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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那个痴迷于“黑白”黄山的汪芜生似乎从未离开
“汪芜生所拍摄的黄山,是尚未用人类文化外衣来裹挟的宇宙存在:山裸露在那里,云也裸露在那里,亿万年来就这么漂浮,没有一点雕饰,也不装模作样。但你确实被震撼了。”
4月7日,知名黑白山水摄影大师汪芜生在上海去世。他所创作的摄影作品如同印在胶片上的山水图,却具有更饱满的情感。他将彩色的黄山经黑白胶片感光,用黑与白之间的无限表达黄山所给人的原始震撼。近日,“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采访了汪芜生的两位生前好友,知名学者、思想家王元化的生前助手蓝云和著名思想史学者、美学家夏中义,透过他们的回忆,那个痴迷于黄山、一生执着于摄影的汪芜生,似乎从未离开。
汪芜生
“一个艺术家,将日子也当成艺术来过”
蓝云与汪芜生相识于近50年前的合肥,“我们是下乡的时候认识的,当时他还是个普通的摄影记者。”蓝云回忆说,汪芜生最初给自己看他所拍摄的黄山时,她泼了他冷水,“当时我说,你和别人拍得差不多。”不过后来,蓝云慢慢地感受到他摄影中的意境和生命力,对他刮目相看。
蓝云
汪芜生的执着给蓝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汪芜生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物理系,出于对艺术的热爱才转而从事摄影工作。“几十年前,在一次朋友聚餐上,有人出了一道刁钻的智力题,大家都解不出,便作罢。可是吃着吃着,芜生突然一拍桌子说,‘我算出来了’。”而他的智慧和执着也体现在他日后的摄影创作中。
汪芜生出生于安徽,从小就深受安徽皖南山水的浸润。他被黄山所震撼和感动,那份说不清的“颤栗”驱使他用相机去表达,将黄山未受人类历史化所裹挟的宇宙原貌转化成细腻真实的黑白照片。他曾说,为了弄懂这“颤栗”究竟是什么,自己花了三十多年。同时,为了能用摄影语言把这“颤栗”表达得让自己满意,也花了三十多年。为了拍出满意的照片,他常常拖着沉重的摄影器械独上黄山。著名学者、思想家王元化曾评价他的作品“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正是凭他对黄山和摄影的执着,才有了后来的成就,他将自己的所看所想抒发出来,激起他人的触动。据说,联合国前任秘书长安南正是看了汪芜生所拍摄的黄山,才断然决定和他一起上黄山。
汪芜生黑白摄影山水
汪芜生昔日的另一位好友郑磊曾在悼念时说到,他为摄影投入了太多的心血。“特别是胶片的后期处理,实属体力活。”郑磊说,他的有些摄影作品很大,往往覆盖整整半面墙,而他总是得在盖得住整张照片的池子里亲自显影、定影。“芜生曾形容自己的显影液就像个游泳池。”执着和坚毅让他留下了让人惊叹的作品,却对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影响。“所有的冲洗、定影药水都有着毒性。长期地接触重金属会给身体伤害。当时我有种预感,他会倒在自己热爱的事业上。“
虽然为摄影牺牲了大量时间,但汪芜生并非不懂生活的人。郑磊回忆,几年前,汪芜生租了新房,乔迁时,约蓝云和她前去坐坐。“两层楼的别墅,因为交通不便,租金不贵。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透着日本元素,园中有棵高高的香椿树。芜生说在品完他的新茶后,让他的助手路路上树采香椿嫩头,炒一盆鸡蛋香椿尝鲜。”助手路路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汪芜生那里,他学会了茶道,可以有模有样地给客人上茶。
提及那次家宴,郑磊写到,汪芜生从柜子里拿出了日本的成套餐具盛菜,说是待贵客必须细节地道。“我说他去了日本之后,回来日子过得比上海男人还上海男人。”饭桌上,他还端上了他的拿手菜“汪氏红烧肉”,“还告诉大家,红烧肉的关键在于火候和适量的冰糖。”
汪芜生和“虎妞”
