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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科毕业后的「高考循环」
文 | 张雅丽
编辑 | 毛翊君
「学两门以上技能,可以消除失业恐惧感」
刘玉成,41岁,华东地区某县,原音乐教师
两年前,在获得本科学历近20年后,我又考入专科学针灸推拿。如果再选一次,我不会重新高考。
我社交圈都是搞音乐的朋友,当时只能上网了解医学,发现有不少人想转到这个行业。也看到过零零散散劝阻的声音,说学医有门槛。但我就觉得,以我的韧性,加倍学习肯定能行。
刚入学的时候,我心怀愿景,想着走出校门能是一个专业过硬的医生。很快,我发现专业知识浩如烟海,十几门课都很艰深。每天上课都像走马观灯一样,来不及理解,还要背。第二学期就跟班里很多人一样,挂了病理学。
以前我听人家说学医很辛苦,我还不信,会觉得别人是不是不够勤奋?没能每天早晨5点起床学习?重读之后我才发现,年近四十,精力不够用了。书还没看10分钟就犯困,趴下就睡着了,醒来看过的全忘了。
在这之前,我在一所中职学校做了十几年音乐教师。那是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我是合同制,每个月领2400块工资,每天把几乎同样内容的课,给这个班上完下个班上,摞煤球一样,没什么上升空间。
2018年,我从学校辞了职,在老家全身心地经营起一家琴行,卖乐器,也授课。2020年4月底,我在群里看到别人发了一条链接。那人说,如果谁家有适龄的孩子,考不上重点本科,走定向生也是一条出路。
我在链接里报了名,后来了解到“定向生”中只有两个专业——临床医学和中医学,是全免政策,三年制专科,不用像普通的医学生一样读5年。毕业后规培两年,国家还给发工资,会被安排到乡镇卫生院或者村卫生室,保证年薪不低于7万,好的话可能有10多万。我当时想,这也相当于进了体制,旱涝保收,稳定。
当时,全国疫情刚开始,我所在的县城封控4个月,开始每天待在家里,琴行的卷闸门锁着,没有任何收入,每月2600左右的房租依然要缴。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我,琴行开着的时候,平均每个月能赚5000左右。
我师范毕业后就分配到学校里当老师,后来觉得社会认可度也没多高。七八年前,我有想过再读一些书,多学一些技术。九十年代我十几岁,见过下岗潮,就觉得学两门以上的技能,可以消除失业恐惧感。但想着自己已经上过大学,又觉得没必要,家里还有老人,孩子也要培养,抛家舍业不现实。
医学看上去前景稳定,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了名,一个月后就考试。与以前高考不同,我不再有课堂的环境和时间。当年高考时计算机专业很火,我也想过学那个,但毕竟是音乐特长生,就考到本省一所师范学校学音乐。
这次,自己在网上打印了一些资料,弄明白各科的题型,以及如何合分。那些知识多年不接触,我比较果断地放弃了英语和数学,就看了看语文。最后考了132分(满分300分),超过省招考线12分,但没考上定向生。
原本我打算信命了,招生的老师给我打来电话,说我过了省考和校考,可以调剂到同为国控专业(注:高校需经教育部审批而开设的专业)的针灸推拿。尽管心里有落差,我当时想,既然是国控专业,毕业后还能考执业医师证,也越熬越有资历。医学是个有门槛的技术,不可替代性强,就去读吧。
我退掉了门面,关掉琴行,把乐器都拉回了家。这十几天里,还是会有犹豫。我儿子上小学,家里每个月开支也要4000多块。去读书的话,意味着我长时间只出不进,吃老本。但人生难免有再一次踏入校门的机会,总比因为疫情整天在家里锁着门过日子强。最终,我这样说服自己。
我过上了跟过去完全不同的生活——几乎每个周一早晨,4点闹钟一响就起床,开车走高速,7点半左右到达几百公里外的学校,赶着8点上课,周五晚上再回家。每周一个来回,单程4个多小时。
这两年,孩子送到他姥姥家,周末再接回来,给他洗洗澡什么的,他还小,不懂我去干嘛。身边的人,除了父亲,连爱人都不知道我去读书了。偶尔家里有事找我,我就跟辅导员请假,开车赶回来,不过这样的情况不多。
入学那年,我39岁。如果在十几岁的时候,说要上学,别人支持你;当你40岁再做这件事,会觉得别人在看笑话。有时候饭局上,朋友多数是搞音乐的,听说我去学医了,脸上会表露出不屑的神情。后来有人找我去喝闲酒,我就说到外边有业务。慢慢地,人家也就不再找你了。
我明年毕业,一年后要再考助理医师证,如果顺利的话,满两年再考执业医师。这个过关率很低,有很多人七八年甚至更久。如果没考这些证,就没有处方权,只能在医疗单位或者私人门诊从事一些医生的辅助工作,每月收入也就两三千。这些我在重新高考前是不知道的。
对医学的热情被繁杂的课程消磨掉了。英语每周六节课,开了两学期。大学语文、计算机等等,开了4个月。还有创新就业课,4个学期。这些课程挤占了学医学知识的时间和精力,但就是得过,不然拿不到学分。
