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鲁智深何以安身立命

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作者

刘汉尧

当史进在渭州遇见鲁智深的时候，鲁智深在渭州经略府任提辖官，他当时的名字叫鲁达。鲁智深是在五台山出家后，智真长老为他取的法名。鲁者愚笨粗鲁也。而达呢？四通八达，通达通透之意也。其实鲁智深亦然，有深远之智慧，居然愚鲁。他的两个名字都蕴含着一种人生的悖论。鲁者，智也达也，何其谬矣。

然而，鲁智深的人生，偏偏就是这种充满荒谬而又有悖常情的人生。

鲁达在渭州经略府任提辖官，实质上就是在某军区任下级军官，相当于现在的尉官，妥妥的体制内公务人员。更何况鲁达是从延安老种经略处调入渭州小种经略处的。老种经略就是宋朝名将种师道，而渭州的军区司令员是小种经略，小种是宋朝种家军之悍将，同时他还是老种的儿子。按照鲁达自己的说法：

“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

因为渭州“无人帮护”，所以老将军便将鲁达从延安府调过来任提连辖，可见鲁达深受种老将军喜爱。一个在体制内担任一定职务，且受上司信任的年轻人，应该说此时的鲁达已经安身立命了。

然而，当鲁达、史进、李忠三条好汉在潘家酒楼欢饮聚会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根本变化。在酒楼，鲁达遇见了饱受郑关西欺压的金氏父女。鲁达平生最容不得邪恶欺压良善，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鲁达三拳打死郑关西，也就成了世人广为传诵的经典故事。尽管是一个充满邪恶的世道，打死人总还是要问罪吧。于是，鲁达：

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溜烟走了。

文本说鲁达心慌抢路，东逃西奔，正是：

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

金圣叹在此评曰：

忽入四句，如谣似谚，正是绝妙好辞。第四句写成谐笑，千古独绝。

此时的鲁达，救金翠莲父女于水火之中，灭黑恶头目郑关西于拳脚之下，然而鲁达安身立命的身份、地位呢？一切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所以，鲁达令人特别崇敬的地方就是，伸张正义的时候毫无顾虑。可以说，鲁达在渭州是非常有地位的，人人都要看他一些面子，茶馆酒楼无处不可以签单赊帐，“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所以，更令我们敬仰的是，当他伸张正义，同时丢失了令人羡慕的公务干部的一切之后，他从不后悔，而且不改本性，勇往首前，将正义进行引底。

后来，鲁达经赵员外介绍，上五台山做了和尚。虽然是清水衙门，但是没有了人事扰扰，更没有了政府的追杀，更何况鲁智深是一个连钟都不要撞的和尚，岂不美哉。鲁智深丢了一份公务员的铁饭锅，五台山终归是名山大寺，也算是得到了一份稳定的事业，在此也可以安身立命了。然而，仅仅为了一口酒，他再一次离开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他两次突破酒戒，醉打山门，大闹五台山。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上人间无不爱酒，为什么出家人要戒酒呢？当鲁智深剃度出家，长老与他摩顶受记时，嘱他“五戒”：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鲁智深一一答道：

“洒家记得。”

鲁智深可能的确记得，然而他何尝能做得到呢。在一个暗无天日的世道中，鲁智深不杀生可以吗？否则正义何以伸张。在一个财富分配不公平的社会里，正人君子也会有偷盗的小人行径，就看你偷谁的。梁山好汉基本上都不亲女色，但是在一个没有规则的特定时期，邪淫不过是一种放纵和发泄。对于酒，那就更不用说了，为什么要戒呢？在黑云压城的时候，在苦恼烦闷的时候，在孤独寂默的时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在一个黑白颠倒指鹿为马是非混淆的时代，又如何不要妄语呢！请问什么是妄语呢！由此可知，长老嘱托的“五戒”，对于鲁智深来讲，一样都不能戒。

鲁智深是一位除暴安良，武艺高强的大英雄，当一位英勇盖世的大英雄被一些清规戒律束缚时，岂不教人沮丧垂泪。所以鲁智深因醉酒而大闹五台山，虽破了佛门戒律，却为历代读者传为佳话。毕竟五台山为佛门清静之地，并不遵循凡夫俗子的世俗规则，于是智真长老道：

“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坍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

“你此间决不可住了。”

智真长老将鲁智深介绍去了东京大相国寺。这次的离开，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本心，率性而为以至冲破戒律。当鲁智深不得以要离开五台山的时候，他充满疑感地询问长老：

“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

每每读到此处，总为在茫茫世界中，求寻安身立命之所的智深而泪流满面。

那么，鲁智深去了大相国寺，在此处他能否安身立命呢？大相国寺的智清长老安排智深去管菜园，的确有哄骗之嫌，就如玉皇大帝要孙悟空去养马一样，“弼马温”和“菜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大相国寺还有一套理论，知客给鲁智深如此解释道：

“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假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的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菜园的菜头，管东厕的净头，这个都是头等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

施耐庵何其美妙之文。等级森严，论资排辈，何止衙门公府？遥望金字塔顶，曲死多少英雄豪杰。孙悟空尚且可以去养马，鲁智深也就只能去种菜了，世间凡夫俗子呢，仰望晋升之阶，也就只有望阶兴叹了。所以，鲁智深说：

“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

其实，这重重叠叠，哪里有什么出身呢？黄巢没有了出身，只能造反；宋江没有了出身，只能上梁山。不管怎么样，从五台山到大相国寺，虽然只是一个菜头，鲁智深总算有了安身立命之处。

但是，当他结识另一位英雄好汉林冲之后，便再一次丧失了他安身立命之处。林冲受高俅的迫害，以“莫须有”之罪名刺配沧州，当途经野猪林时，两个公人受高俅一伙指使，要就地害死林冲。鲁智深为了弟兄之谊，大闹野猪林，救出林冲并一路护送至沧州道。李卓吾评《水浒传》，在此批道：

放不下父母便成孝子，放不下兄长便成悌弟，放不下朋友便成信人义士。凡不好的人只是放得下三字，遂无所不薄。

鲁智深这次为了弟兄朋友，侠肝义胆，忠诚义土，救了林冲性命，却得罪了高俅，为避官府的再次缉捕，他再次亡命天涯。后来上二龙山，再后来上梁山，最终为体制不容，沦落江湖，落草水浒。英雄未路，无以安身？岂不悲乎。

原标题：《水浒传｜鲁智深何以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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