郑磊评价说他是“一个艺术家,将日子也当成艺术过,真是不负此生。”据说,他的家中原有一只猫叫虎妞,后来又添了只白毛的狗,好像是牧羊犬一类。狗会时不时地跳上他的身,而他不断抚摸着,喃喃自语:这可是陪我老去的伴侣。
黑白之间的无限
汪芜生所拍摄的黄山无一不是黑白的。在他眼里,黑白的表现力最丰富,也是黄山的苍山白云给他留下的最真实的印象。
“当我望见令人亢奋的大云海出现时,实际上我看到的被光亮洁白的云海包围着的山全是‘黑’的。这一方面固然是与白云有了对比,是亮得耀眼的白云让苍山变“黑”;但另一方面,当我顶着大逆光拍摄山体,我的瞳孔——实是人眼这一‘高级智能镜头’的‘光圈’——也会瞬间收缩变小,于是山体也就更‘黑’得像金刚或炭精了。”在几年前与著名思想史学者、美学家夏中义的一次对谈中,汪芜生解释了自己对于黑白的“偏爱”。
夏中义
十多年前,夏中义经蓝云的介绍与汪芜生相识,两人渐成知己,汪芜生曾说,夏中义是那个“能够用语言把他摄影艺术的特点描述出来”的人。夏中义评价汪芜生的苍黑山体只能用“金刚”形容:“通体锃亮阴沉,用手指敲会发出‘砰砰’的钝响,很深沉,很有城府,不知道它的边界或底线在哪里。”
夏中义说汪芜生的仓黑山体只能用“金刚”形容
为了表现眼睛看到的山体的“纯黑”,汪芜生需要使用特殊的暗房技术。“用特种玻璃做的光学镜头对光的感应,远比人眼‘诚实’得多,在我看来是‘黑’金刚或炭精般的峰峦,最后显示在底片上,它的轮廓却被粘上灰蒙蒙、毛茸茸的光晕,这便与我想表现的纯‘黑’有了距离。这就需要我用特殊的暗房技术,下大功夫,把那灰山头变得炭精一般‘黑’。” 对汪芜生的黑白山水摄影来说,拍摄时间在整个创作中只占20%,其他时间他都在暗房里思索,经反复比较,才能“再创作”出一张自己满意的照片。
夏中义眼里山体的“纯黑”
或许是因为照片中所呈现出的“写意”感觉,人们常常将汪芜生的黑白黄山和中国传统水墨画联系起来。王元化曾说汪芜生的黑白黄山有“米家山水的气韵生动”:宋代画家米芾、米友仁父子创造了这种用肥厚的、富有墨韵的横点来表现江南山水烟雨迷蒙的画法。此外,在汪芜生的摄影作品里,还能看到“积墨法”的影子。但事实上,这些所谓“水墨画”的特色只是出于汪芜生对自然的不自觉感悟,而这与水墨画恰好是相通的。
汪芜生的黑白摄影山水与传统水墨画有异曲同工之处
“墨生五色”,在黑与白之间,汪芜生找到了对宇宙无限的表达。相比传统水墨画里的皴法,他的摄影更多地是在尽力传达自己面对黄山、面对宇宙时的感悟。
“大尺寸”才具有的震撼力
汪芜生常常要在巨大的照片池子里进行显影、定影,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他想要的大尺寸的照片。在他国内外的每一次影展上,都会“执意”将照片的尺寸放得很大,以至于时常会有注重技术的观众在留言簿上质疑。
“‘大尺寸’的展品与‘小尺寸’的画册相比,对心灵的震撼有天壤之别。因为 ‘大尺寸’,外加特殊照明,对观众所造成的现场震撼效果,远远超过‘小尺寸’画册。”他常常把一寸见方的小底片放大到一米高两米、甚至六米宽,“技术上会有缺陷,它会不清晰,银粒变粗。但我还是要大尺寸。”
汪芜生在自己的巨幅作品前
在夏中义看来,汪芜生作品的魅力和它的尺寸是成正比的。为了传达自己所感受的震撼,他宁愿忽略技术、不顾大尺寸照片显影的难度。他固执地想让人们看见的黄山,究竟是怎样的?夏中义说,那是一种“面对宇宙裸体时的颤栗”。
夏中义说面对汪芜生作品里的黄山,犹如 “面对宇宙裸体时的颤栗”“汪芜生所拍摄的黄山,是尚未用人类文化外衣来裹挟的宇宙存在:山裸露在那里,云也裸露在那里,亿万年来就这么漂浮,没有一点雕饰,也不装模作样。但你确实被震撼了。为什么被震撼?因为当你站在大气的山川前,其实你已站到了人类历史的外边。”夏中义在分析汪芜生作品时谈到,人类的一切都被自己所创造的文明所包裹,但某一天,突然攀到黄山一千八百公尺海拔,突然看到那个裸露的、没被人类的手指触摸过的宇宙存在,这在实质上,也就是突然站到了历史文化的外面。
汪芜生眼中的黄山是没被人类触摸过的宇宙存在
汪芜生曾说,站在黄山的巅峰,简直像在目睹“宇宙大爆炸”。“我的灵魂飘走了,因这种震撼而飘走。”或许如今,他的灵魂已经同黄山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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