渐渐地,我也倦怠了。年轻的同学们玩,我也偷懒。专业书籍和追剧相比,还是枯燥。很快,我意识到自己几天都不再翻一页书。我们班里63个人,年纪最大的50岁了;另外还有比我小一岁和四五岁的女生。他们之前都是从事相关工作,零基础跨行的只有我,但他们最终都没有坚持下来,有的退了学,有的转入了社会班——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觉得自己跟别的同学不一样。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这个年龄坐在班里确实很扎眼。同学几乎都是十七八岁,辅导员年纪也不大,整天喊我大哥。每学期换新老师来上课,我坐在教室后面,人家以为是领导在听课。我感觉他们都不希望我坐在教室里,毕竟如果都是年轻学生,上课能更放得开。
会有很多尴尬的时刻。比如老师提问叫到我,碰到答不上来的,会罚写10遍、20遍,还要被罚站1节课,全班60多个人看着你。下了课,还要跑到讲台上找老师背书。有的老师也就硕士刚毕业,是不到30岁的女孩。我要站到她跟前,说,老师我刚刚没背会,我现在会了。是不是很搞笑?我甚至感觉她都很尴尬。
这两年,为了读书,我消耗掉了家里将近10万存款。我觉得,并没有给家庭成员一个好的交代。目前我还没有特别清晰的规划,走一步看一步吧。
「考到什么就读什么」
裘梦圆,26岁,珠海,原澳门大学毕业生
18岁我参加高考那一年,人生似乎有一环搭错了,往后近10年,我别扭地生活到现在。今年1月,在经历了休学、转专业之后,我终于从读了7年的本科毕业。11月初,以社会考生的身份,我重新报名了2023年高考,打算学医。
2014年,我去澳门大学读客款服务与博彩管理专业。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妈一直唠叨,说一定要做这个选择。我是广东珠海人,澳门离家近,关键是她觉得博彩专业赚钱。
当年,我爸在小企业做工程师,妈妈做保险——这在九十年代特别赚钱,也风光,后来越来越难做,她就去炒股。其实我可以理解,他们从物质匮乏的年代走过来,有不安全感。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需求已经不是这个了。
学生生涯里,我一直是学习委员。我总能感觉身边人读书都是为了升学和高考做准备,缺乏跟社会和世界的互动,我时常有一种恍惚的感觉。我就会想,自己在世界和社会上处于什么位置?我能做什么?然后意识到,自己似乎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我就宽慰自己,没事先中考,没事先高考,没事先读大学。
最终我没有坚持学医。回头看,一方面家里没有支持,另一方面,自己对内和对外的了解都很少。我当时只会百度搜,当医生的未来怎么样?上面有人回复,月薪2000块,前期很辛苦和难熬,哪怕熬出头了也不会富贵。
我以为大学会舒缓关于“我是谁”的焦虑,但读了大学,还是无法回答自己。我没有澳门身份,未来同样的岗位,薪资能跟澳门学生差三倍左右。不努力读书找工作就更难,努力又像个异类。这种困境缠绕了我很久。那时候,我越发想要学一点“硬”的本事傍身,甚至羡慕一些专科生,觉得他们学的东西可以马上去用。
大二我就想退学,重新高考,哪怕去学兽医、农学也好。我在网上搜索了相关情况,但没有经济来源,也没那么大勇气。我跟父母说过去学医,他们的反应看上去根本不相信这是一个严肃的决定,当然也不会同意。我在焦虑下患了躁郁症,没能在2018年顺利毕业,反复休学,求医问药。
学医的想法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强烈。我服用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药物,有副作用,但很多医生忽视。我一米六出头,胖到了150斤,也没有医生采取积极的方式干预,甚至没有人提醒过我检测血糖血脂。后来,我自己看医学文献,关注自己的身体。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2021年临近本科毕业时,我爷爷过世了。他晚年遭受了10年腰痛,但医生们始终没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原因。医生看到他的体检指标,说他80多岁的身体比60岁的人还要健康。临终前,爷爷对保姆说,给我一片止痛药。那成为我后来总觉得遗憾的部分。
爸妈很少去试图了解我恐惧什么、渴望什么。他们很早就离婚了,我的生活几乎是跟爸爸一年、跟妈妈一年这样过下来。我学习一直不需要他们操心,一天补习班都没上过。高中住了校,跟他们的互动很少。
按照正常的社会时钟来走,我应该在内地读一所211,然后读研,卷到三甲,卷到规培,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不可能了。谈恋爱时,吸引我的男孩全是医生,微信里存满了各个科室的医生,多得可以开一个医院。2020年,我跟一个对自己并不太好的男孩恋爱时,我突然顿悟,想要当医生的是我自己,不能找一个医生男友来完成这个愿望。那之后,我就想着快快毕业,快快工作,快快存钱,快快重新高考。
今年1月,我从转专业后的会计系毕业,到深圳找工作。为了重新参加这次高考,我从几年前就开始攒钱,爷爷奶奶、父母给的生活费,加上今年毕业后工作的工资,超过五位数。
