好像一切并不出乎她的意料。她任凭她的手臂被我掐住,我也没有放手,直至胸中的愤怒从我的手臂传到她的,终于离开我的身体。
我坐了下来,外婆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她搂着我的肩膀,用那种和善到近乎愚昧的眼神看着我。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但她的眼睛在说:无论一个母亲做什么,她都是为她的孩子好。
(为保护作者隐私,文中部分细节有所更改。)
作者简介:Rey是一位来自上海的写手,爱好创意非虚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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