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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号楼的家事 | 流动中的世代
Sixth Tone(第六声)此前举办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以“世代”为主题向全球写作者征稿,最终12篇稿件从来自全球22个国家的近450篇投稿中脱颖而出,获得奖项。获奖作者中有穿梭于中美之间的华裔移民、居住在上海弄堂的意大利撰稿人、热衷观察世界的中国学生……他们以扣人心弦的笔触写下历史潮流下的个体命运、对家庭传承的复杂情感、国际交流中的碰撞和收获,展现出当代中国与世界发生联结的多元样貌。
(本文获第六声英文非虚构写作大赛一等奖)
作者:Alessandro Ceschi
校对:薛雍乐
“二楼!下来做核酸了!”
“什么?”
“下来做核酸!只差你们几个呢!”
“好!我在洗澡!”
“快下来!”
“好!马上!”
我在上海这条老弄堂里住的半年里,跟楼下那对老夫妻的关系总有些距离。唯一一次真正的交流是十月底的一个周末。我准备出门却找不到钥匙。
我在脑中快速盘点了一下家里的东西,觉得没什么值钱的,门开着就开着吧。我拿一个未开封的快递包裹卡住门,这样它就不会关了。然后我走了。
但底下的楼门还是很成问题。我出去的这段时间,肯定会有人把门关了的。要是我深更半夜敲楼门,吵醒了老余夫妇,那可能不是建立邻里关系的好策略。我决定在外面睡了,第二天一早再回家。
上海老房子的居民们在楼梯间共享炉灶。我回到楼门口,就从窗口看到余先生正在煮四个蛋。他一看到我就开了门。我解释了我的身份,并且表明发生了什么。“You forgot the keys.”(你忘带钥匙了。)余先生微笑着用英文重复我的话。我也回给他一个笑容。
11号楼的走廊
那天以后,我出门时也只是和他礼貌地点点头,说声“早上好”。直到上海疫情管控。
11号楼是一座三层的上海新里楼房。余家住在底楼,我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住在二楼,三楼住了一家四口。每次做核酸——这是封控期间每天的例行公事——我们都等着九个人在楼下到齐了,才像一帮小学生一样前往采样地点。
我们在浦西收到的通知是,封控将从4月1日持续到4日。但到5日的时候,并没有迎来解封。
那天,我再次下楼做核酸,感到更加烦躁。余先生却带着笑容欢迎我:“最后一次了,如果没问题,明天就放出来了。”
我不相信他。封控令刚被延长了,仿佛永无止尽。余先生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封——没有人知道。但他轻松乐观的态度让我感到了些许安慰,我努力尝试去相信他的话。
2022年4月,作者小区的居民做核酸
余先生是“三零后”,新中国成立前上过中学,那是法国人办的学校。他会讲英语、法语、俄语,还曾经说,可惜不能跟我用我的母语意大利语进行交流。我们这个小区建设于1929年,余先生就是在这里出生,直到今天。
以前,整栋11号楼都归他家。后来,这种独栋的新里房屋被分成了几户,就稍微挤一点了。在他90多年的人生里,余先生可以说是看尽了历史——该见的都见过,不该见的也见过。一波疫情怎么会打破他内心的宁静呢?我越是这样想,就越能理解他的坦然。
封控期间,老人家的日常生活还是保持着跟平时差不多的状态。余先生在家中切菜,余太太坐在门外跟邻居们闲聊。我在阳台俯瞰着弄堂工作时,这便是我习以为常的“白噪音”。他们聊天用的是上海话夹杂着普通话,我顶多只能听懂其中一半。
阳台外的景象
虽然我们小区有的是微信群,但是重要的通知还是通过余太太才传到我们这里:二三楼的住户要下楼领菜领抗原做核酸的时候,全靠她充满活力的叫声,如果需要,甚至要靠她上楼到各户敲门。我隔壁的亭子间里原本住了三个男生,白天睡觉,晚上出去工作,作为代驾戴着头盔,骑着折叠自行车,到烧烤店和卡拉OK吧接单。排队做核酸时,我和他们聊天,才得知他们中的一个前段时间回了老家。运气使然,就在此时奥密克戎来了上海,他被困在了城外。
狭小的亭子间里只剩下两个住户,倒稍稍宽敞了些。余太太说,现在里面是“两个小朋友”。
刚封控的10天里,只有少数司机在艰难地为这座超大城市服务,买菜成了一大挑战。很多人最终只能搜刮家里剩下的食物。刷微信朋友圈的时候,我看见亭子间里其中一个叫李明(化名)的住户发帖说:“当初为了不吃泡面来的上海,现在泡面都要没的吃了。”
亭子间没有厨房,一般来说,这些“小朋友”就是叫外卖或出去吃饭。余太太多次关心了他们的吃饭问题,说他们可以把居委送的菜给她,她帮他们烧好。据我的观察,这邻居俩并没有答应这么做。他们只是把菜洗净,就生着吃。
后来,余太太给了他们一个电饭锅。一天夜里,李明来敲我家门借油,看上去是有点喝多了。他再敲门时,递给我一包两公斤的大米,只说四个字:“国家送的。”
这天早上余太太喊我去做核酸时,我洗澡还没洗到一半。我赶紧穿了衣服跑下楼去。采样点没人排队,医护人员正在收拾打包。我显然是迟到了。
回到11号楼,我碰见余先生。他正在烧午饭,开口道:“今天我们去看病了。”我停下脚步,意识到他是在对我说话,“所以我们没能叫你们下来做核酸。”
楼的外景
虽然弄堂里整天都能听到喇叭声,但广播里报到的楼栋实在太多了,很容易听漏自己的门牌号。所以在11号楼,我们只听余太太的叫声,其他的一概不听。那天清晨核酸开始的时候,余家夫妇已经在医院了,所以我差点漏去了。
“我得拿到居委会的出门条,才能出去。”余先生说,似乎让他烦心的不是看病,而是那些繁琐程序。近来,我明显地察觉到,余先生整个人都变得更弱了。
“您身体,还好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我几乎把问题分成两半,尽量推迟把问题说完的时间,这样才不用太快听到回答,“您感觉怎么样?”
“马马虎虎,” 余先生背对着我说。他用他以往的语气,不过这次,他表现的热情似乎是在掩盖心理上的担忧。
我意识到这三周带来了怎样的改变:我从淋浴房喊着回应余太太的叫声,又跟余先生认真确认他的身体状态,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消失了。这是我第一次不考虑要如何维持一个客气邻居的形象,而是直接跟他们说事。那就像是在家里,和爸妈交流时你不会想太多,因为你知道后面还会有无数次机会,你们由于各种原因总是要沟通的。每次交谈的气氛因此变得平淡,借着惯性,成为生活本身。
作者家的洗手间
“蟑螂出来了没?” 余太太兴奋地问我。之前有一天,她送了我一小包蟑螂粉,即使我们以前从未聊到过这个话题,我也始终没对她暗示过家里有蟑螂问题。
“哦,” 我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余太太在说什么,“出来了!”
“诶你看,这个药很好用,”余太太自豪地说,“放一点点,可以用好几年。”
“是啊,” 我边上楼边说,“很有效呢!”
回到家中,一换拖鞋,我的目光直接落到了柜子上那包还没有打开的蟑螂粉。
杀蟑螂剂
作者简介:Alessandro Ceschi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在中国已住了六年。他喜欢足球、烹饪、骑行,随时会在中国各地任何一家青年旅社里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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