我找到一份数据分析师的工作,但两个月后我就离开了。大家上班下班,把领导交代的任务完成,在工作8小时或者更多时间后,获得金钱,一颗螺丝钉一样。人们的面目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什么区分。这疏离的感觉就像我在澳门读书时一样,是重复的。
离职后,我仍然要攒钱。复习机构的补习班一学期学费2-3万,还有未来5年的生活费,如果这五年中再多一些意外的开支,比如我生了孩子,或者获得国外的交流机会,显然我的钱是不够的。
为此,我开始寻找出国的工作机会,渴望能去中东迪拜,或者非洲,那里来钱快,衣食住行公司全包,能攒住钱。我投出的简历起码有20份以上,因为疫情,大厂的音信全无,回复的几乎都是小厂,比如到肯尼亚去做瓷砖。最终我没去。
我跟相恋半年的男友说了想重新高考,他的反应就跟爸妈当年一样,觉得我不太可能真的这样。后来,我们谁也没有再主动提起。我今年26岁了,也要想存钱、结婚、生小孩的事,压力给到他,他能不能托住这很难说。最近,我想找机会再找他谈一谈,这让我感到痛苦,尽管我们还没有为此发生过摩擦,但我感觉应该快了。
如果把我人生中的所有事情排序,学医还是排在最前面。做数据分析师的那两个月里,所服务的投资者可能远在北美和澳洲,阅读我分析的数据报告,不会有机会见面。那种感觉和作为一个医生,你就服务你面前的这个人,然后治好了他,是不一样的。
11月初我报了名,明年6月考一次先试试水。这期间我要工作存钱,成绩应该是难以理想的,主要备战2024年的高考。我第一次高考18岁,后年再参加就28了,整整10年。如果考上,学临床5年后我33岁,再规培两年就35岁了。我只能尽量去选没那么远的计划,比如神经科,对学历要求相对宽松;比如跟深圳相比,珠海新区的乡镇医院要求也相对较低。
我很清楚,自己头脑最巅峰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果最终的分数只够专科的话,也去读。这也算是进了医疗行业,我的打算是,2024年考到什么就读什么。
这也不算重启人生。“重启”意味着我前面就是搞砸了,但我觉得过去的8年并没有全都作废,它就在那儿,我在边上继续画。
「作为女生,你会发现现实很残酷」
左婧,23岁,长春,原理工科毕业生
决定重新高考前,我其实反复犹豫过,设想过课堂尴尬的情况,而且已经放下高中知识四年了,重新捡起来很难。
那段时间,我年龄焦虑很严重。去年毕业时,同龄人都开始挣钱了,可我要倒退回来,以社会考生的身份,到教育机构重新复习高考。为了这次复读,还要支付2万6的学费。加上其他住宿、餐食费等等开销,起码有4万块,只能跟家里要。
当时也会想,如果再读一次书,要比同龄女生晚毕业几年,年纪大了,恋爱、结婚可能也会后置。事实确实是这样,前几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大学同学生孩子了。可我还在读大一。
但我还是决定重新高考,我当时就想,一下子都不能再耽误,要赶紧学医。我第一个本科就是普通院校的测绘工程,大学生活过得没什么特别,上课,网购,拿过几次二等奖学金。
第一次高考报志愿的时候,考的分数不够学医,我想上本科,家里人有关系在测绘院,想着毕业后把我放进去,就学了测绘工程。现在想想,其实也是被推着走。刚学这个时,想成为当代林徽因,打算好好学习。可作为女生,你会发现现实很残酷。
大三那年,我到本地测绘院实习,生活朝九晚五,工作内容很常规,一眼望到头。毕业的校招会上,我身边很多女生投了国企央企,全都没有音信。可班里很多男生成绩不如我们,就收到了消息。我当时就感受到,理工科女生就业是受歧视的。
●资料图。图源东方IC
疫情之后,重考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尽管在我周围,只有我一个做这选择。我的一位室友通过家里关系,进了设计院,她说自己签了劳动合同,算是稳定下来,可疫情后单位效益不好,原本该挣四五千,到手只有两三千。
我想了想自己的出路,即便我在测绘工程专业继续考了研,要么是当大学老师,要么还是进那个测绘院当合同工,没那么有保障。没疫情的时候,对于编制和稳定的选择,我觉得可能还没那么主流,现在发现大家都去考公务员、事业编。
我母亲是一位口腔医生,开了个诊所。在几个月的封控后,有看病需求的患者还是会来,这跟其他店铺和行业有所区别。我就发现,医学是刚需,动荡之下大家都需要。即使挣不了大钱,但起码不会失业。
今年8月底,我收到长春一所医学专科的录取通知。从本科到专科,刚开始,心里还是会有落差。可我很快就想通了,什么学历无所谓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证”而已。毕业后,我还要花费起码三年的时间,继续考助理医师、执业医师资格证,到那时候我可能已经快三十岁了。我就告诉自己,耽误不起,都要一把过。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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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本科毕业后的「高考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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