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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END丨筑寮守花

2022-11-18 20:1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朋友家的昙花开放，几小时后，三朵刚落的昙花被我捧在手上像有一息尚存，香气仿佛有了重量，从我的指缝间向下流淌。

昙花拿给调酒师，经他萃取味道调整口感，于是昙花、松柏、柠檬、玫瑰复合成奇异的香。噙一口酒液里轻盈的泡沫，人的半个身子就像浸在昙花香雾里。

细想今年，终见到昙花，甚至品尝，好幸运。

筑寮守花

最厌倦每每看到昙花盛放，总要叨念“昙花一现”的人。对于即刻生灭的须臾之美，任何渴望长久占有的执念与感叹，都是对盛放的辜负。花开时，守花闻香，恰逢月夜，更是让莹白剔透的花瓣在皎洁的柔光中，散发出海面粼光般的质感。为那一刻，值得筑寮守花。

老舍就是这样的人。曾看到过一张拍于1964年的照片，老舍右手擎着还刚刚点上的香烟，蹲在丹柿小院儿的地上，身旁花草环绕，他独对昙花憨痴一笑的样子，让人联想到陆游的诗句“花前自笑童心在”。老舍家的花花草草中，昙花是仅次于菊花被宠爱照料的。昙花欲放时，每每与朋友守花待赏，他视其为秉烛夜游。也只有守过昙花开的人，才能与笑成痴儿的老舍共情。

李渔说，弄花一年，观花十日。昙花则只能看短短的两个小时，从花托开始弯起，就要小心等待，时常观察。等到可以看到莹白如纱裙的花瓣儿鼓胀起来，就准备好茶和两个小时能看完的书，或清酒几盏，不扫雅兴的挚友二三，静静恭候它的绽放。那时间很难确定，有时候低头看书等待时，突然闻到异香扑鼻，独自在办公室的月夜，半露天的环廊会被这冷香筑成一匹香纱围拢的幔帐，就知道昙花来了。

无缘赏花，又渴望久长，常让人想到爱的徒劳。爱不可期待，只能等待，却无法约束久长的存在。白头到老仍互不厌倦的，毕竟寥寥无几，许多人感慨爱不存在，也是因其短暂不可捉摸，而起的一声嗔责。

短暂，也是存在。懂得爱的珍贵、易逝和悲伤，就会懂得昙花。明代藏书家顾从义，在南溪草堂旁修建的玉泓馆中，就有昙花庵一所。所藏的四幅名作《女史箴图》《潇湘图》《蜀江图》《九歌图》，被世人称为四美图，与昙花处一室，他也被人称“风雅之渊薮”。赏昙花，为其筑寮的人，大抵如此情趣审美才是互相的幸运。

昙花被我种在办公室边儿上，大多盛开的夜晚，都是在屋子里写稿，突然闻到异香，被花唤到门外。有薰风的月夜，也有苦雨潇潇的雨夜，想唤来一同赏花的人，要不在异地，要不就忙于事务，无心赏花。多数时候，一人一狗一书一茶，孤坐无闻地看着花开如月轮，香气从淡到浓从浓到淡，直到关阖上，彻底沉寂。偶尔会摘下一朵，挂在裙襻，骑车回家的路上，江边的水汽在夜晚中微凉，昙花让周身像罩了香袍般，一路异香回家，似有神明护佑。

昙花原生在墨西哥的热带雨林中，十七世纪被荷兰人从沿海带入内陆。在原生环境，它常生长在茂密丛林的古树树干上，在腐殖土和苔藓下生根攀长。因为墨西哥的特殊气候，昙花选择夜间气温冷却时短暂开花，以适应多热少水的环境。花开如月轮，因其授粉多依赖蝙蝠这样的哺乳动物，结实的花托和扎实的结构，可以让它以更大的概率延续基因。

每年六至十月是昙花的花期，这期间，倍加小心养护，便可以看花开三至四轮。十一月就要将它移到室内。虽古人嗜好昙花者寥寥无几，但凡嗜好都顾其喜热惧冷，为其筑寮即为常态。

昙花常被称为月下美人，再恰当不过。对情爱的痴绝，自古女子多于男子，其中精神之爱的期望比例，必然要重于肉体之爱。如同昙花的美，出尘决绝，有淡出世间的刚烈之美，却犹如稍纵即逝的情愫，美而短暂到无法及时言说，多少词话都掩埋心悸，如落叶腐去。

盛放的昙花，最初有一些泥土和鸡蛋花的香气，那土气是仙人掌类特有的莹薄土气。随着花轮打开，逐渐散发一些玫瑰和玉兰的香气，经过研究，那香气里面，水杨酸苄酯的成分居多，水杨酸苄酯常常被当作化妆品的定香剂，也是它，稳定了昙花的香气。花香中的土气，则来自2-异丙基-3-甲氧基吡嗪，这些物质具有豆科植物的香气。而花香中含的香叶基丙酮、苯乙醇和大马酮过高的FD因子，则让昙花的香气无法被具象形容，综合轻灵却复杂难辨。每次花开时，饱享那两个小时的香气，竟可敌俗务几月的折磨。

有时，带着对昙花的记忆，面向满月的光辉，站在天台上长吸一口气，记忆中的香，也可以让人淡了几分躁郁。所以很难理解，昙花为何总被人与鸡蛋搅和在一起做汤，鸡蛋的腥气盖了昙花的样子，很像热带多变的丛林里跑进一只土鸡。虽不通晓复杂做法，但将百合蒸成熟水，加入昙花稍微加热3分钟后拿出，撒一点点花糖就已经美味绝伦了。昙花的胶质口感，在口腔内滑润清凉。

因好饮酒，也常把未开尽的花摘下来，调在好的基酒中。要么是配三得利的伏特加，要么是配墨西哥小厂做的龙舌兰。看着如同水中花般柔若无骨，一杯下去，却烈性异常。世间委屈，皆化作一团火吞进肚里，几滴眼泪转了三圈憋回去，很快被降解到无影踪。世人只知沉默的人冷淡，其实冷淡也有热烈，只是如昙花在瞬间的怒放，难捕捉。